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兵逼近了安十三的小船,撈走了他的屍體。左護法閆輝要的便是這個結果,馮爽被謀殺的當夜便逃走的人,不管什麼都能栽到他頭上,繼而借題發揮對看不順眼的人進行清洗,以保自己上位。活人變數太多,閆輝自家不清白,不定被咬出些什麼,還是死人比較好用。至於一同失蹤的庭蕪,沒有人放在心上。比起大業,個把女人算的了什麼?沒有庭蕪更好交代,勾搭上了大王的女人,可不得私奔麼?反而更不好栽贓。

大船快速的開走,左近的民船才敢出行。一艘路過的民船好奇的從水裡打撈起個不明物體,拖上來才看清是個嬌俏的姑娘。動盪的年代大不易,船家起了惻隱之心,點起了柴火把姑娘放在旁邊,帶著貨物順河而下。至於在帶著冰碴子的水裡泡了不知多久的姑娘是死是活,就看天看命了。

江蘇

徐景昌滿載八千人的兵船沿著運河一路向北。聽聞是徐景昌親自帶人,路過城池十座裡降了九座。徐景昌更是明白了庭芳為何從不想著自己坐天下。打著福王的旗號,投降不算投降,至多算站隊,還是李家的江山,名節未失忠魂不散,一點負擔都沒有。即便徐景昌現打著福王的旗號,將來又反悔,那也不關他們的事。他們無辜,只是被逆賊徐景昌騙了而已。

便是有一二想做“純臣”的,不待徐景昌逼近,副手就將其幹掉了。仗打的太順,幾乎等同於徐景昌把各個靠的住的將領與少量的兵丁分散於江蘇各地。各大家族即便有些知道江西土改的,也先默不作聲的觀望。土地從來就是用於兼併的,誰強悍誰搶最多的土地是規則。此時福王要做大事,反抗者死。待到福王登基,為安撫江南,又是另一套手段了。何必著急呢,不是麼?

捷報頻傳,庭芳在南昌的心情並不算好。萬丈高樓平地起,脆弱的地基支撐不起她的宏偉藍圖。徐景昌打的越是順,代表的是守舊的勢力儲存的越完整。不是她暴虐,沒有不流血的革命。許多時候,不把對方殺到毫無招架之力,後患無窮。北洋政府為何總是孱弱?國民政府為何總是力不從心?無它,打的不夠徹底而已。舊派勢力與新派的糾葛,老大就只是盟主,而非一言九鼎之人。偏偏想要管好一個國家,需要的恰恰是一言堂,或者說,絕對的權威。金字塔的結構才夠穩定,幾個山頭,早晚崩塌。

顏飛白見了捷報,徹底蔫兒了。他沒能策反徐景昌,亦無法說服庭芳。這二人幹盡了出格事,卻是長著兩副赤膽忠心,把那君臨天下之事半點不放在心上。一年多的積極謀劃成了泡影,想死心又不甘。輾傳反側,糾結不已。

只有陳鳳寧是最高興的,徐景昌的順利,讓他有的是理由高興。他想做一代權臣,靠著從龍之功,輕而易舉就能入閣;他也看得清形式,越順利庭芳越難冒頭。一個郡主,叫著體面罷了。比起眉眼間全是笑意,吃上兩口小酒,滿世界的炫耀他的外孫女婿如何英勇。庭芳總覺得陳鳳寧做作太過,卻是又說不上來。心中生出些許防備,更多的無奈。打的這樣順,福王天下歸心,她的“價值”進一步削弱,想要延續政策,靠的唯有陳鳳寧。

庭芳從未像此時此刻一般懷念葉閣老。多年前,葉閣老在案頭翻閱史籍,眉頭緊皺,試圖尋出解決兼併之法。庭芳好想同葉閣老說:爺爺,我知道怎樣控制兼併,可我現在只能把個半成品上交朝廷。時間太短,老天太苛責,我又將何去何從?

