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裡加急的喪報抵達了江蘇與江西,太子的亡故加速了徐景昌的程序,最後的掃尾工作所有的人都乖順無比,誰都知道眼前的徐景昌將來必定位極人臣,至少眼前絕不能作死。房知德家族的暗流在湧動,他不用出面,房知遠就無法招架。

與此同時,庭芳在江西整合著資源,許多人要帶入京城,而許多人則要留下繼續發展。接到太子死訊時,庭芳正在姜夫人處。姜夫人直道了好幾聲佛:“死有餘辜,該!”

庭芳卻是淡然一笑,最初是恨太子的,一心想殺回京城閹了那貨。到如今那份恨意淡了許多,不是她突然基因變異心胸寬大了,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時,個人恩怨兒女情長再難過心間。太子的死訊,昭示著天佑朝的終結,緊接著必然是趙貴妃與太子的冊封。

打回京城比想象中的還要容易,她之前估計的七成把握竟是低了。擁有從龍之功的南昌城洋溢著喜悅的氣息,劉永豐回了一趟江蘇,帶來了整船整船的火腿與魚幹。較之肥美的五花肉火腿與魚幹顯然不夠味,但亦是年貨中難得的美味。兜裡才攢了銀錢的南昌市民在有盼頭的前提下,格外捨得花錢,叫劉永豐小賺了一筆。

混進了庭芳團隊的劉永豐被任邵英道了一句恭喜,劉永豐卻道:“原是淮揚城內的存貨,遭了火災,今冬許多人家願拿存著的肉換口糧。我也沒想過賺多賺少,算給家鄉父老謀點營生吧。”

任邵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好二老爺,您厚道起來我真不慣。”

劉永豐撇嘴:“我就是想積點德,看老天能不能再賞我個兒子。”

任邵英道:“你問你女婿抱一個來養著不就結了。淮揚大火,又沒點著你的根基,家宅鉅富,你女婿未必就不肯。一個不肯,六七個女婿都不肯?”

劉永豐一臉生無可戀:“我的女兒就沒有一個不溫順的,這等事她們提都不敢提。”生女當如葉庭芳!尼瑪就敢那麼大大咧咧的說下一胎不拘男女都能信葉!劉永豐痛苦的想,葉家老爺到底積了多大的德,才能眼瞅著絕後了,還能叫女兒生出個姓葉的來!羨慕嫉妒恨!他七個女兒,有一個潑辣的也行啊!

任邵英岔開話題道:“我們要回京了,你留在此地做生意,可別生歪心。”

劉永豐不耐煩的道:“知道,知道。你不愧是知事的頭兒,大道理一串串的,煩死!”

任邵英冷笑:“知事的頭兒是楊先生,同我不相干。但我告訴你,你知道軍營裡犯了事兒的兵都是怎麼罰的麼?”

劉永豐道:“行了,我真犯事兒,你只管打,總行了吧?”

任邵英呵呵:“打?那是犯了小錯的。犯了大錯的,除了非得殺頭的不算,全都拉到沒有光的小隔間裡,點上油燈,聽知事們輪番上陣,說個三天三夜。既不打也不罵,就是不讓睡覺加聽課。嘗過此等滋味的,再不敢犯,比打罵還有效。你不怕的話,可以試試。”

劉永豐一個寒顫,差點嚇尿了。他被知事招呼過一天一夜後就永生難忘,三天三夜還不如讓他去死。東湖郡主的手段太特麼恐怖!不就是善待人命麼?他劉永豐決定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沒準老天一開眼,新討的小老婆就能給他生個帶把兒的呢?想到此處,又覺得庭芳的要求一點都不過分。劉永豐換成了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對任邵英揮手告別道:“我去買點子紅薯壓船艙,回淮揚過年去。”

任邵英奇道:“你用什麼壓船不好,紅薯在淮揚可不好賣。”

“誰要賣了?大過年的,我煮紅薯粥賑災去。”

任邵英腳底一滑,險些摔倒在地。稀奇了耶?這貨真的改寫歸正了耶?

