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待俘虜之事,庭芳與徐景昌早就商議過。只不過上一回蔣赫的人因混亂踩踏,輕傷與未受傷的早跑了路,下剩的基本都是重傷,現有的醫療條件無法救活,便無此煩擾。此次韓廣興排程能力尚佳,以至於戰場還留了不少活口,於是有了對待俘虜的矛盾。

任邵英把周毅的疑慮回報與庭芳,說法自然潤色過,比周毅表現出來的委婉許多。庭芳知道人多數是感性的,前一日殺紅了眼的仇敵,翻臉就要做朋友,這種臉厚心黑的技巧只有她們這些官僚有,耿直的兵丁是沒有的。笑著把周毅喚到跟前,在昨夜任邵英的基礎上再細緻的解釋:“戰俘便是回了韓廣興處,多少都惦記著咱們的好,下次再打便要手軟。俘虜了咱們的人,暗地裡照應一二,咱們的人得少受多少罪?算算還是划得來的。”

周毅沒想到還有這層顧慮,皺眉道:“郡主把天下人想的太好了,狼心狗肺的多呢。”

庭芳笑道:“若有一半兒不狼心狗肺呢?”

周毅依舊不肯接受這個理由。

庭芳搖頭道:“唉,我是真的想裝個好人,你們就不給我機會。”

周毅不知為何,脊背一涼。

庭芳道:“俘虜有輕傷的,咱們救治了吧?本來就缺醫少藥,還勻出一份與他們,簡直是聖人!”

周毅正色道:“我正愁此點,不知怎麼跟兄弟們解釋。”

庭芳道:“換成你是韓廣興,對著一群被驚醒照顧沒準還胖了兩斤回來的俘虜,是什麼心情?”

周毅頓時豁然開朗,倒吸一口涼氣!庭芳這是借刀殺人!

庭芳無奈的道:“韓廣興殺?還是不殺?”

周毅代入韓廣興,頓時陷入兩難。殺了可惜,經過戰場的老兵,比新兵珍貴許多;不殺睡不安穩,被善待的俘虜,便不是奸細,對敵人心存感激,極影響士氣。

庭芳又道:“多半還是要殺吧,或者編入敢死隊什麼的,叫他們去送死。”兩軍對壘,證明清白何其艱難?民國張自忠將軍為了國家做出的暫時妥協,被人罵作賣國賊,最後終究是以死明志了。同盟國犧牲的最高將領,選擇了留取清白在人間,其妻絕食自盡,隨他而去。後人再是唏噓,也無法彌補他所承受的委屈。俘虜的尷尬,比之更甚。尤其在華夏,對俘虜的傳統無比糟糕。有一說一,華夏雖然璀璨,有些事確實該思過、反省、改變。

周毅有些悵然:“原來郡主是想叫人知道被俘了便死心塌地的跟著我們。世間唯有此地能忍三姓家奴。”

庭芳道:“何必說的那樣難聽?忠固然好,可既然刑不上大夫,自然禮不下庶人。對著他們要求禮義仁智信,咱們又給了他們什麼?是有富庶的生活?還是有明亮的學堂?再說多一句,得人心者得天下,人心怎麼得?不就是如此麼?”

周毅徹底明白了庭芳言語中的未盡之意,天下大亂,有些訊息能傳的飛快,因為人不再似過去一般綁在土地上,而是滿天下的亂竄。被放回去而叫自家主上砍了這種事,算得上傳統。那邊是死路,這邊則善待,便是難免受點排擠,有腦子的人也知道選哪個。到時打起來,敵軍的士氣就很精彩了!奮力廝殺會死,還不如裝死做了俘虜,果然是上兵伐謀!想通之後,臉上就有些發僵,尷尬的道:“郡主……”

“嗯?”

