浮煙鎮素容離開, 已經過了幾個月。渺無音訊。柳葉塢和周氏的人日夜守在這裡,再也未能找到素容的下落, 又不甘心離開,如黑壓壓的煙霧般陰魂不散。

商沉自從他走後就沒能睡好覺,暗中讓孫善幫他出門打聽素容的下落,可幾個月下來徒勞無功, 根本不清楚素容究竟是去了哪裡。

孫善找不到素容,他夜裡想起來便心裡悔得作痛。痛過之後輾轉許久, 最終卻又覺得安心。

周氏、柳葉塢都四處尋他, 卻誰都找不到素容的下落,可見素容不是笨蛋, 只要他想,便能將自己藏得讓人找不到。假如自己能守在他身邊, 自然是最好不過,可如今他走不了, 除了這樣還能如何?

一連數月,商沉埋首在御虛道藏書閣中, 將多年前的事連接成線。以前看屍門和周氏的書籍不過想知道當年的事, 如今卻不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素容日夜都在他心上, 有時夜裡他渾身冷汗地醒來, 素容在他面前被人殺死, 濺得他滿身鮮血,他不能入睡,只能挑燈夜讀, 一字一句地看著當年的往事。

整件事有許多疑點。

周衡叛逃之前並沒有周氏的傳承,後來十年之間修為便深不可測,到底是什麼人教他的?他記得周衡在幻境中對木秋說過一句話,柳葉塢的幻境口訣他知道,而且是別人教的,那麼這裡便是問題所在,他口中的這個人究竟是誰,竟知道柳葉塢不外傳的心法?

教他口訣的這個人,便是幕後之人。一定是。當年他將周衡變成了魔頭,如今又輪到素容。

商沉收拾心情,假裝將這一切都拋在腦後,恢復了當初的君子之態。一眨眼,他又如往日般溫潤如玉,性如芝蘭,素容的事隻字不提,成了御虛道中最是和雅盡孝之人。

他將周姨娘的女兒周萱接過來,安置在臨近的院落裡,礙於男女有別,自己又無暇去看她,於是交給了扶錚之母照顧。

又過兩個月,素容的事情淡下來,柳葉塢的人終於準備離開了。

臨走之時,木歆與商沉在浮煙鎮打了個照面。

商沉一身素白,氣質溫潤,在客棧門口看著木歆走出來,客氣地說:“歆公子在這裡住了幾個月,御虛道未能盡地主之誼,貧道很是愧疚。”

木歆聽了沒有應聲,讓子弟們收拾東西離開了,走到他的面前,輕描淡寫地說:“害得商道長師徒分離,我才是心中有愧。”

商沉的眸子中一抹微不可見的寒意,面色卻如常:“歆公子說的是哪裡的話。”

木歆看了他半晌,冷冷地笑了笑:“你這樣子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別人都以為你恢復如常,什麼事都沒有了,我卻知道你根本放不下他。”

商沉看著他不語。

“那天怎麼讓他走的,說了什麼讓他傷心的話?” 木歆冷笑,“如此狠心把他趕走,今後他必定對你恨之入骨,道長難過麼?”

手指在袖中輕輕地顫。

“素容對你,必定失望之至。我要是他,想必永遠不再想見道長的面。”

商沉不知他是何時走的,只覺得有人走過他身邊時,肩被人一頂,身體微微晃了晃。他獨自站在客棧前,垂頭深思,不知不覺間身邊有人道:“道長。”

商沉回神轉過身,只見孫善站在他的身邊,平時臉上堆著的假笑沒了,神情中竟有絲憐憫:“道長要不要去花生鋪子歇歇?”

“……也好。” 商沉仰頭片刻,“我讓你查的人,有訊息了麼?”

孫善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沒有。”

“嗯。” 商沉點頭。

以素容的性情和本事,孫善在找他,他不可能不知道,到如今都不給他任何訊息……木歆所言非虛,是真的不想再見他的面。

心尖微痛,商沉抬起頭來:“沒事,這件事先放放,你幫我查幾件別的事。”

“是。”

“去鋪子裡細談。”

孫善在前面引路,商沉細細吩咐了半個多時辰,回到御虛道時,天已經黑了。

素容不想見他。夜深人靜獨自一人時,心裡只剩下這件事。近來時不時地想,當初要是他們的位置對調,被狠心趕走不許再回來的是他,他還想再見素容的面麼?