預備回京,終歸是好事。庭芳心中再有萬分坎坷,臨近抉擇時,反而平靜。那麼多驚濤駭浪都過了,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翠榮幾人久離京都,嘻嘻哈哈的打著包,同豆子三個丫頭描述著京中風景。她們幾個關在內宅的丫頭能看過什麼風景?說來說去都是福王府的物事。豆子三人也聽的津津有味。

翠榮已成親,前日查出了身孕,很是榮光滿面,一面點著庭芳的箱籠,一面笑道:“沒準兒咱們能進京過年呢!”

豆芽興奮的道:“能看元宵放燈嗎?”

翠華斜了豆芽一眼:“每年也不知拍花子拍了多少女眷去,我才不敢放你出門。”

豆芽道:“我喊人陪我去!”說著道,“我想看燈啊!先生上課的時候叫背‘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那樣美景,不親眼看著,你們甘願?”

幾個丫頭嘰嘰喳喳的鬧做一團,一片祥和寧靜。皇宮內卻是亂成一鍋粥。冊封皇后乃大事,偏偏宮內無人主事,準皇后趙貴妃四六不著調兒,面對著宮人回事,手足無措。她就沒管過事!往日管事的阮皇貴妃隨著太子自盡,也沒了聲息。整個後宮群龍無首,把內務府折騰的醉仙欲死。

比起冊封皇后,冊封太子更是愁人。幸而內務府老練,早按著福王尺寸,把那太子服飾悄悄備了,否則太子大禮服,沒有一個月功夫哪裡能趕得出來。偏偏此刻聖上病了,國事全壓在了福王身上,致使福王分身乏術,焦頭爛額。

往日已參與議事,到底不曾做那多決斷。此時方知一封封的奏摺有多麼沉手。福王顯然不慣如此重壓,袁首輔耐心的教著。朝代更迭步步驚心,他想退了,把位置讓給蠢蠢欲動的功臣們。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非福王嫡系,佔著位置不是作死麼?不若混點子情面,大夥兒好聚好散吧。

福王曾與袁首輔不對付,也僅是因政見與利益,二者倒沒有什麼私仇。此刻袁首輔的傾囊相授,似一座穩健的大山,鎮住了福王的慌亂。儘管內心依舊惶恐,但至少敢試著伸手去碰觸那隨便就可決策萬千人性命的國事了。袁首輔看著福王的謹慎,反而生出了一絲安慰。大權在握時,首先先的是畏懼,僅此一點就勝過二皇子多矣。

聖上不知何時仙去,朝臣進一步倒戈。袁首輔想退休,自是不多言語。旁的還想混朝堂的,嘴裡就不定跑出什麼話來。嚴鴻信不動聲色的暗中發力,一面使人往福王耳邊大贊庭芳對江西的建設,實乃千古難能一見之才,只怕是諸葛孔明都要拜服;一面佈置人手成群結隊的尋福王議事,用滿堂的男人把庭瑤徹底逼退開來;最後要妻子恐嚇嚴春文:若想保住皇后位,唯請庭瑤穩定後院。

嚴春文與庭瑤二人的尊卑數次顛來倒去,至此時塵埃落定,作為親王妃的庭瑤,必須受皇后的管束,不好太不給嚴春文面子。兩廂夾擊下,庭瑤徹底被拖在了後院,阻隔了前方所有的資訊。她再無法探尋到嚴鴻信與陳鳳寧對庭芳的捧殺,更沒想到陳鳳寧竟徹底倒向了對立面。庭瑤畢竟太年輕,就如庭蕪再是天資聰穎,經驗不足到了關鍵時候,實在致命。

京城權力的漩渦越卷越烈,文武百官盡數落入其中,不可自拔。為了拱福王上位,寧王冒頭幾次催促欽天監算日子。這也是所有人的意思,冊封禮儀什麼的,不過是個過場,要緊的是冊封本身。