“我想岔了路,是我的不是。”

庭芳道:“你們不用那麼許多彎彎繞繞,絞盡腦汁的想事,是我等貪生怕死之輩幹的事兒。兵士要勇猛,直腸子反倒可愛。你不必如此。”

周毅道:“郡主有勇有謀,為我等所不及。”

庭芳笑道:“我們就別互相吹捧了,萬事開頭難,才死了兄弟的將兵們只怕對俘虜有怨恨。你同王參將他們說道說道,再一層層往下說道理。一遍說不通就說兩遍,兩遍說不通就說三遍。兵士賢愚有別,切勿簡單粗暴。重點強調是怕他們落入敵軍之手慘遭虐待,這個他們比較容易接受。但不能僅僅強調如此自私自利的小巧,你得告訴他們,咱們是奔著天下太平去的。濫殺是暴君所為,都是殿下的子民,便是一時糊塗,做君王的哪裡捨得就此放棄?譬如你兒子做錯了事,你恨的喊打喊殺,卻非真話,想要的無非是他改過自新罷了。將心比心,殿下對臣民亦是如此心情。”

周毅抽抽嘴角,郡主,你又開始忽悠人了!

庭芳看著周毅笑,不再廢話。大道理書上盡有,隨便拎出個讀書人就能說一堆。佐以家常理短註解,慢慢的兵士們的思想就會發生變化。為自私而戰固然悍勇,卻遠不如為天下蒼生而徵堅韌。人類這樣高智商的動物能得以延續至今,就是因為每個時代每個種族,都會有那麼多願捨己為人的英雄存在,守護者庸碌的凡塵。

周毅暗歎,如此不按理出牌,沒有知事他們這些粗人當真說到猴年馬月去。不由佩服庭芳走一步看三步的本事。末了,實在忍不住問了句:“儀賓亦是如此想麼?”

庭芳道:“他未必就想不到,只他比我厚道,想的更多的還是仁義,我則是算計。”徐景昌的可貴之處,就在於看得透齷齪,還依然想維持那脆弱的光明。

周毅笑道:“殊途同歸了。”

庭芳止住這個話題,說起了另一樁事:“翠榮的嫁妝我已經備好了,你們擇個喜歡的日子,把事兒辦了吧。”

周毅的臉稍微紅了紅:“翠榮說不急。”

庭芳道:“她一個姑娘家,哪裡肯表現的心急火燎?身契我已消了,她父母亦是家奴,殿下分府的時候人不夠使,一家子買來的。其父母還在殿下府上,待日後你自己記得去求上一求,贖出來給個安生立命之處。”正兒八經的嶽父母在奴籍,說出去不好聽。將來須得安頓下來給個營生才周全。只此等小事她就不操心了,翠榮不是孩子,她心裡有數。

周毅道:“多謝郡主。”

庭芳道:“旁的我不多說了,好好待她。兩口子實在過不下去的也有,到時候報與我知道。醜話說在前頭,你們好聚好散我不管,欺負了我的人,休怪我不講情面。”

周毅點頭應了,他是不會要翠榮受委屈的,既要藉著裙帶往上爬,有些東西就必須捨棄。許多男人覺得振不了夫綱難以忍受,實則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振了夫綱又如何?不到九五至尊,到哪裡不受委屈。他還有人生的野望,怎有心思計較家宅裡的瑣事!深知庭芳的精明,他也不做那漂亮承諾,低頭衝庭芳行了個禮,告退。

京中的局面亦穩定了下來。僥天之幸,天佑五十四年蒙古大舉南下,被趙總兵痛打回老家後,便陷入了部族混戰。趙總兵暗戳戳的拉一個打一個,順便趁著年景好的時候開開邊貿撈點銀子,差點沒跟蒙古混成兄弟。因此這些年來蒙古一直掀不起什麼大浪,九邊壓力銳減。廢止九邊是不能的,多少有些部族想打打草谷,但像過去那般陳兵百萬就顯得多餘。正好京城被打的狼狽,聖上索性把五城兵馬指揮司撤入內城維持治安,將京城城防交給了勇國公並手下的精銳。