放眼朝廷,能懂庭芳的太少了。不然也不至於爭奪海運爭到海運差點運轉不了。如果葉閣老還活著……不論資歷還是手段,都能當之無愧的回到首輔的位置上,最大限度的施行政策,提升國力。用幾十年的時間去追趕幾百年的發展,從來艱難無比。日本明治維新看似三十年成就,可國內積累的矛盾之深,若非甲午海戰的勝利,照樣是覆滅的結局。前路依舊白茫茫的一片,到底航向哪邊才是安全?

就在庭芳滿心惆悵時,一個瘦削憔悴的身影,登上了南昌的碼頭。一個月的飄零,驚心動魄。身後跟來的水軍道:“南昌大變了模樣,你來尋親,且說說你親戚叫什麼名字?我們往戶籍冊子裡查。若是尋不著,就往紡紗廠裡暫住,看你是個伶俐的,不消一日就能學會紡紗。先自己掙口飯吃,再仔細尋訪,如何?”

來人正是庭蕪,她終於踏上了南昌的土地,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陣陣的發呆。水軍見她不答,估摸著是在長江上遇著水匪受了驚,也不生氣,再好聲好氣的把話重複了一遍。

庭蕪終於回過神,勉強道:“我想自己找找看,行麼?”

水軍見她瘦的好似秋風中的落葉,風一吹就能飄走。好心道:“你看我的衣裳!”說著抬頭挺胸,“我們是南昌的水軍,不是壞人。郡主說了,當兵吃糧,吃的是誰的糧?都是老百姓一鋤頭一鋤頭種的。既吃了百姓的糧食,就得護著百姓的周全。你有事只管尋我們,別怕!我知道外地很有些兵痞,我們南昌卻是沒有的。”還指著城牆上的守軍道,“那是駐軍,衣裳同我們不一樣,旁的都一樣。你有事尋他們也行。城內還有城管。總之你看著我們這等高大威猛、衣裳整齊,兩人成行三人成列的,都是我們的人。萬一遇著小偷小摸,喊一嗓子就行了。”

言語之間掩蓋不住的驕傲,逗笑了庭蕪。她虛弱的臉上露出一絲光彩,輕聲道:“真厲害!”

水軍大笑:“那當然!你要進城麼?”

庭蕪想了想,點點頭,卻堅持道:“我知道她在哪裡,我自己去找。”

水軍一路把她送進城門,才道:“記住了啊,有事找排著隊走的!一準沒錯!實在認不得,就自己去尋紡紗廠,那裡專管收留女眷的,都是女人孩子,不用怕。”說畢揮手告別,利落的走了。

庭蕪拖著沉重的步伐走著,雙腿猶如灌了鉛。又發燒了,海河落水後,風寒一直沒好。不認識的船家把她送上信得過的海船,海船又在松江把她送上相熟的內河船。庭蕪覺得自己很倒黴,又很幸運。扶著牆慢慢的走著,南昌井然有序的模樣印入眼簾,沒有原先京城的人多,可是很有朝氣。沒走兩步,看到了一樣熟悉的物事。

紅綠燈!是她四姐姐的紅綠燈!庭蕪快步走到燈下,守燈的人瞥了一眼狼狽的她,沒有說話。外地人沒見過此物,看熱鬧的太多,守燈人已經懶的炫耀了。庭蕪扶著紅綠燈的石臺,呆呆的看著。心裡默默的數,三十下了,該變綠燈了吧?隨即又看到了一個玻璃制的沙漏,沙子流盡那一瞬間,守燈人拉了拉繩子,圓形的架子轉了個圈兒,東西走向的馬車盡數停下,南北走向的馬車轟隆隆的向前,一輛接著一輛,沒有盡頭。

好壯觀!庭蕪欣喜的看著滿載貨物的馬車來往,真的不會堵車!看了足足兩刻鐘,庭蕪心滿意足的走了。一路上,她看到了一模一樣整齊的房屋,屋簷下有奇怪的竹子。直到走到一戶人家,見女主人拔開塞子給玻璃魚缸換水,才知道那是水渠。庭蕪蹲在地上看那魚缸,女主人衝她笑笑:“外地來的吧?”

庭蕪聽不懂南昌話,也跟著傻笑。一陣鐘聲敲響,庭蕪沒來由的一慌,喃喃道:“宵禁了麼?”