京城各部門在連軸轉動,徐景昌順利的從東湖出發,抵達了天津口岸。他的兵馬激增,去江蘇時不過八千,離境已有三萬。路上奔波,對白娘子教情況掌握不利,還想著順手解決了邪教,還京畿一片朗朗乾坤。才上岸就被迎接的官員告之:“白娘子教內訌,已經覆滅了。”

徐景昌有一瞬間的恍惚,一輩子打仗都沒有此回順過,是天命?亦或是陷阱?然在形勢一片大好時,他壓下心中那一絲疑竇,帶著兵馬往京中奔去,多年未見福王,久別重逢的喜悅漸漸爬上心尖。十一哥,你還好麼?

聖上一病不起,福王站在乾清宮,再往前一點點,就是龍椅。他很多次站在這個位置,大朝會的時候,衝著椅子上的人行禮。很快,他就得轉身,成為被行禮的那位。

身後傳來響動,福王知道是徐景昌來了。乾清宮裡瞬間籠罩了令人窒息的恐怖。他僵硬的轉身,面向背光而來的男人。幾年不見,不復年少的青澀模樣。穿著輕甲,身形魁梧,哪怕隔的那麼遠,依然清晰的感覺到那股屬於將領的煞氣。

徐景昌的步伐一下一下的踩在福王心尖。這一刻,他六百人的親兵,而對面的男人身後,則是三萬大軍;這一刻他只有一個篡位親王的身份,而對面的男人擁有全天下最富饒的地方。他們的實力猶如天壤。換做自己,會怎麼做?

福王的冷汗,一層層的掉。你是來幫我,還是來殺我?

徐景昌走近了,十步、九步、八步……第五步,停住,跪下

厚重低沉的聲線響起:“見過殿下。”

福王全身登時放鬆,好像溺水的人忽然回到了岸邊。隨即一種巨大的空虛感又淹沒了他。跪伏在地上的徐景昌,三萬大軍的首領徐景昌,再也不會是那個踹他家門,掐他脖子的好兄弟了。得到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卻失去了幾乎所有。就在這一瞬間,他深刻理解了母后昔日的教導。為君者,並不是不想再講感情,而是恐懼。是的,恐懼。

福王的恐懼深入骨髓,見到了徐景昌,他想起了葉庭芳。他一點也不想見葉庭芳。混泥土、定裝彈藥、手雷……根據地、巨大的經濟繁榮。猶如岳家軍再降的軍紀,猶如文景再現的盛世。

他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統治天下,葉庭芳比他強。無數次後悔沒娶葉庭芳,也無數次後悔幸好沒娶葉庭芳。她或能助他,卻也可能效仿武后。

福王看向徐景昌。娶了葉庭芳的男人,真的甘於臣服他麼?

他們夫妻,對問鼎天下,真的毫無興趣麼?

強行鎮定的擠出一個笑容,福王急行到徐景昌面前,扶起。

徐景昌笑的很開心:“殿下,好久不見,臣很想你。”

福王抓著徐景昌的手,也笑的很開心:“我也想你。”自稱為臣麼?徐景昌,我真的還能一如往昔的信你麼?

徐景昌時隔多年,終於回到了京城。六年前庭芳被拐,他狼狽離開,試圖截下船隻,把庭芳救回來。哪知一去六年,中途只進京見了一回福王,與旁人再無聯絡。宮中內侍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那纖細美貌的少年模樣。猛的見到一個威猛挺拔的將領,好懸沒反應過來。內侍們心中嘆道:完全不一樣了啊!那種逼人的氣度,比久居京中的太子更甚!外放果然歷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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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王,現在應該叫太子了。他回過神來,切換到了笑臉,拍著比他高大半個頭的徐景昌的肩膀,固然難免防備,亦有欣喜:“回來就好,我們三人已別整整六年,四丫頭可長高了?”