九邊駐軍乃燕朝精銳中的精銳,薊鎮固然稍遜於大同,但放眼天下,能與之對抗的一個巴掌的數兒都沒有。現若徐景昌對上勇國公,也只有被他砍的份。那些什麼勇王忠王之流,就更不夠看。京城漸漸恢復了寧靜,只那物價是怎麼都下不去了。

福王與勇國公郎情妾意,來往的極為密切。勇國公以皇子安危為由,將幾個王府都保護起來。福王知道,那不過藉口,真正保護的是他。勇國公的選擇如此明確,九邊其餘的將領也開始向福王傾斜。統共九個總兵,趙總兵不消說,那是舅舅;太原何總兵一貫跟趙總兵好的穿一條褲子;加上擺明車馬的勇國公,福王已佔了三個。下剩的六個裡,有想做純臣的,有想再觀望的,還有已對福王動了心的,不一而足,然而他們共同的選擇是漸漸疏遠了太子。

原先同太子交好,也只是相對於其他的王爺,他們跟先太子的關係亦不差。福王年紀太小,誰也沒注意到他。現他長大了,仔細瞧瞧,都覺得不壞。太子往常與他們再好,最信任的還是身邊的人,同九邊關係微妙。福王就不同了,他舅舅是大同總兵,心腹是大同總兵的弟子。九邊同氣連枝,自然看福王更順眼。反倒是京中戍衛成分複雜,首鼠兩端。

福王早看出來了,京中的那起子繡花枕頭他半點不想要,拉攏了勇國公才是正道。有了武將相持,又覺得趙貴妃真得老天厚愛。她那般的天真,隨便擱誰家裡就是個死字,偏偏進了宮,偏偏入了皇后的眼而不是皇帝。聖上那樣不喜歡她,隨便去了兩回一胎就生了兒子,還是老么兒,備受寵愛。等年紀大了挑兒媳婦時,什麼眼光都沒有,誤打誤撞選了嚴春文。嚴春文實在不值錢,然而嚴文春她爹就太狠了!翰林院掌院,若論起江湖地位,比首輔袁閣老都強。

至此時,福王終於羽翼已成。他抬頭望向南方,徐景昌,我準備好了,你呢?

又是一年一度的秋收,卻是比起去年為難的多。中間幾個省裡頭只有江西戳了個徐景昌,不獨把土豪打了,還制住了破家的縣令們。故眼紅的人比比皆是,不獨蔣赫韓廣興,大大小小的土匪都盯著肥肉。盤剝下的農民們,也的確不知怎麼生存。老老實實的種地,不過是被人當了糧倉。許多人並不想作惡,被局勢裹挾著殺人越貨。相比之下,安安穩穩生產的江西鶴立雞群,怎生不招人眼?

幸而今年動盪,租田的人難免誤了農時,種的東西又亂七八糟,有些已經收穫,有些才是青苗。雜糧比水稻生長期短,大部分已經入庫,想要不勞而獲的土匪們沒踩對點兒,衝殺過來已過了農忙,農民有時間與人手反擊。然而畢竟不利於秋冬季菜蔬的補種,各地留守的人員紛紛寫信入南昌,請徐景昌主事。

南昌的兵馬決計不能調動,王虎倒想把新收的三千俘虜派出去打土匪,被徐景昌果斷拒絕。一萬兵馬打入京城純屬笑話,他前腳走,後腳南昌空虛就得被人端了老巢。因此沒有四五萬人,北伐實乃做夢。四五萬人,還得有戰鬥力。誰也不知道京城到底什麼模樣,萬一福王有個三長兩短,他所面臨的將不是五城兵馬指揮司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而是九邊動了心思的總兵們。李家江山在,大家做忠臣;李家人死絕了,怎麼,你徐景昌能反,別人不能反?都是一樣的身份,拼的是誰家兵強馬壯。九邊有數代積累,他沒有,如若輕敵,必死無疑。