忍不住回想當日素容離開的身影,若是重新來一次,他那天會怎麼做?

夜裡看書忘記時間,時不時便是一坐直到清晨。這天早上,商沉正在房裡看當年屍門中留下的書信,忽覺門口有聲音,抬眼一看,卻是扶錚一身藍衣站在門口。

商沉站起來:“你來得正好,這書裡有幾句話模稜兩可,你幫我看看是什麼意思?”

扶錚撿起他遞過來的書,默然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書本和信件,說道:“你知道,你現在跟你父親當年一樣麼?”

商沉抬起頭。

“你心裡只剩下素容的事,該照顧的人也不去管。從周氏裡接進來的周萱,這三個月裡你去看過她幾次?”

商沉垂了眸不語。

“我娘今早來找我,說三天之後是她十九歲的生辰,你打算怎麼辦?”

商沉站起來:“你說的是。這是她在御虛道第一個生辰,該回周氏去看看孃親。今夜就在我院裡擺個小酒席,請你孃親、妹妹、陸為和柳景都過來吃個飯,為她慶生,明天我送她回家。”

“那你趕緊去吩咐,要不廚房來不及準備。”

商沉匆匆將桌上的東西收拾好,找廚房準備了酒菜,叫人知會柳景、陸為,也來一起湊湊熱鬧。

傍晚時分,人都漸漸到了,先到的是扶錚的孃親、妹妹還有周萱。不久陸為也出現,禮數周到,竟然備了一份薄禮送給周萱。御虛道中男女之事管得嚴,他們也極少聚在一起,陸為等人許久不同後山的女眷說話,自然都靦腆些。扶錚的妹妹天生是個活潑的性情,平時在家裡聒噪不停的,如今人多,她不敢同他們這些男子多說什麼,只是同扶錚和孃親細語。

周萱自從到來便不怎麼說話,生活可以自理,行動上並無多大的不同,卻呆呆的對周遭什麼都慢,只是看著陸為和扶錚身上掛著的劍。

酒菜就擺在院中的樹下,扶錚的妹妹拉她入席,送了她一套自己做的衣服。周萱端著衣服一個字都不說,扶錚的妹妹逗她,拉著要取回,周萱又緊攥著不放。

商沉端起酒杯來,向扶錚的孃親道:“表妹來這裡之後,辛苦桂姨了。要不是有桂姨照顧,周萱還不知怎麼才好。”

扶錚的孃親趕緊說:“哪裡的話,我從小看著你和扶錚長大,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周萱既然來了御虛道,就是我半個閨女。而且她這麼招人疼,跟扶荇又處得好,姐妹似的,正好兩個人作伴。”

扶荇也笑著說:“我們現在夜裡一張床睡覺。”

扶錚聽了,忍不住彎起嘴角,扶荇見狀一下子變了臉:“我睡覺早就不打呼了,你笑什麼笑!”

桂姨見女兒平時不甚淑女的母老虎模樣畢露,趕緊壓著她的手腕:“好幾個道長都在這裡呢,你文靜點。”

扶荇被桂姨說得心情變差,低了頭,拘拘束束地不再說話。陸為見狀連忙道:“扶荇姑娘是性情中人,這裡的都是自己人,多說句少說句沒什麼。”

扶錚也道:“你讓她憋著得憋出病來。”

扶荇又瞪他一眼,舉著茶杯喝一口,見對面的柳景一直沒出聲,說道:“景哥哥今晚一個字也沒說。”

柳景怔了怔:“我不會說話,從小就沒人請我去生日宴。今天商沉叫我來,我覺得好新奇。”

扶荇道:“那你從小到大,就一直看著別人玩在一起?”

“小時候沒什麼知覺,就覺得大家怎麼都不愛跟我說話,後來才覺出來,大家都不怎麼喜歡我。” 柳景尋思了半天,“甄師叔說那是因為我不通人情世故,我又不懂了,究竟是怎麼不通人情世故。你們修行是增進修為,我的修行,卻是怎麼去弄懂周遭的一切。”

陸為點點頭道:“比以前好多了。”

“……是啊?”