徐景昌輕鬆的敘著舊,促狹一笑:“跟殿下差不多高。”庭芳也不知怎麼長的,比尋常女眷都高出半截,若非女性特徵明顯,必叫人認作男人。

太子又放鬆了些許,徐景昌願同他開玩笑,更表明了他的反心不重。這等將領,若想反,要麼俯首帖耳,要麼張揚跋扈。如此……甚好!也對著徐景昌促狹一笑:“定國公府許多年沒住人,我已叫人修繕好了,只等著你回來,還放了幾個伶俐貌美的丫頭,趁著母老虎未歸,你且回家住幾日。”

徐景昌的臉登時黑了:“殿下,你坑我呢?”

太子笑個不住:“哥哥疼你呢!”

徐景昌道:“求殿下哥哥換個法兒疼,弟弟我現膝蓋疼。”

太子爆笑:“哈哈哈哈,徐景昌,你能不能有點出息啊?”

徐景昌道:“儀賓要甚出息?殿下別淨整虛的,說好的作坊呢?若是沒有,我就去福王府拆了你的搬回家去。”

太子擺擺手:“你拆吧,你是沒瞧見那成堆的奏摺,我再沒空擺弄那些。你可別墜了我的威名,那多好匠人,你必要帶著做出點功績來。聞的你火炮改的好,還不夠,得比洋人的強。不然我就踢你回去做儀賓,國公府收回!”

徐景昌笑道:“那殿下得把四妹妹召回,改良火炮時,算的我兩眼發暈,沒得她指點,算到猴年馬月去。”

太子卻不答話,岔過話題道:“你爹媽可恨!我原想另給你個封號,索性與他們撇開了去。但想想你祖宗的勇猛,我卻是希望你能似他一般,替我定住宵小,天下太平。”

徐景昌心中微顫,他本就是定國公世子,聖上無故廢了他,定國公的爵位理應歸還。太子能走到今日,他們夫婦功不可沒,最先站隊的,最先奮鬥的,也僅僅只還給他一個理所應當麼?一同長大的兄弟,終究疑上了他。徐景昌已練就兩軍對峙都面不改色的本事,心中卻是被尖刀扎的鮮血淋漓。再是猜測過如此結局,也沒有此刻直面來的慘烈。徐景昌扯出一個笑容,語氣淡了下來:“聽殿下的。”

太子敏銳的感覺到了徐景昌一瞬間的疏離,他們太熟,太瞭解彼此。徐景昌生氣了,太子知道,可他無從解釋。國公已是最高封爵,難道要他封異姓王麼?不是他小氣,而是……害怕養出了徐景昌的野心。他還想做個好哥哥,而不僅僅是帝王。那個位置那樣孤獨,自幼嬌寵的他如何習慣?他想讓人陪伴,可沒有人能陪伴。滿腦子漿糊的嚴春文不行,滿朝文武不行,還有誰能行?除了徐景昌……除了徐景昌……再無旁人!他不想徐景昌遠離,便只能壓制。他希望徐景昌能理解,又覺得真委屈了他。他的內心亦是踟躕,只得先做權宜之計。

見面不到一刻鍾,袁首輔就尋了來,後面跟著一大串文官,都是要同太子議事的。徐景昌早不是那單純的小白兔,刻意對著太子道:“殿下,我家裡真的有美人?”

太子的鄙視之情溢於言表:“看把你嚇的,打我眼前過的哪個不好看?放心吧,你大姨子挑的人,四妹妹回來了要河東獅吼,你推給她姐姐去。”

徐景昌不過在朝臣面前表示一下與太子的親密,只消兩句話就做完了。拱手行禮:“不敢煩擾太子,臣告退。”