徐景昌想了許久,方想起原先都指揮使司所屬還有一大群吃閒飯的。這幫人之前被庭芳當做工程兵使,修完水利修城牆,修完城牆當城管,很是怨聲載道了許久。他們被周毅殺的殺攆的攆,戰鬥力依然不忍直視,軍紀卻好了百倍不止。這種“工程兵”與庭芳後世知道工程兵不可同日而語,他們所掌握的技能很容易被替代。到底算是兵丁,一直拿來當民夫使有些浪費。恰好把他們打散了分派到各地重建衛所。又從徐景昌的私兵裡選出幾個有心的能人領頭,務必使江西全境大致安穩。

小挫的土匪不足為懼,江西畢竟經過梳理,百姓至少能吃飽飯,落草為寇的並不多。不過是兩省交界處多派些人駐守,中間少派些人罷了。為難的是韓廣興與蔣赫一直不死心,利用縱橫的水路蠢蠢欲動。徐景昌連吃了兩個虧,便與安慶的梁光啟並長江沿線的幾個城池保持密切的聯絡,互通有無,隨時準備防守起義軍。

徐景昌一面重建衛所,一面開始訓練水軍。東湖的三年積累,看著不顯,實則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譬如水軍,雖要花許多心思去做,但畢竟有了底子,至少知道該怎麼行事。

庭芳依然發展經濟。南昌沒有商稅,又有精美鑄幣,天下比去年更亂,商人去哪裡都不再安全,不若來南昌不受剋扣。商賈越發聚集,帶來了極大的繁榮。地產、礦業、鹽業、茶葉、絲織業以及江西特產的瓷器開始迅猛發展。別的府尚未享受到如此宏利,南昌已是比水患之前還要繁華了。

然而僅僅比水患之前繁華還遠遠不夠,燕朝是個孱弱的王朝,其商業更是慘不忍睹。以庭芳的眼光,此間景象也就是個城鄉結合部,毫無首府氣度。然而想要南昌更上一層樓,不是她好好治理江西就可實現。商人是經濟的基石,南昌固然無稅,可外省商賈沿長江而來,處處關卡、層層盤剝,所獲之利微薄,招商引資的能力便極有限。唯有在自家地盤上混不下去的,才願來南昌一博。可既然在自家地盤上混不下去,那便是資本不夠雄厚了。

從江西往下游看還算好的,盤剝便盤剝,至少不亂。但往上游看就很讓人鬱悶了。韓廣興上回折損了三分之二的兵馬,他想東山再起,便只能更多劫掠。不會建設的軍閥,能做的永遠是以戰養戰。逼急眼了時不時來江西打回劫,從全省範圍內來講,損失還在承受範圍內,可是這口氣又怎生咽的下?再則如此騷擾,很不利於經濟發展。若有時間,如此缺德的軍閥早晚互相殘殺殆盡,江西慢慢走向富饒。然而庭芳他們缺的恰恰就是時間。

江西的發展速度,便是擱後世也算可觀。可庭芳一想起鴉片戰爭,就急的冒火。拿著草稿紙演算著各種經濟模型,終只是演算。深深嘆口氣,放下筆,沉思。還有什麼法子,能更加迅猛?

錢良功一頭扎進了農學,鎮日間泡在田裡,不見人影;楊志初立志教化,卻還不及實現,趕緊的攬過知事培訓事宜,徹底混進了軍營;房夫人開始培訓穩婆,順便捎帶上了醫婆,連同於大夫劉婆子制定教程,亦是忙的腳打後腦勺,庭芳好有半個月不見她們身影。新蓋的辦公樓裡,管事的只剩下庭芳與任邵英。任邵英說是管養殖,卻是今年遭了兵禍。那五千只鵝倒是可出欄了,但那點子事不拘哪個丫頭兩句話就解決了,故旁人忙的飛起,獨他閒的發慌。

見庭芳面有鬱色,蹭過來問:“郡主有何煩擾之事?不妨說說?”

庭芳見了任邵英奇道:“先生不去軍營麼?”