“嗯。”

扶荇笑著說:“我娘說,為人處事就是設身處地。你說什麼做什麼之前,想想如果換做自己,喜不喜歡別人這樣對自己,就知道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柳景微微一怔:“可我一直——”

陸為插進去一句:“這話用在他身上不合適,他一點不介意別人對他那樣說話。他覺得只要是對的,有什麼就說什麼,沒有什麼不好。是不是,柳景?”

柳景點點頭。

商沉說道:“小時候他課上問東西太多,耽誤放課,有兩個弟子找他的麻煩,他還敢說他們資質平平又不用功,將來一事無成。那兩個弟子氣不過,用腰帶將他吊在樹上。”

陸為問道:“後來怎麼樣了?”

“……那兩個弟子果然一事無成,只不過他當時被人在樹上吊了一整夜。”

柳景張了張嘴,又閉上。

扶荇尋思半天:“……也就是說,如果柳景也資質平平,必定不介意別人那樣說他,反認為別人是在點醒他?”

柳景道:“資質差便資質差好了,扶道長資質也平平,可多有恆心和韌勁,最終成了道長。”

一句話說得扶錚、扶荇和桂姨全都沉默下來。扶荇忍不住小聲道:“爹的資質平平?”

桂姨忍不住看著陸為:“這話……是……”

陸為微微點頭道:“這是在表達欽佩之情,桂姨撿著中聽的聽便是。”

商沉也道:“桂姨,他在討好你們和扶道長。”

桂姨明了地點頭:“哦……”

原來竟是在討好麼,當真是不易分辨。

扶錚面無表情地吃菜:“聽不順耳的左耳進右耳出,否則你一個月能氣死七八次。”

幾個人說著話,誰都沒有管周萱,周萱坐在幾個人中間安靜地慢慢動筷,吃了幾口之後沒有再動,只是盯著扶錚身旁放著的幽藍長劍。

酒喝到一半,她突然間站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扶錚的面前,拉起裙襬,一聲不吭地跪了下來。

席上的人全都呆住。扶錚也呆住,轉過身來,一時間動也不敢動。他做什麼了,讓人家姑娘跪在他面前?

僵持了片刻,無人能解其意,扶錚舉著酒杯不知如何是好,扶荇趕緊走過去輕輕拉她,卻無論怎麼拉她也拉不起。商沉輕聲道:“扶錚,我看她想向你拜師。”

扶錚:“…………”

商沉走過去,半跪在周萱身邊:“想學劍?”

周萱一字也不說,半晌,終於點一下頭。

商沉將她輕輕拉起來:“先回去坐著,這事以後再說。”

扶錚年紀輕輕,根本還不想收徒,更何況是收這呆呆的小傻子?商沉將周萱送回位子上入席,若有所思,一言不發地看她幾眼。

周萱默不作聲地在扶荇身邊坐下來,扶荇這時才知道她想要什麼,拉著她小聲說:“你怎麼這麼傻,我哥的劍法不行,改天我們找劍聖收你為徒。”

扶錚冷笑一聲:“我的劍法不行,御虛道中除了劍聖便沒有再行的。”

“你會用劍罷了,會教麼?”

扶錚又是揚唇冷笑,桂姨冷著臉道:“再吵嘴都給我去面壁。”

當夜宴席散了過後,商沉從御虛道的收藏中找出一柄女子能用的長劍,又找出自己小時候學過的劍譜。御虛弟子十二歲之前什麼都學,等修為到了火候才決定是修劍還是修氣,周萱已經十九,既然想學劍,學劍便是。

翌日清晨商沉從桂姨的住處接走周萱,帶著她下了山,往周氏方向而去。路上休息時,商沉在她面前比劃了一個最尋常的劍招,中規中矩,平平無常,周萱卻看得目不轉睛。她與人交往反應慢,卻極是寶貝商沉送她的劍,一路上緊攥在手裡不肯放。她痴迷商沉教她的劍招,路上得了空便揮劍,學得不快,甚至稍微有點笨拙,可幾番練習之下竟然越來越凌厲,看得商沉半眯起了眼,頗有幾分御虛剛勁劍法之神。商沉見她記住了,又傳授了她幾招基本的劍式。御虛劍術向來過剛,一般女子豈有能應付得了的,偏偏她竟能揮出幾分威力來。

來到周氏時已經日落黃昏。周姨得了信,早已經在周氏山門口等著,遠遠地看著他們走過來,迎上去拉住周萱的手,眸子裡已經有了點水意,笑著對商沉道:“今晚在這裡住下?”