太子裝作不耐煩的模樣:“滾吧滾吧,那樣怕老婆,丟我的臉!”太子亦需要武將的絕對支援,以鎮文臣。

徐景昌退出宮廷,吐出一口濁氣。帶著人策馬回到定國公府,門房一應俱全。也是,修繕佈置一家公府,對於堂堂太子而言,不過一句話的事。定國公府架子還在,破舊之處內務府順點邊角料便夠補的了。不弄鬼的話,銀子都花不了幾個。一家公府的底蘊,房子是不值多少錢的,內裡的庫房與古董,以及園中的名貴花木比房子本身還貴。古董早入了聖上內庫,想是討不回來。徐景昌也不在意,在門口下馬,門房不認得他,怔怔的打量。

“我是徐景昌。”徐景昌丟擲一句自我介紹。

門房迷糊的腦子登時清明,四個人齊齊下拜:“奴才拜見儀賓。”徐景昌的定國公還未正式冊封,叫儀賓更貼切。

眼生的門房,如此的伶俐。徐景昌眼皮一跳,希望不是他多想。把韁繩與隨從都扔給門房,抬腳進門。穿過二門時頓了頓,往正院走去。他父親扇過太子的臉,是決計不敢住正房的。何況京中習俗,倘或兒子襲爵,長輩自搬出正房,去西院頤養天年。父親沒死兒子就襲爵的少見,也不是沒有。徐景昌眼看著要封賞,先定國公還不至於沒眼色到那個地步。

徐景昌大步流星的穿過廳堂,進入正院。門口坐著幾個小丫頭在嗑瓜子兒,不知說到什麼高興事,笑做了一團。徐景昌一晃神,彷彿回到了二十年前。一樣的門廊,一樣的丫頭們,他的母親還活著,會將他摟在懷中說話,就像庭芳抱著徐清一樣。門前的桃樹不知不覺長的那樣高,徐景昌抬頭看了一眼冬日裡光禿禿的枝幹,嘆了一句,人不在物亦非啊。

丫頭看到了一個陌生的男人闖進了院子,有些猜測,又有些不敢認。徐景昌直直往裡走,丫頭慌忙的打起簾子。踏入屋內,坐在裡間的大丫頭也忙忙起身,不確定的問:“儀賓?”

徐景昌點頭,一群丫頭過來見禮。四個大丫頭,八個小丫頭,鮮嫩嫩水靈靈的跪了兩排,端的是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徐景昌頓時好想以下犯上,殿下你想啥呢?求給個順手的小廝啊!這可真要罰跪搓衣板的節奏啊!徐景昌深吸一口氣,問領頭的那個道:“我……先定國公呢?”

那丫頭也生出幾分尷尬來,定國公府的下人,有些是太子原先的莊子裡選上來的,有些則是外頭買來。入府之前總歸在福王府教導規矩,因備的急,規矩只能等庭芳帶人回來慢慢調教,但有些事總得先知道。譬如定國公父子的狗血恩怨,就是重中之重。被迫被架空的庭瑤,管回了擅長的內宅,頭一件就是弄了個小院子,把先定國公現勉強能稱一句徐老太爺的齷齪兩口子扔了進去。徐景昌榮歸故里,不能做的太過。但斷宗是徐老太爺親自辦的,世人也無法苛責徐景昌。那丫頭想了半日,用了個最安全的稱呼,道:“老太爺在外頭的宅子裡住,奴婢們只伺候老爺與夫人。”

徐景昌覺得心好累,聽聽這稱呼!庭芳還沒回來,這丫頭就站準了方向。他是儀賓好不好!雖然還沒封國公,但你叫老爺真的合適嗎?丫頭也如此伶俐,徐景昌鬱悶的半死,家裡沒有女主人,當真是任人宰割!都不知道在東湖的幾年,自己到底怎麼活過來的。

默默卸下盔甲,丫頭們一擁而上,把徐景昌團團圍住。幸而他也算見識多廣,除了擔心庭芳炸毛之外,還不至於被丫頭們嚇著。洗漱過後,使丫頭將管家喚來,聞得隨從親兵被安頓在了外院,披上袍子,跑去外院歇息了。夫人不在家,他跑正房睡個毛?睡丫頭麼?

