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所謂的迴轉自然並不算太容易。

商沉跟隨素容來到院外, 遠遠地看他面對懸崖而立,腳步輕輕, 靜悄悄地站在他身邊。兩人一聲不吭地站著,直到清晨的太陽逐漸落爬上頭頂,商沉用手遮著陽光半眯起雙眼:“我覺得柳葉塢的子弟定然在想,這兩個傻子站在這裡做什麼?”

素容忍不住一笑:“弟子站在這裡想心事也就罷了, 師尊何必陪我受苦?”

商沉摸摸被太陽曬熱的頭頂:“也沒什麼,你現在地位不同, 就算光著膀子到處跑, 柳葉塢的弟子也什麼都不敢說。”

素容又是一笑:“弟子光著膀子到處跑做什麼?”

好看啊,笨蛋。

算了, 也就說說而已,這麼好看自己留著看也就罷了, 讓別人看著眼饞多揪心。哪天藉口說要他修煉,讓他脫了上衣在院裡跑幾圈。

這……想著想著就分神了。

“想好了麼, 想認他麼?”

素容臉上的笑容忽得淡下來,垂下眼:“不知道……我不認識他。”

這不認識的意思, 商沉心裡明白, 還是對素道長陌生的緣故。素容少年坎坷, 多少年來不曾遇上過幾個真心對他好的人, 對人多少有些疏離。柳葉塢的子弟今日能與他稱兄道弟, 明日就能對他趕盡殺絕,今日把酒言歡,明日才發覺原來忌恨到想要他死。幾年來他被御虛弟子折磨到幾乎只剩一副骨頭, 被柳葉塢逼得無處可逃,離開家門、走屍門、入陰山,他如何能輕易對人動真心?

事到如今,本已經心如止水,突然發覺自己有個父親。他如今看似不怎麼在意的模樣,可從昨天素道長清醒時素容那眸子裡的神色來看,他心裡究竟有多渴望。

“你也用不著勉強自己,你剛與他見面,對他陌生是人之常情。剛才我與素道長說話,他說,只希望你這輩子能好,並不想逼你認他。”

素容垂下頭,一聲不吭。

商沉一頂他的手肘:“聽到了麼,他說不需你認他,只希望你好。”

素容被他頂得身體輕晃,一笑:“你覺得他那麼好你認。”

“我不過說說而已。” 商沉笑了笑,“我也並非要替他說話,只是我心裡知道,你若不做什麼,心裡總會記掛著,連跟我相處時都不見得能放下。”

素容不語片刻:“師尊覺得我該多同他相處?”

“你想做什麼都好,來日方長,你想做什麼我都不會攔著你。”

素容靜了片刻:“也好……以後我每日來看看他,將來到底如何日後再說。”

商沉笑了笑:“日上三竿了,再不避太陽要曬成魚幹了,我們是繼續在這裡遠望,還是往回走?”

素容一笑:“回去我院裡,我給你做飯。”

回去時周萱和藍英早已經吃過午飯,藍英帶著她出門散心,院子空落落沒有一個人。素容去廚房做了幾道家常小菜,與商沉慢悠悠地吃過了:“師尊下午想去哪裡?”

“不出去了,就在這裡同你坐坐。” 商沉從書櫥上抽出一本書來,笑了笑,“記得你我以前經常在一起看書。

“不錯……只是書房的椅子硬,坐著不舒服。” 素容望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嘴角一動,“師尊今早急急忙忙地同我出門,還未沐浴。”

“嗯。”

“我們去午睡。”

“…………” 午睡?