“不必。我有事要趕回御虛,周萱在這裡住上十天半月,我再回來接她。”

姨娘知道他不喜周氏,也不多強求,小聲說:“你前些日子跟我問的木秋,我暗地裡打聽著,有了點訊息,卻不知是不是與他有關。”

“什麼訊息?”

周姨的目光向四周看了看,走上前,從袖中取出一枚青色裂了縫的珠子,放在商沉的手裡:“這東西是我從周家弄出來的,我也不知有沒有用,只是聽說之前卻是避毒珠,能避開周衡的屍毒。”

“這是……”

“當年周氏有個子弟說,從一個柳葉塢的死人身上搜出了這東西,今後再不怕周衡的屍毒。只是這珠子用了似乎沒什麼效果,那子弟也在混亂中喪命。我打聽那柳葉塢的死人是誰,打聽不出,於是我在那弟子的舊物中找出這枚珠子來。” 周姨有些不好意思,“你讓我幫你打聽木秋的事,我也打聽不出有用的訊息來,這珠子看起來倒真是個好東西,卻就是不知道是什麼。我琢磨著這珠子反正已經毀了,說不定於你有些用處,乾脆偷了出來。”

商沉看著手中如瑪瑙大小的青色珠子,細摸之下微有些涼意,似玉非玉,一時間也說不出那究竟是什麼,藏在袖中收好:“姨娘把它偷出來,有沒有人察覺?會不會讓人發現?”

“二十年沒用的舊物了,在雜物房中堆積塵土,無人管它。”

“那便好。”

“……這珠子我不知有沒有用,你別嫌棄……”

“姨娘別這麼說,我查查它的來歷。”

周姨點點頭,又轉過臉看著周萱手中的劍,詫異道:“萱萱竟在學劍?”

“她愛學,便讓她學。” 商沉看周萱一眼,“倒是有些天份。”

“這……她有天份?” 周姨的表情說不清是什麼,又是擔心又是欣喜,試探著用手一拉她手中的劍,周萱卻緊緊攥著不放。

“她喜歡便讓她學。” 商沉道,“天色不早了,姨娘帶萱妹妹休息,我走了。”

“路上小心。”

匆匆的告別之後商沉上路,卻沒有即刻回御虛道,去上次夜裡遇到那蒙面人的地方走了一遭,在當日發現腐屍的水井旁站了片刻。

夜裡趕路孤孤單單,商沉也不在意,沿著溪水而行。

不知不覺的,身後隱隱有不清晰的風聲,極輕。商沉的腳步停下,只覺得那風聲也遠遠地止住,離了他十幾丈的距離不動。他輕聲問道:“誰?”

無人應聲。

商沉的喉頭微動:“素容?”

身後仍是沒有動靜,商沉朝著那風聲停止的地方飛去,密林中一陣湧動的真氣,晃得枝葉亂想。商沉的胸口起伏,在密林中隨著那聲音亂找,卻什麼人也看不到。

“素容!”

混蛋,你給我現身!

到底是不是他?他怎麼會在這裡出現,不是應該躲起來修煉麼,來到離周氏這麼近的地方做什麼?

商沉低著頭停下來。

也許不是他,也許是他……可是不是都無所謂。是他又怎麼了,能讓他跟著自己回御虛道麼?

找出真相,幫素容洗清冤屈,才是最要緊的事。

清楚,商沉去東司鎮藍英的住處走了一遭。

藍英一身素色衣服,正在院子裡撥弄自己養的怒放的花,忽然間只聽見身後一陣風至。藍英微微抬頭,卻不敢轉身,手中仍扶著花莖:“宗主。”

商沉皺眉:“我不是你宗主。”

藍英心道你都得了我香宗的傳承了,怎麼不是他香宗宗主?以前不敢這麼叫是怕把他嚇跑,現在修煉都修煉了兩年多了,還不讓叫?得了便宜又賣乖。

藍英低眉順眼:“道長藥吃完了?”