女主人卻是聽得懂官話,換成不標準的官話道:“南昌城內沒有宵禁,敲鐘是要關城門了。城內還是一樣的。等下有人點路燈。路燈的罩子都是玻璃,有些有顏色的,點上了可漂亮了!”

庭蕪又是一陣笑,這樣的鬼主意,還真是庭芳的風格。她的呼吸沉重,女主人問道:“你病了?你打哪來的?沒地方去的話就去房夫人的藥堂,或是不拘哪個廠子,都會收留你的。來逃難的女眷很多,郡主規定,凡是女眷,憑哪個廠子都有義務收留。”

庭蕪好奇的問:“為什麼?”

女主人嘆息一聲:“江西大水,不知死了多少女人。”

庭蕪問:“女人不會鳧水的緣故麼?”她因會鳧水而逃得一命,越發佩服庭芳的遠見。多年前在家學鳧水,她們幾個姐妹都很是不願。周姨娘還講了好些年的囉嗦,哪知道關鍵時刻,多一門本事,便直直多了份生機。

女主人笑了:“你這孩子真傻,以往沒遭過罪吧?災年哪有女人的活路?大水才淹死十個,倒有一百個或被賣了或被吃了。南昌城裡還好,郡主來的早,旁的地界兒一村村的光棍。可不是見著個女人就要救?你是女的吧?還是長的好的男孩兒?”

活賣或吃四個字好似尖刀扎進庭蕪心裡,良久,庭蕪終是笑笑沒再說話。反而自嘲:她現在的模樣,還能看出長的好,可真夠天生麗質的。

不一會兒,果然有人挑著燈,沿著馬路一盞盞點上。庭蕪不自覺的跟著那燈一步一步的走。忽然,她見到了兩座特別華麗的疊了五層的大燈,色彩斑斕、美不勝收。再抬頭看,寫著“都指揮使司”五個大字的牌匾印入眼簾。庭蕪不由的後退了一步,左右看看,躲入了塊裝飾的石頭後面。

她的心砰砰的跳,她可以見到庭芳了,可是她不敢。全身不可抑制的顫抖,見了庭芳,她要怎麼交代她親手殺了庭苗,她要怎麼解釋周姨娘害死了小八?她害怕看到庭芳鄙夷的眼神,她怕在她身上澆築了無數心血的四姐姐失望。

我是如此一個齷齪的小人,為了私利手刃堂姐,為了私利坑害安十三。人命是如此沉重,壓的她喘不過氣來。以至於她與庭芳,咫尺之遙,卻是不敢見、不能見!

天空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庭蕪只覺得身上又冷又熱,難受的蜷縮成了一團。

四姐姐,小七想你了。

不知過了多久,庭蕪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還是蜷縮在石頭後面。手腳恢復了些許力氣,很奇異的,她淋了雨又沒吃東西,怎麼會比先前感覺更舒服了呢?爬出石頭,都指揮使衙門口,竟擺了好多攤販,不過整整齊齊的,並不影響行人出行。庭蕪回想起在南昌見到的種種,秩序擺在第一位啊。

路上的人很多,來往的行人中,難免有人看她幾眼。南昌是很少有乞丐的,完善的收容制度和強制工作制度雙管齊下,有些才記事的孩子好奇的看著庭蕪,很快就被他們的父母拽開。

周邊的人低低說話:“看,叫花子,要報官嗎?”

“稍等一下吧,沒準外地來逃難的,過會子自己就走了。”

“也是,要是待會兒不走,見了城管就告訴一聲。郡主家門口,有這麼個東西多不好看。”

庭蕪聽不懂南昌話,卻敏銳的感覺到了他們在說自己。但庭蕪毫不在意,她盯著大門口,幻想著能見到庭芳。自己的樣子,庭芳應該認不出來,但她可以看一眼。若庭芳能同信上寫的那般好,她死而無憾。

隨即又覺得自己天真,幼時出門上香,閣老門第,外人且不能隨意在門口看見她,何況已封郡主。可遠遠的看著一個人影,與往日大不同的模樣,但那走路的神態不是庭芳是哪個?身邊帶著幾個人,大搖大擺的出來,每一步踩的都是自信飛揚。