素容拉著他走進一旁的洗浴房裡,柳葉塢的洗浴房與別處不同,就建在素容的臥房旁邊,裡面一個水池子,地方不大,卻幽靜怡然,商沉昨夜在這裡沐浴,險些在水裡睡過去。

素容走下去試了試水溫:“夜裡涼,還是白天暖些,師尊來試試看。”

下水,就又要……寬衣解帶。

商沉將自己的衣服脫了,腳在水裡一撩,果不其然比夜裡更要舒適幾許。他走進狹小的池子裡,沒好氣地笑了笑:“裝什麼裝,快點坐下來,不然我沒地方坐。”

“等等。”

素容從水裡走出去,出了浴房的門,不多時從外面帶了兩本書進來,放在池子旁邊。他把衣服解下走進水裡,一手抱著商沉坐在自己身上,一手拿起一本書,笑了笑:“這裡的水舒服,師尊喜歡沐浴,我們在這裡泡著水看書。”

“…………”

這徒弟是存心的麼,以前自己同他一起看書時,小混蛋時不時疲倦靠在他身上,當時他雖心裡喜歡,卻不敢也不想去多想,如今想來,小混蛋那時不知是什麼心思,自己真是傻了。

商沉勉強一笑:“素容,以前我們一起看書時,你心裡在想什麼?”

素容的目光從書本移到商沉的臉上:“想親你。”

商沉看著他,突得將臉一撇:“你也不怕我打死你。”

素容一笑:“當時親你,你必會打死我。”

商沉突得轉過臉來,一把將素容按在水池壁上,水中一陣亂響,不知做了些什麼,引得素容一陣急喘,用力地壓著商沉的腰:“師尊……”

商沉低頭吻著他,呼吸急促:“一天到晚提醒我欠你好幾年,我以前根本就沒想那些!”

“你就是……欠我好幾年。” 素容緊緊地抱著他,“師尊用不著歉疚,弟子不過是讓人吊了好幾年,又讓人始亂終棄罷了。”

胡說八道!誰吊你了!當初在一起時是他的錯,沒察覺素容的心思,後來狠心送他走也是他的錯,沒能察覺背後的陰謀,他心裡是後悔、是歉疚,可怎麼成了吊著徒弟始亂終棄了!

簡直豈有此理。

商沉一個起身要走,素容急急地拉著他,將他壓在水池旁的青石地面上,聲音沙啞:“師尊去哪裡?”

忽得,屋外的院子裡傳來藍英的聲音:“……你去房裡歇著,我去做飯。”

商沉一時間屏住呼吸,不再掙扎,大氣也不敢出。素容低頭沒有聲息地吻著他,氣息也剋制不少,以耳語般的聲音說道:“師尊別出聲。”

“素容,別……嗯……” 他的呼吸又急起來,“外面有人……”

素容輕咽口水:“也罷……晚上?”

商沉啞著嗓子輕輕地點頭,兩人不捨地吻了片刻,素容站起來,把商沉的衣服遞給他,低聲道:“師尊請。”

商沉不敢看他:“……嗯,你在屋裡待著,我出去跟藍英說句話。”

他現在終於曉得乾柴烈火是什麼意思,他不敢看,也經不住素容的目光,他現在根本用不著點,只是望一眼,都是滿天亂飛的火星子。

商沉披上衣服走出去,院子裡的周萱正坐在樹下休息,見商沉從屋子裡走出來,一聲不吭的,走上前抓起商沉的袖子來:“溼……”

商沉好似被人抓包似的一窘。周萱話不多,可一個字就能讓他尷尬不已,叫人心驚膽戰。

商沉看著從廚房裡走出來的藍英,道:“如何了?”

“她就喜歡到處亂走。” 藍英若有所思地一笑,“方才遠遠地看見一覺禪師、周氏家主、木歆、還有幾個柳葉塢的長輩從院子裡出來,周萱提著劍,好似很是防備,不知是為了什麼。”

商沉聞言微一蹙眉:“防備什麼?”

“不知……如何,能否讓素容以幻術看看周萱究竟看見了什麼?”

“昨夜同素容說起過,素容說並非不可,只是此是強行將周萱的回憶拖拽出來,前後十幾個時辰,周萱疼痛萬分不說,之後五成難以恢復神智,從此變成個痴傻之人。”

周萱本就是個痴傻之人,可那是被人下藥變痴,若能找出當年究竟下了什麼藥,調養之下將來或能恢復神智。可若是素容以幻術強行勾取她的回憶,周萱到時候成了痴傻之人,這便再也恢復不了。

商沉低頭看著周萱:“你再想辦法調理她。”

“嗯。” 藍英緊蹙雙眉,“將人變成活死屍的藥我都用解藥試過了,就是解不了她身上的毒,我猜不出她身上究竟是中了什麼毒。”

“你說的是當今流傳下來的藥。”

“是。”

“有沒有失傳的藥?”