躺到床上,徐景昌暗罵發小,跟我多大仇!心裡盼著庭芳早日迴歸,這人生地不熟的,真怕遭了算計。他摸不準太子對庭芳的態度,萬一他老人家一時小心眼發作想替怕老婆的發小出個頭,他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畢竟太子出手算計,他雙拳難敵四手,在自己家裡,還是很容易中招的。徐景昌陣陣肝疼,翻身起來對親兵道:“你們排出班次來輪番當值,沒我的吩咐,任何人也不許進外書房!記住了,任!何!人!”

親兵們傻傻的答應著,還以為自己跟著徐景昌從東湖而來,備受重用,頓時抬頭挺胸,覺得體面無比。

徐景昌倒回床上,心裡無比想念庭芳,四妹妹,你什麼時候回來?

收拾好行李的庭芳卻沒有動彈,她在等,等改朝換代,等太子登基,等新皇的封賞。

想要改革的庭芳,如果不能風光回京,影響力將被削弱到最低。那麼她的一切付出,都化作泡影;幾年辛勞,不過為人做嫁衣。她爭奪的並非單純的權力,而是話語。

走到今日的庭芳,早已不是初穿過來時的庭芳。她要成為傳奇,而現在,僅僅是開始!

徐景昌回京,陳兵三萬於京郊。加之勇國公對京城的控制,聖上已然無力回天。太子不想再等,冊封太子並不算什麼稀罕事,尤其是本朝已冊封了三回,聽著就不值錢。頂著個太子的名頭,有功之臣都不好封賞。尤其是徐景昌,必然得留到登基時才好看。嚴鴻信等人也眼巴巴的等著,雖然有三年不改父道之語,但內閣的排位應該給了。眼瞅著要過年,當然皆大歡喜更好。

於是,太子的新衣裳還沒穿熱乎,內務府已在趕製龍袍。太子身後一大群人拱著他上位,唯有他當了皇帝,大家的好處才能砸的瓷實。老皇帝在位六十一年,大家對他很是防備,畢竟手段老辣,冷不丁出手,不定折了哪一個。還是把他弄走好,這麼一個無情無義的老頭兒,真是滿朝文武沒有不怵他的。眾人歡天喜地的等著換老闆,京城陷入了和諧的忙碌。

月兒彎彎照九州,有人歡喜有人愁。太子即將登基,徐景昌強勢迴歸,既得利益集團自是歡欣鼓舞,與之不對付的日子便沒那麼美妙了。葉家實在太能起落,鎮國公楊家跟著懸心。庭蘭至今沒有身孕,鎮國公夫人急的鎮日裡求神拜佛。她管了一世的家,什麼人沒見過?若說庭瑤之前還隱在幕後,這麼多年下來,風言風語也把她暴露了。鎮國公夫人對著庭蘭的一對姐妹真是服的五體投地,然而這麼一對姐妹花,定是潑辣無比。大勢已定,就該收拾內宅了。很不幸的,鎮國公楊家就扇過她們的臉。

最鬱悶的是鎮國公先前站的是聖上,還與二皇子交好,到了現任太子準備上位的當口,那叫一個痛苦無比。沒有哪個朝臣想被邊緣化,鎮國公情知自己最好別冒頭礙人眼,把長子頂上去,熬熬資歷,再接班。可要頂也得有機緣有人脈,之前的人脈不遭清洗就不錯了,全都似他一般夾著尾巴做人,滿世界的尋契機,誰顧得上他來?最好的法子,當然是作為連襟的楊怡科去蹭徐景昌的光。鎮國公還沒老糊塗,楊怡科倘或只對庭蘭不好,還能推到夫妻不睦上。可楊怡科那蠢蛋諷刺過庭芳,這就很尷尬了。又想借光,又得罪過人家,唯有攛掇著庭蘭去說情,方能成事。可鎮國公實在怕了那姐倆,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把庭蘭給扣家裡,逼迫和離呢?鎮國公府可是寫過休書的。為此,老兩口天天盼著庭蘭的肚子有動靜,把楊怡科的姬妾看的死死的,誰敢靠近楊怡科,就地打死!