庭蕪忽然就生出近鄉情怯之感,在呆在原地與躲回石頭後面猶豫不決,就在庭芳即將走過的那一刻,她終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裙角。君子墨的槍立刻抵在了庭蕪的額頭,先前就看到一個乞丐蹲在路邊,眾人並沒在意,沒想到她竟能如此眼疾手快,嚇的君子墨一身冷汗,這要是刺客……

庭芳頓住,四目相交,小乞丐的頭髮與衣服板結,渾身散發著難聞的氣味,瘦削、憔悴、臉上泛著瀕死的青灰,可是卻異常的熟悉。

“四姐姐……”

一聲輕呼,好似炸雷。小乞丐的眼中淚水滑落,把墨黑的臉沖刷出了兩條痕跡,渾身溼漉漉的,不用靠近都能感到冰涼。庭芳難以置信的蹲下:“小七?”

庭蕪的臉綻開了笑容,她的手在庭芳的襖裙上留下汙濁的印記,不好意思的放開。庭芳的腦子嗡的一聲,隨即伸手到庭蕪的腋下,輕輕鬆鬆將她托起,轉向,背上後背,往醫館狂奔!

庭蕪被顛簸的有些難受,可是心裡好暖。她一瞬間看清了自己的內心,她歷經千帆,就是想再見她四姐姐一面。那個拉著她的手,把她牽出幼年迷障的四姐姐;潑辣無比,肯冒著得罪嫡母風險胖揍陳恭給她出頭的四姐姐。她想念她的四姐姐,想念把她的思緒帶離了四角天空,敢想山高水闊的四姐姐!

庭蕪低低的笑著,在庭芳堅實的後背上,眼角的餘光掠過了人頭攢動的店鋪,掠過了色彩繽紛的路燈罩,掠過了幼年折磨的她醉生欲死的計算停留時間與車流量關係的紅綠燈。夏波光所云的盛世繁華,就是眼前的景象吧?她家姐姐們真棒!

笑完,心中又生出了無限的悲傷。不問緣由,不問來路,四姐姐揹著她奔跑的方向,也不需要猜測。她是如此的照看姊妹……庭蕪又忍不住哭了,哽咽道:“四姐姐,我殺了六姐姐。”

庭芳的腳步一頓。

庭蕪的心底一片冰涼,四姐姐果然生氣了。停下的奔跑再次啟動,庭蕪哭泣著道:“四姐姐,我姨娘害死了小八,對不起……對不起……”

庭芳早已知此事,沉穩的聲音響起:“不怪你,別哭了。”

庭蕪的眼淚止不住的流:“四姐姐,我害死了好多人,好多好多人。我殺了馮爽,用姨娘殺小八的方法……我殺了六姐姐,只因她阻止我逃跑……我就……我還害死了安十三,他喜歡我,我利用他逃跑,他為了救我死了……四姐姐,小七變成了壞人,小七是劊子手,是殺人犯……四姐姐,對不起……”

街上的行人太多,拐入主幹道後,庭芳無法再跑。君子墨在前開道:“讓讓!讓讓!”

庭芳的速度降了下來,幹淨利落的道:“如果有愧,就好好活下去,將來去贖罪。”對滿腹愧疚的人溫言相勸,不如指明方向。

庭蕪沒聽明白,她陷在了自己設定的死衚衕裡,只問:“四姐姐會討厭我麼?”

庭芳斬釘截鐵的回答:“不會,四姐姐永遠不會討厭小七。”

庭蕪破涕為笑:“真的?”

“嗯,真的。”庭芳堅定的道,“不管小七做了什麼,四姐姐都不會討厭的。”

圈在脖子上的手緊了緊,庭芳聽見了耳邊的笑聲,如同小時候一模一樣的清脆。

一陣從未感受過的疲倦襲來,庭蕪的眼皮開始下沉。她用力的睜開,極近的距離,只看得到庭芳的側臉與長長的睫毛。用臉去蹭了蹭,好軟,好暖。

庭蕪用盡全力的挨著庭芳的臉,冬日裡厚重衣服阻隔了其餘的地方,唯有兩個人的臉可以肌膚緊緊相貼。溫暖從臉部傳導到了全身,庭蕪恍然間回到了許多年前,斑駁的陽光照進了屋內,塵土在光束中纖毫畢現。她與陳恭一左一右的坐在庭芳身邊,眼前是小鱷魚的計算架。永遠寫不完的數學作業,擺了滿桌,恐怖至極。

陳恭欠扁的聲音響起:“我的四姐姐!”