“藥還有。” 商沉走到他的面前,將袖中的青色珠子放在他身邊的石桌上,“你向來懂得毒物藥理,可知道這是什麼?”

藍英的眸子一動,撿起桌上的青色珠子:“做什麼用的?”

“據說能避毒,可避屍門的屍毒。”

藍英將那珠子朝著陽光看著,臉色不知不覺有些動容:“以前可避屍毒,裂縫之後便無用處了?”

“似乎是。”

藍英靜了半晌:“哪裡來的?”

“不清楚。”

“……這是傳說中才有的東西。”

“何物?”

“這是傳說中藥龍的膽晶。” 藍英的腳步微亂,走進房裡將書櫥上的書拉出幾本,翻找了許久,走出來低著頭將書遞給商沉,“這裡。”

商沉看著書上所畫的小小鵝卵般的東西:“有什麼用處?”

藍英指著書中一隻壁虎般的動物畫像:“這是藥龍……其貌不揚,比馬略小些,且生性有些憨厚,身上的一麟一甲、牙齒骨頭卻珍貴之極,都是價值連城的藥物。藥龍幾千年前到處都是,只可惜捕殺的人太多,以至於千年前已經絕跡,再也找不到了。”

藍英指著那珠子道:“藥龍的膽,煉過之後可避百毒,卻容易破碎,一旦破碎便再無用處,因此需小心保管。這珠子已經破裂,就算真是藥龍之膽,也再沒有用處了。”

這麼珍貴的東西,又是遠古之物,周衡是怎麼到手的?

“你能找出這珠子本來是誰的?”

藍英噎住。他就是個喜歡種花養草的閒散護法,平時能偷懶就偷懶、能避事就避事的,這死不認人的宗主給他看看一枚來歷不明的珠子,就要他找出從哪裡來的?

“這……” 藍英垂頭,“是。”

宗主吩咐,他這可憐巴巴的護法不得不做事。

商沉將那珠子對著陽光看:“這珠子上刻了紋路,不是周氏,也不是柳葉塢,不知是那個世家門派留下來的痕跡。”

“有痕跡?” 藍英來了興致,接過那珠子來對著陽光仔細看,“真有,怎麼這麼眼熟——”

他突然間安靜下來,轉過來看著商沉:“這紋路我見過。”

商沉微一蹙眉:“誰家的?”

“倘若沒有弄錯,這世家該是兩三百年前便已經消失不見了。” 藍英思沉了片刻,“這世家姓許,當年也算鼎盛,只可惜家中出了事,不小心將祖上的傳承給了外人。宗主可曾聽過?”

“聽過。”

世家大都有傳承相繼,傳承有靈性,是世家先祖平日修煉時散出的精靈所化,先祖得道化羽之後,傳承卻不滅,歷代相傳。如此珍貴的東西豈能讓外人所有,因此世家重血脈,不是家族中的人,資質再好也與傳承無緣。

許家當年不知是怎麼了,傳承竟然流落在外,難怪招致滅門之禍。

藍英淡淡道:“當年師尊談起許家之事時,曾說過,世家的先祖都是傻子,自己飛昇去了,留下個傳承讓子孫們互相殘殺。”

商沉看著他不出聲。香宗就好很多麼,雖沒有子孫後代,可這勞什子的傳承還不是逼得同門反目,生出個青氏來拼死追殺他?

縱觀天下,御虛道還算公平些。當年御虛道先祖也是世家的僕役,憑自創的劍法開山立派,要不是天資絕頂又一身正氣,無人能說出他的不是,只怕如今也是周衡、素容之命。先祖想要弟子們不看出身,只憑自己的本事修煉、入道,只是人心都是肉長的,道長們有了子孫,難道要等他們十六歲之後才傳授心法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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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膽晶是許家所有。” 商沉思量著,“可許家已經兩三百年前便消失不見。”

“消失不見並不一定全都死了,香宗也是消失了的宗門。”

這話不錯。這珠子若是周氏子弟從死去的木秋身上搜出來的,便多半是周衡所贈,可這珠子又是怎麼到周衡手上的?