藍英的眸子一動。

商沉的目光沉沉:“周衡當年也修習過幻術,卻與柳葉塢的幻術不同,誰也不知他那幻術是誰教的。這事我總覺得與許多早年的事牽扯不清,你不妨往失傳的藥上面去找找。”

水將軍、避毒珠、無人知曉的幻術,冥冥之中有只枯老的手在操縱。

藍英尋思片刻,將手中炒菜的鏟子放在商沉手裡,笑道:“宗主給萱姑娘煮碗麵,我去去就來。”

“這……”

藍英不等他答話,早已經去得遠了。

素容慢慢從自己的房裡走出來,走到商沉身邊:“我給周萱煮麵,師尊坐著休息。”

周萱看著素容溼透的袖子,一聲不吭。

商沉皺著眉。是麼,自己的袖子溼了就這麼多話,素容的袖子溼了就很長眼色地只當沒看見,你怎麼對他那麼好?

商沉在周萱的身邊坐下來,笑著說:“今天跟藍英去哪裡了?”

“…………”

不知不覺間素容端上一碗面來,周萱好似餓得狠了,低下頭用筷子扒飯。兩人正看著周萱吃飯,忽聞外面有不輕不重的敲門聲,又聽木歆的聲音道:“遙溪道長。”

這裡是素容的院子,他叫的卻是遙溪道長。商沉開了門讓他進來,木歆似乎是飛奔過來,臉上的潮紅未褪:“遙溪道長,御虛道已經得知家主的事,寫了封信來請道長回家。”

商沉趕緊接過木歆手上的信來,匆匆一看。

素容走到他身邊,見他的臉上不知不覺地現出凝重之色,道:“怎麼了?”

“我父親似乎有些不好,我得回御虛。”

“不妨事,我們今夜就走。”

木歆一聽說他要走,臉上忍不住現出一絲著急之色,卻咬著牙沒出聲。商沉知道木歆不想讓素容走,可素容跟著他走已成定局,難不成看他難受就要讓給他麼?

商沉只當沒看見他的臉色,對素容道:“你去收拾東西,明早我們就走。” 又問木歆:“素道長的身體已經安然無恙,他本就是御虛道的人,我們帶他回去。”

木歆不知該說什麼,僵硬地點頭:“嗯。”

商沉壓低了聲音:“歆公子,我知道你想要素容留下,可素容是我的徒弟,不可能會留下來,歆公子明白麼?”

木歆啞了嗓子:“遙溪道長不知……柳葉塢這些年也不知有多少仇家,先前有木常在,無人敢做什麼,如今木常是這種名聲,傳承又流落在外,柳葉塢當真……不知何時會什麼變故。在下也不強求容公子留下,只是想問,將來哪天柳葉塢若有了難,容公子可否出手相助?”

“……此事須得問他。”

木歆拉著他的手:“在下知道……容公子最聽遙溪道長的話,之前是我糊塗,對道長、容公子多有冒犯,我願跪下向道長賠罪……”

說著眼睛通紅,眼看就要朝著商沉跪下來:“木歆無禮,罪該萬死,道長要打要殺悉聽尊便。如今木歆只求容公子不改姓氏,仍當自己是木家子弟……”

不改姓氏,仍當自己是木家子弟,便是說他身上的木家傳承仍舊是木家所有,將來若是魂歸故里,木家傳承仍要還給木家。

這話本也算不上太過分,傳承本就是柳葉塢的,將來還給柳葉塢也無可厚非。木歆為了這事而向他下跪,也可算是忍辱負重,只為保全柳葉塢,實在叫人心裡嘆息。只是這是素容和柳葉塢的事,他一個御虛道長,怎能插手這些家務事?