庭蕪氣的渾身發抖,全身的毛都炸開:“是我的四姐姐!”

“我的!”

“我的!”

“是我的!”

“是我的!”

庭蕪睜開眼,賭氣的問:“四姐姐,你是不是我一個人的四姐姐!”

庭芳的聲音依然利落,只有一個字:“是!”

庭蕪徹底滿足了,她用黏膩的聲調的背了一句詩:“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我見到了,真好。”,而後嘴角微微勾起,在甜蜜的夢中,沉睡。

庭芳停下了腳步,君子墨道:“怎麼了?”

庭芳顛了顛庭蕪,道:“沒事。”卻是沒再往前,而是掉頭往回走。穩健的步伐看不出異常,君子墨心裡咯噔一下,快步追上。

回程很長,又很短。進到屋內的庭芳只吩咐了一句:“燒水。”就不再言語。她把庭蕪放下,緊緊抱在懷中。惡臭刺激著庭芳,提示著她庭蕪所遭的磨難。手揉著庭蕪結塊的頭髮,庭蕪卻再也不會露出乖巧的笑。

小七你個傻孩子!我怎麼會討厭你?你怎麼會害怕我討厭你?你若真有那樣壞,就不會在雨中不敢近前!

庭芳拂過庭蕪微微翹起的嘴角,太容易滿足的小七,姐姐寧可你的張揚跋扈從未改變!是我的錯,我把你教的太天真,把你拐去了末路。庭芳嗚咽著,泣不成聲。

小七,小七,小七,小七……活過來……好不好?

姜夫人接到信,急急趕來。庭芳已鎮定的指揮丫頭們抬水,替庭蕪洗漱裝裹。只通紅的眼睛掩飾不了哭泣的痕跡。姜夫人不曾見過庭蕪,陳氏信中也鮮少提及,自是沒什麼感情。可年僅十五歲就命喪黃泉,難免嘆息。

看著庭芳找了把大剪刀,把結塊的衣裳剪開,將庭蕪整個人放入浴桶中。再用香皂一次一次的洗著亂蓬蓬的頭髮。誰也不知道,庭蕪一路上經歷了什麼。庭芳只是認真的,一遍一遍的清洗。香皂變的扁平,庭蕪的頭髮上才打起了泡泡。揉搓,用水洗淨。拿出梳子,從下往上的拆著結子,一點點梳理著。

許久許久,庭蕪的頭髮才變的服帖。身上的汙濁洗淨,白皙的皮膚上交錯著鞭痕。姜夫人的眼圈登時紅了,庭芳卻再哭不出來。她陷入了回憶,扎著雙丫髻的小七,悄悄指著庭瑤的髮髻道:“四姐姐,我什麼時候才可以梳那樣的頭髮。”

“等你長大。”

“長到多大呀?”

“女子十五而笄,你十五歲就可以梳那樣的頭髮了。”

“十五歲啊?還有好久。”

“到了你十五歲,就覺得還是小時候好了。”

“才不會!”庭蕪吐吐舌頭,“長大才是最好的!”

庭芳沒想過自己一語成讖,比起長大後的顛沛流離,小時候的溫柔鄉令人迷醉的不願醒。拿大手巾擦著庭蕪的頭髮,喚來豆子:“我不會梳頭,你替她梳個漂亮的髮髻,你見過的,最華麗的那種。”

豆子默默接過梳子,動作輕柔的替庭蕪梳著頭髮。翠榮搬來了妝奩,翠華抬出了首飾箱。幾個丫頭手腳悄無聲息的把庭蕪打扮停當。脂粉修飾了病容,姜夫人發現庭蕪的模樣與庭芳像又不像。很漂亮,也很婉約。