“我近日有事纏身,無暇顧及這件事。” 商沉想了片刻,“藍英,你幫我查查,究竟許家有沒有人流落在外。”

“是。宗主過半個月再來。”

商沉默然看著藍英,忽然說道:“藍英,我若是香宗宗主,將來可否隨意任命下任宗主?”

藍英揣摩不透他的心思:“……自然可以。”

“嗯……”

這一聲綿長的“嗯”不知怎的讓藍英心裡發毛,卻不敢多言,溫雅地一笑:“宗主千秋萬代,不必這麼著急想將來的事。”

商沉的眸子瞥他一眼,忽然間身形一動,院子裡風聲簌簌,轉瞬便沒了人。

外有藍英、孫善幫他調查,商沉便專心於當年屍門中搜來的信件、典籍。信件都是屍門暗語寫成,破解起來耗費時間和心力,商沉在院中閉門不出,日夜埋首其中。

轉眼間又到了接周萱回御虛道的日子。

商沉想起他一連多日不見孫善,下山後沒有急著去周氏,先到浮煙鎮中走了一趟。

還未到花生鋪子門口,只聽見裡面噪雜混亂,孫善的哎喲喊疼之聲不絕。商沉掀簾走進去,孫善鼻青臉腫地在床上躺著,衣服還沒換,一張臉滿是髒汙。床邊六七歲的男孩給他端茶倒水,大點的女孩卻盯著他的臉,突然間伸手在他鼻子的烏青上一捏,孫善疼得叫起來:“我的姑奶奶,輕點行不行!”

商沉站在門邊:“怎麼了?”

孫善一看是商沉,翻身從床上滾下來:“……道長,周氏出事了。”

商沉的面色微變:“什麼事?”

孫善推著身邊的兩個孩童:“回屋等著我,我有事。”

他將兩個孩童趕進裡屋,走到商沉跟前來,臉色帶著慌張,低聲說道:“我這次在周氏附近遇、遇上了你徒弟。”

商沉的眸色一動:“怎麼遇上的?” 不是不讓你繼續查他了麼?

“這……” 孫善的目光閃爍,含糊其辭道,“總之、總之就是遇上了。”

商沉看著他的面色便覺得有些不對,卻也不去深究:“究竟出了什麼事?”

孫善緊張道:“我剛從周氏那邊馬不停蹄地趕回,那邊的訊息還沒傳過來,因此道長還沒聽到。前天夜裡,周氏家裡又死了人,據說有人暗暗潛入周氏家中,下了屍毒。我在街上打聽訊息看熱鬧,結果你猜我看到了什麼?街上當時一陣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十幾個周氏的子弟出現,將正中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團團圍住。”

商沉的眉微微蹙起。

“那青年實在是太厲害,袖子一揚,那些子弟全都捂著頭跌落在地。” 孫善的呼吸急促,“你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那些倒在地上的弟子們面帶猙獰地站起來,眼睛泛著紅,像是不認識身邊的人似的,樣子可怖,眼看就要開始自相殘殺。你不在場不知道,那景象實在叫人害怕,看得人膽戰心驚。你知道那青年是誰?”

還能是誰?

“是素容。”

“素容公子身上滴著血,衣服也染紅,看起來似乎是被人打傷了。他將那十幾個弟子打傷,踉踉蹌蹌地城門口飛。我當時怕得要命,躲在一邊看,他、他當時好像看了我一眼,我嚇得跟什麼似的,轉過身掉頭就跑。”

商沉的心跳加快:“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就急匆匆地趕回來了。” 孫善看著他的臉色,“這事現在還沒有傳過來,再過幾天,定然傳遍各大門派,素容公子這次、這次的傷不輕,是真的——”

商沉白著臉。

孫善望著他:“道長,那素容公子真的同以前不一樣了,今天你沒見到他制住那十幾個周氏弟子的模樣,就連御虛道中也沒幾個人是他的敵手。而且我聽說,柳葉塢中已經要準備對他下重手了,道長千萬不要牽連其中——”

商沉的眸子又是一動:“柳葉塢也在?”