商沉皺著眉將他扶住:“歆公子莫要如此,貧道受不起……”

素容冷淡的聲音從商沉的背後傳來:“柳葉塢有難,我自會出手相助。我雖不是柳葉塢的人,我孃親卻是柳葉塢的人。”

木歆一動不動:“容公子……”

“我此生不會姓木,可我哪天若是死了,柳葉塢的傳承自會還給你們。”

木歆咬著牙:“多謝容公子……”

“歆公子可滿意了麼?”

木歆將商沉推開,朝著素容跪下來,生硬地說:“你們想必覺得我在做戲,我之前確是仗勢欺人、黑白不分,這是我活該,怪不得別人。家主……木常……在下對木常從未生過疑,現在也如在噩夢中,難以接受。只不過這些事有便有了,卻有門派在旁虎視眈眈,隨時都想狼撲病虎,將柳葉塢瓜分殆盡。” 木歆流下淚來,“容公子剛才的話……在下感激不盡。”

“我對柳葉塢向來沒有仇,歆公子不必計較之前的事。”

木歆捂著雙眼,一聲不發,聲音卻已經啞了:“容公子,在下、在下感激不盡……”

商沉心中嘆口氣。

不公,不公啊……

素容此刻的“不計較”,於他自己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可放在心高氣傲的木歆身上,卻好似神仙臨境,只差跪著哭喊“公子怎能有如此容人雅量”了。

素容弱小時,旁人可以趕盡殺絕,那時若是有人對素容說一句好話,信他一點,素容此生也不會忘記,可那時偏偏沒有。

倘若素容如今還是弱小,旁人想要求他的原諒,既不會下跪,也不會低聲下氣。因為對一個弱小之人,冤枉也就冤枉了,對你說聲“對不住”已經是寬容大方,弱小之人接受不接受無關緊要,而且一個弱小的人能做什麼,即便心裡不好受也不得不接受。

可若是對一個有所求之人求原諒,那便不同了。自己的命捏在那人的手上,自己沒有半點能威脅此人之物,偏偏要他的原諒,因此只剩下一個求字。心高氣傲如木歆,如今對素容下跪實在是已經到了窮途末路,這時他的跪未必真心,可素容這一句“不計較”,卻實實在在收服了木歆。

不公、不公啊……

小混蛋哪有半點容人的雅量,之前有半點對他不住,他也要翻來覆去地說上好幾次。如今之所以能“不計較”木歆當年的所作所為,原因無他,只是因為這些人無關緊要罷了。

記得之前聽過一個故事,幾個朋友在一起喝酒,其中一個平時說話便有些傷人,這天話也說多了,說了幾句諷刺身邊朋友的話。之後他見那朋友靜靜地不出聲,說道:“我剛才傷到你了?你別往心裡去。” 那朋友聽了哈哈大笑:“我在想我出門時有沒有關家裡的門,誰說我在想你說的話了,我連想都沒想到你。”

因此,傷人的人總以為自己有多重要,說穿了,旁人根本都把他當成放屁罷了。

這些人入不了素容的心,因此他們冤枉他時根本不能讓他多難受,如今他們後悔莫及想求原諒了,也根本不能讓他有多少歡喜。

正因不愛,因此連恨也不深沉。

原諒不了一個人,並非小氣,只是太在乎。若是本對他們不屑一顧,原諒也會來得容易。

得不到素容的原諒,說到底,正是因為他喜歡自己。

一句話,素容愛死愛死自己了……

“師尊……你笑什麼?”

商沉急忙垂下眼:“嗯?”

素容望著他,悄聲道:“你在笑。” 木歆還在跪著呢,笑什麼……

木歆一臉發懵地看著他。遙溪道長怎麼說也是御虛道的蘭蕙君子,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跪著,他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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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沉收斂了臉上的笑意,低著頭道:“歆公子莫怪,素容能與柳葉塢冰釋前嫌,貧道甚是欣慰。”

罷了罷了,本來還原諒不了木歆,細想也該跟素容學學,素容已經洗清罪名,又同他計較什麼?算了吧,得饒人處且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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