雲錦製成的衣服層層疊疊的換上,烏黑的髮髻上插滿了金簪。庭芳再次把庭蕪抱在懷裡,待放手時,便是天人永隔。庭芳不捨得,從七歲到十歲,整整三年,小七都是她帶著。一點點的教授,一點點看她成長。聰明絕頂的小七,人見人愛的小七!庭芳的喉嚨腫痛,她恨急了這個亂世,恨急了瘋魔的帝王。她的小七才十五歲,理應無憂無慮的十五歲,還是個孩子,那麼小,那麼小……

姜夫人嘆了口氣,默默退出去操持起了喪事。至晚間,才搭起了靈堂。庭芳把庭蕪抱去了床板上,素白的靈堂中,庭蕪蓋著錦被,嘴角的笑意還未消失。庭芳怔怔的看了許久,終是忍不住學著庭蕪笑了。捏了捏庭蕪的臉,已是僵直,笑容是她留在人間最後的印記。真可愛!

“如果有來生,心思不要這麼重。殺人放火金腰帶,你才到哪兒呢?”說完,庭芳又沉默了。能從京城一路飄蕩到江西,庭芳知道,庭蕪有一萬種方法活下去。

不拘賣字、賣畫、賣才藝,乃至賣笑。千里迢迢,或對尋常女子而言是漫漫長路看不到盡頭;但對庭蕪而言,又有何懼?馮爽,是白娘子教忠王的名字。竇洪暢與蘇成早已死了,馮爽的亡故,會讓白娘子教陷入無休止的混亂廝殺。用鹽水殺人,可見預謀已久。

庭芳替庭蕪掖了掖被子,輕而易舉的看透關節,一腳踹翻了福王頭痛已久的頑疾,你也是真夠厲害的!不愧是我葉庭芳的妹妹!

可是你有一條竟半分都不像我,庭芳點了點庭蕪的額頭:“你家四姐姐,永遠不會同你一般,死於善良!”

錦被蓋上庭蕪的臉,善良的小七,今生別離,來生再見。希望在窗明几淨的學校裡,能見證你成就的輝煌!

僅一個月的時間,又是風雲突變。前頭還說要發展經濟,轉臉就要預備登基。福王有些措手不及,距離那個位置愈近,他就愈發害怕。負面情緒不受控制的湧來,曾好不放在心上的風言風語在耳邊不斷的回放。他生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不安。不安來自於對命運的無奈,他要不要做帝王,全憑旁人主宰。他想逼宮,庭芳不點頭他就逼不了;而此刻他想趁著白娘子教莫名其妙的大亂一鼓作氣收復京畿,庭芳一句懇請殿下儘快作出決定,他就得備好龍袍。

徐景昌僅僅八千人的兵馬,江蘇不戰而降,迫於他的威勢,浙江就被一群廢柴收復。福王再也無法用皇后的教導安慰自己,他真的想問一問:“徐景昌,你到底有多強?”

嚴鴻信亦是驚悚於徐景昌的力量,作為福王心腹,他當然知道僅一個多月以前,庭芳壓根沒想過北伐。他更知道,徐景昌帶人去江蘇,為了的是營救庭芳。八千人,對上有數萬駐軍的淮揚已是勉強,萬沒料到,他竟拿著八千人蕩平江蘇!不戰而降,固然有福王之名分,可福王難道不是九邊將領的主上?不也一樣費勁了心思?

此時此刻,他信了陳鳳寧的話,信了徐景昌夫妻對國本與制度的威脅。旁的不論,單憑這掌兵的本事,就不遜於九邊任何一個將領。徐景昌才二十四歲!天縱英才!他不單能掌兵,還極能賺錢。在東湖時就賺的盆滿缽滿,有了庭芳,更是如有神助。管理一個國家,無非就是兵與錢。年輕氣盛的徐景昌能輕易扼住福王的咽喉!嚴鴻信兢兢業業,奔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去的,哪個想去看小年輕的臉色過日子?