“是,也在——”

話音未落,商沉的身體已經飛出窗外。

素容為什麼去周氏,為什麼剛好有腐屍出現,柳葉塢又為什麼也在?這小混蛋……不聲不響的,前幾天在樹林裡跟著自己的果然是他!

不是怨恨自己麼,又跟著做什麼!

這些事都來不及細想,他只知道素容的性命危在旦夕,眼看就要失去他。

心裡焦急,在山路上沒白沒黑地飛著,筋疲力盡。孫善回來得匆忙,可也已經過了兩日,素容到底有沒有被他們抓住?

翌日入夜之時,終於來到周氏和靜禪宗交界的地方。商沉站在交叉口上遠望著無邊的群山,向東是周氏,向西是靜禪宗。

遠處的山林裡有稀稀落落的火光,隱約可聽見人的動靜。商沉在黑夜裡慢慢飛進,看清楚那是柳葉塢四處巡查的弟子,心中略略平靜了些。他們到現在還在找,那就是沒有找到人,素容暫時無恙。

素容受了重傷,周圍都是找他的人,他會往哪裡逃?

商沉默然望著靜禪宗綿延幽深的山林,想起自己之前對素容所說的話來。

【哪天當真有了難,去靜禪宗。】

素容會聽他的話麼?

心念一動,商沉轉頭朝西,在草叢裡慢慢行進。

靜禪宗的地界之中也有正在巡山的人,佛家普度眾生、慈悲為懷,素容是被世家追殺的亡命之徒,靜禪宗雖不願牽連其中,卻不會害他的性命。這道理誰都懂,素容受了重傷,只怕已經到了窮途末路,因此斷斷不能讓他入山。離山門越近,搜查的人便越多,商沉躲過了幾個弟子,專挑有溪流的地方沿著尋找。他在深山密林中走了許久,越走越深,四周黑冷靜謐沒有半絲人氣。

突然間,商沉停下來。

旁邊黑沉沉的溪水之中,傳來人微弱的呼吸之聲。

商沉踏入溪流之中,屏住呼吸,在溪水的岩石旁慢慢地摸索,輕聲道:“素容?”

岩石旁旮旯兒裡那人的呼吸瞬間凝重了些,卻極是混亂,商沉一聽那聲音便心中顫抖,從水中游過去。

他將那滿身髒汙的青年抱在懷裡。

“素容。” 他低低地看著他,如失而復得般心頭湧動,將唇印在他的額頭上,“沒事了。”

全身冰冷,這是在水裡躲了多久?

“我沒殺人、沒殺……”

商沉微微提氣,拖著他溼漉漉地爬到岸上,素容緊緊地抓著他的後頸,雙眉緊蹙。商沉將他輕輕地推了推,素容發出一聲輕哼,手指深深嵌入商沉的肌膚之中,似乎在惱恨他推開自己,著急和怒意控制不住。

商沉被他抓得紅了臉,掙扎不開。小混蛋……抓得他脖子很痛知道麼!

商沉的手在他的衣服裡撫著。渾身都是冰冷溪水,根本弄不清楚他究竟哪裡受了傷,傷有多重。手摸上他的腰,素容皺著眉發出一聲輕哼,將他的手狠狠拉出來壓在草地上。

商沉側過頭看著手上深色的滴水。腰上都是血,且已經受了傷三天,怪不得現在已經沒有神智了。

商沉從自己胸前摸出一個小小的布袋來,隨手一散,袋中的幾枚丹藥落在地上。他撿起一枚丹藥放在素容的唇邊:“素容,吃了。”

素容緊咬著牙關不動。

商沉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半晌,將丹藥含在自己口中,微微抬起素容的頭。

他吮著素容的嘴唇,舌尖撬開他的牙關。溫熱的觸感讓素容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些,微張著口,丹藥順勢推入他的口中。

商沉的嘴唇抽離。

素容一下子緊皺了眉,尋著他的唇,急急地開啟。口中的舌掃著他的每一處,商沉閉著眼,滿臉都是熱氣。

小混蛋……讓你吃藥而已,親夠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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