偏偏天不如人願,自打滿朝堂都動了心思,楊怡科就在父母的脅迫下加油造人。不知是不是夫妻兩個都太緊張的緣故,就是死活懷不上胎!楊怡科都快生出心裡陰影了,深恨庭蘭肚子不爭氣。偏偏此話再不敢說,他的姬妾沒一個懷上的,現成的把柄,人家孃家現在又起來了,豈肯善罷甘休。夫妻兩個行房好似泡在苦汁子裡頭,越急越沒有,越沒有越急,現連太夫人都去佛前吃長齋了,依舊毫無動靜。

風向變的如此之快,京中想尋門路上竄下跳的找關係,以期在接下來的大封賞中撈到一星半點的好處。於是扒拉一下在京的葉家諸人,登時心涼了半截。大房就沒人了,房子空蕩蕩的,只剩下戳在楊家的二姑娘。楊家自家且尋門路,輪不到旁人;二房遠在海南,指望他們不知猴年馬月爬回來,還不如指望庭芳;三房更好,葉俊民夫妻人間蒸發,也不知死活,最大的孩子是個靦腆姑娘,下面三個男孩兒還沒長成,跟著守寡的姨母過活,看著都覺得悽慘。

也有往日同葉家交好的,都心有戚戚焉。就這麼幾年功夫,人口死了多半。可唸完葉家,再想想自己,更是悲從中來。京城幾度遇襲,誰家沒死過孩子?兵荒馬亂、瘟疫肆虐,便是官宦人家,不拘大人孩子得了病只能硬抗。短短幾年,京中人口少了一半,葉家那幅模樣,看著慘烈,實則為京中日常。

蕭條的京城,也就是那幫即將得勢的剃頭挑子一頭熱,百姓一臉木然。原先的太子亡故時,百姓還覺得惶恐,待到死到第二個太子,眾人已沒什麼東西好失去的了。家家守著雪洞一般的房屋,誰還有空管誰當皇帝太子?

百姓的漠然與百官的狂歡形成鮮明對比。就在詭異的氛圍中,太子終是被擁上了皇位。老皇帝下了退位的詔書,成為了本朝第一個禪位的太上皇。孔子嘴裡三皇五帝都是好話,故後來著無不裝模作樣的效仿先賢。史上為數不多的幾次禪讓皆是轟轟烈烈。但在此刻,大家已經被天佑皇帝折騰的太久太累,雖改朝換代,空虛的國庫依然空虛,飄搖的江山依舊不穩。大夥兒迫切希望拋開那喪心病狂的老皇帝,讓老天開開眼,再來幾年風調雨順,予以喘息。

面對著國土上如蝗蟲般遷移的流民,太子也不裝了,他打小兒就不要臉,也不明白他父皇為什麼有那麼多古怪的堅持。禪讓大典並登基大典很是簡陋,甚至比他結婚的時候還寒磣。但不管怎樣,他總算可以稱帝了。

草臺班子搭建好,新皇開始調整官吏。第一道聖旨,是冊封嚴春文。緊接著徐景昌為定國公,其排位升至眾國公之首。這是新皇能給徐景昌最大的封賞了。隨之便是嚴鴻信調入內閣為次輔,同時他上書推薦陳鳳寧入閣,新皇都一一答應。因未改元,排程規模便不顯宏大,只求關鍵人物快捷。歸屬吏部管理的官員封賞完畢,便是對家人的冊封。