奇異的,理應普天同慶的捷報,卻沒有幾個人開心。聖上徹夜難眠,廢太子麼?就這麼把權力交出去麼?他快七十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他的頭髮蒼白,牙齒鬆動,脊背彎曲的再直不起來。眼睛也花了,耳朵也有些聽不清了。理智知道,該把皇位交給冉冉升起的福王。但他的心裡和福王一樣有著強烈的不安。即將做帝王的福王,害怕的是臣下的實力;即將死去的老皇帝,害怕的更多是天命。徐景昌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走到今日很不容易。可是三歲看老,做了一輩子帝王,若是連看人的基本功都沒有,早就被篡了。徐景昌能有神助,靠的是背後的葉庭芳。

聖上翻身而起,盤腿坐在床上,一個女人,強悍到了那番地步,當真僅為凡夫俗子麼?聖上回憶起往事,自從欺辱了她,壞事一件連著一件。反之,重用了她,連上百年的蒙古都被趙總兵打成了喪家之犬。聖上的手背根根青筋凸起,蒼老而無力。他艱難的抬起了手,抓緊,又不得不鬆開。天命,老了才知,天命不可抗拒,他不退不行了!

聖上想了許久,還是不願廢太子。他固執的堅守著他的顏面,他希望太子自己退出。派出了一個心腹太監,使往東宮而去。

同樣睡不著的太子接待了太監,他覺得東宮的風水真特麼的垃圾!燕朝太子就沒幾個能善終的,他的父皇亦死過兄長。而他的兄長,滿門殆盡!他被龍椅誘惑到了今日,夢該醒了。太子嘲諷一笑,從一開始就無人看好的他終於走到了這一步;但從一開始就被看好的先太子,又怎樣?不吉利的太子位交到福王手裡,他真的就能順利登基麼?便是順利,這殘破的天下,還能保他尊榮麼?

太監低聲勸慰:“殿下,東湖郡主十足的小肚雞腸……”

太子冷笑:“好似我願自請廢了太子位,她就能放過我一般。權勢更迭,我認了!可我死到臨頭,還要如此羞辱,未免太過分!”太子胸口的怒火熊熊燃燒!親爹!既當婊子,且立牌坊!太子覺得自己從來是無恥小人,卻是對著親爹,自愧不如。他早知道有今日,或是廢了,或是一杯毒酒殺了,他願賭服輸。可他沒料到,聖上想讓他自廢!最恨的是拿著東湖郡主來威脅他!哈哈,哈哈哈!拿個異姓郡主來恐嚇他,當他今日才生在皇家?好聖上,你總能找出千般理由,天下都是惡人,只有你一個人是好人!

太子張狂的大笑,他總算明白大哥為什麼要一把火燒了東宮,那是內心無處發洩的仇恨!他也總算明白了十一弟為何要避居京城之外,那是不想面對齷齪小人的無可奈何!

可是笑完,太子又沉默了,形勢比人強,他還能怎樣?步履沉重的走向書桌,拿出紙張寫了幾個字,摺疊好,遞給聖上派來的太監:“交給福王。”心無法平靜,可他再怒髮衝冠,也無人在意了。喪家犬的怒火,不值錢。

太監不敢看,天家父子鬥法,他知道的越少越好。

太子強調道:“可給聖上看過,但一定要交給福王。”

太監應了。

太子揮揮手:“你回吧,稟告聖上,我知道了。”

太監不確定太子的“知道了”,是答應自請退位,還是僅僅“知道”,懶的行動。但他不想去深究,伴君如伴虎,聖上殺朝臣或還畏懼言官與史官,屠盡宮中太監,落於史官筆尖,不過是一句不痛不癢不好不壞的陳述。太監悄悄退出東宮,回覆於聖上。但他留了個心眼,太子的信他沒看,也不打算給聖上看。他決定直接交到福王手中,因為那才是未來的天子。

這一夜註定是不平靜的,太子在天人交戰,聖上在輾轉反側,福王在憂心忡忡,群臣在籌措謀劃,而京畿的白娘子教,則在決一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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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白娘子教創始人的順位來說,前三位死了就應該是左護法閆輝上位。可是若世間萬物都如此講道理,白娘子教首先也就不存在了。敏銳的庭蕪正是看到了此點,才願冒著生命危險謀殺馮爽。若沒有庭苗的干涉,她早就順利的逃往江西,做庭芳的左膀右臂了。如今芳魂已逝,但她的一記重擊的後果,依舊狠狠的盪漾在白娘子教中。無法服眾的閆輝為了立威,只能屠殺。想篡權的調唆著教中眾人反擊。聖上插入白娘子教的釘子趁勢起鬨,攪的血雨腥風。

早在創始人竇洪暢被勇國公誅殺之後,白娘子教就元氣大傷,諸多矛盾只因裡間之人無可去處隱忍不發。怨恨越積越重,馮爽的死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棵稻草。小規模的衝突不斷,終於在今夜整合,看誰才能做那個大王。

伶俐的教眾看不到前景,紛紛逃亡。白娘子把身上最後一點銀子給了貼身的丫頭,道:“走吧。”

丫頭淚眼婆娑的看著白娘子:“娘子,你真不走?”

白娘子笑笑:“我有新的大王呢,不用管我。”她走?她能去哪裡?不似丫頭還有家人,她孑然一身,去哪裡都一個樣。她知道白娘子教今晚將不復存在,不管是誰勝利,將來都不會再叫白娘子教了。其實從她被蘇成當做玩物後,就不再是高潔的聖女。那時候她才明白,竇洪暢高高把她供起來,固然有算計,亦有情誼。做這個王那個王的女人,比做白娘子更沒有任性的資格。她有些想念竇洪暢,不因男女之情,而是最初的她才認識竇洪暢時的模樣。和氣的竇洪暢牽著她的小手路過集市,稱一點麥芽糖放在她的手心。不知怎麼形容他們之間的關係,硬要說的話,更像父親吧。

外面的廝殺地動山搖,白娘子用手撐著下巴,百般無賴。後院的日子真無聊,桌上的菱花鏡是庭苗的遺物,白娘子也不知道那夜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往日裡罰她頂著水碗跪瓷片的惡婆娘死的極慘。她畢竟是白娘子,教中的信眾不如以往虔誠,使動兩個人還是容易的。她高興的叫人把庭苗的屍首丟進了河裡,總算大仇得報。馮爽餘下的姬妾同她一起嘻嘻哈哈的往庭苗的屍體上扔香米,為的是誘惑更多的魚兒來啃食。要讓那個惡婆娘死無全屍才是最好!

一群有今朝沒明日的姬妾,也就這點子樂趣了。

廝殺到天亮,白娘子走出門外,一直走,一直走,橫屍遍野的土地上,不知道哪處才是戰場。白娘子一襲白衣站在屍首旁,終是忍不住眼淚滑下。竇洪暢利用她坑蒙拐騙建立的白娘子教沒有了。這些教眾,在竇洪暢死後不再看的起她,可最初也是供養過她的。那幾年高高在上的時光,是她一生中難得的美好。每一個人都對她那樣的和氣。誰料人心亦變,虔誠的教徒轉臉做了旁人的走狗。

朝陽從東邊升起,白娘子替枉死的教徒們做了最後一次超度,而後拖著長長的影子,徹底消失在京畿的土地上。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甚至沒有人知道她的死活。她似憑空而來,又似憑空而逝。

一介女流,能在史書中留下隻言片語,不枉此生!

宮門次第開啟,文武百官依序進入宮內。太監們在人群中穿梭,或從宮外辦差回來,或從宮內預備出去。一個小太監在宮廷的石磚上飛奔,至門口對了腰牌,又撒腿往外而去。這等辦事跑腿的小太監隨處可見,無人在意。

小太監也不管是否有人看見他,他只管往福王府報信。今日是五日一輪的大朝會,較之一年一度的百官朝見規模小的許多,但也比尋常日子熱鬧。無理由上朝的但需要進宮議事的福王被小太監堵在家門口。

小太監雙膝跪下,恭敬的呈上一張薄紙。

福王好奇的開啟紙張,太子那與他一脈相承的鬼畫符呈現在了眼前,只有短短的一句話:“十一弟,我死後請放興懷兄弟一條生路,二哥求你!”

就在此時,東宮方向傳來了沉悶的鐘聲,一陣風襲來,卷走了福王手中的信紙。福王呆呆的看著東宮的方向,又一個太子……死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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