秦王妃賜府、享雙俸,並許諾秦王妃可在族中擇一中意嗣子承親王爵位。已故太子長子李興懷封郡王,次子庶子分別冊封鎮國將軍與輔國將軍,不讓去封地,盡數留在京中。李興懷知道自己的父親不招人待見,乖乖的帶著弟妹遷出東宮,回到了幼時的住所。先太子妃請求跟隨兒子過活,也被批准。百官冷眼看著,都覺得新皇性格著實不壞。說是不遷怒,真能做到的沒幾人。政治鬥爭失敗的,還安安生生的做著郡王,不過日後低調些,榮華富貴都是不少的。確實是難能可貴的厚道了。

沒幾個人知道,新皇只是在履行承諾。他與他二哥隔空喊話的承諾。以前恨二哥恨的牙癢癢,到了最後一刻,誰都知道,昔日的平郡王固然不算無辜,卻也不過是太上皇的一顆棋子。傲嬌的恨不能孔雀開屏的二皇子,在最後的關頭為了自己的孩子,朝勝利者福王低了頭。沒有哪個兒子沒被太上皇傷害過,新皇覺得人死如燈滅,過去的就讓他過去了吧。若是大哥健在,恐怕也只不過是圈禁的懲罰。畢竟,始作俑者從不是他。

在新皇心裡,舊曆揭過,最不可原諒的唯有親父。其餘的人,死了也就死了,挫骨揚灰之事他實在做不出來。太上皇遷入離宮,新皇根本不履行兒子的義務,不獨沒有晨昏定省,連面都懶見。最後的關頭還要把堂堂一個太子折辱致死的帝王,倒是活的健朗。兔死狐悲,新皇不敢想,如果失敗者是自己,即便自己不如二哥之罪孽,又有什麼下場?

不管怎樣,噩夢般的時代終於過去。從上到下都松了氣,將來再糟糕,也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新皇年號雖還不用改,但可議了。他力排眾議要求年號為昭寧。先皇嫡長子名諱李明昭,若要尊敬,自要避諱。可年號就是讓在眾人嘴裡念的!眾人對才登基就出么蛾子的皇帝也是不知作何描述。然而皇長子生來就是嫡長子,他從未做過親王,亦從未有過封號。剛改了年號的昭寧帝想要的無非是他的年號裡帶上大哥的印記,表示這個皇帝,屬於他們兄弟,而不是他自己。

因太上皇尚在人世,又定了年號,眾人背地裡就開始管新皇叫昭寧帝了。眾人對身份習慣的挺快,昭寧帝卻是死活不不能適應稱呼。太上皇亦可稱之為聖上,昭寧帝聽到這兩個字就說不出來的彆扭。文臣自是察言觀色一流,吏部尚書嘴裡猛的改了稱呼,口稱陛下。昭寧帝的神色微微緩和,就那麼一點點微妙的情緒,即被文臣捕捉,不到兩日,全京城都改了口。

昭寧帝驚的渾身冷汗,他自問表現的不是很明顯,朝臣們的眼睛竟是如此毒辣。很棘手啊!他一個半路出家的皇帝,面對此情此景,想去問人,又不知問哪一個。庭瑤不是傻子,先前被架空時不知道,待過了一陣,終究是有反應的。關門閉戶一心守寡,昭寧帝翻牆都沒見著人,他總不能闖寡婦的臥房,只得作罷。太上皇面都不想見,更別提請教。他也只能抓著徐景昌吐槽,並表示:“若你四妹妹回來就好了。對了,她怎麼還在南昌不動身?”

徐景昌沉默,從冊封太子到登基改元,半個月之內完成,雖很倉促,該有的封賞已一一頒發。昭寧帝卻從未提及如何對待庭芳。徐景昌很想問昭寧帝,陳鳳寧和顏飛白都明發聖旨去江西升了官,錢良功等人亦按功績給了官職,那庭芳呢?你就打算這麼晾著她到死麼?

出乎徐景昌意料的,昭寧帝不過在封了陳鳳寧後一日,就下了詔書,僅僅一句話:“著東湖郡主擇日進京。”

聖旨抵達南昌的那一刻,庭芳的臉色陰沉如水,將聖旨揉成團扔進了紙簍,一聲冷笑:“李明軒,你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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