任邵英道:“老楊在大禮堂上大課,我不欲打攪,便回來了。”楊志初一口咬死了教化是他的管轄範圍,任邵英幫手可以,搶地盤做夢!任邵英不似他有根基,想搶也搶不過,與其在軍營裡替人白打工,還不如在庭芳眼前晃盪,沒準她老人家又想起什麼來,沒人使必派給他。

任邵英滿腹辛酸,他自認有才,卻是生生敗給了人情。徐景昌對他們三個幕僚都是一般對待,庭芳則分了遠近親疏,這一分,他只能邊緣化。他也理解庭芳,半路相逢的,怎比的上自幼相伴?只得卯足勁兒多創造機會。

庭芳略想了想,就明白任邵英與楊志初之間的鬥法。錢良功獨佔鰲頭,剩下的兩個肯定得分出二三來。到底楊志初是她的嫡系,佔了便宜。但好手下都是不嫌多的,庭芳見忙的腳打後腦勺的時候,任邵英居然閒著!暴殄天物!立刻就徵用了。把方才心中所想說了一回,又道:“我還想開源,先生有妙策否?”

任邵英頓時啞火,他做幕僚,擅長的是人際關係政治鬥爭,經濟那種玄幻的玩意兒,他是比尋常人懂,否則東湖也不至於做成港口了。可撞上庭芳這種逆天的貨色,他是真的只能跟在後頭轉,全然摸不清套路了。任邵英無疑是個聰明人,只燕朝經濟死的太久,他缺課太多。被庭芳問住,心情更加壞了。自打來了南昌,簡直沒有一件順心的!

庭芳攤開地圖,指著長江道:“關卡太多了。”

任邵英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鞭長莫及,咱們暫時管不住。也不是不能強橫,就是樹敵太多。”

庭芳道:“我不怕樹敵,可要麼打服了他們,要麼餵飽了他們,不然在江上使點絆子,我們與大商賈不懼,小商販就要倒黴。規模大的固然要緊,缺了小商販經濟就難活潑。”

任邵英心中一動:“郡主可是想……”

庭芳點頭道:“我想與安徽浙江沿線的城池談上一談。一城劃定一個範圍,咱們引商船往大城補給,刺激大城的經濟。大城給商戶保護,並收取定額稅收,兩年才可一浮動。說實話,商人不怕花錢,怕的是花的沒底。我們不能讓安慶等地不收稅,但可以替商戶想在頭裡。江西畢竟是內陸,獲利有限,大商戶渠道多,不願多來。但咱們做的好,引了小商人來也是一樣的。螞蟻多了咬死象,待咱們更富裕了,大商戶自然雲集。現一窮二白的,說話都沒底氣。”

任邵英:“……”現在還叫一窮二白……斂了心神,忙接上:“要如何談?小商戶倒是有些行會,此事我可去做。但安慶等地,肯聽我們的麼?”

庭芳道:“先談談看吧。”說畢,庭芳突然扔了個雷:“我想去一趟江蘇!”

任邵英唬了一跳:“不是放棄東湖了麼?”想重建?亦或是重新拿回出海口?任邵英沉思片刻,覺得有一定的可行性。東湖丟的太可惜,雖說一路行走,總有捨棄的,可經營了整四年,已把那處當成了家鄉一般。發跡之所,總是不同的。

然而卻庭芳搖搖頭:“不是東湖,是淮揚。”庭芳知道眾人對東湖的感情,可她是不會回頭的,因為將來天下歸心,東湖又不可能鬧**,想那麼多作甚?

“啊?”

庭芳笑了笑:“我想見一見劉永年!”

任邵英臉色一變:“不可!劉永年陰險狡詐,君子不立危牆,郡主不能以身犯險!”

從私心來講,庭芳當然不願去對頭的地盤。可江西是個極尷尬的地方。有個形象的名詞,叫做“過路城市”。看似東西南北皆通,實則人家只是路過。固然有水路,卻是遠比不得武漢就在長江邊;固然有陸路,又比不得浙江依託了沿海的便利。直到後世,這個省的經濟都沒什麼存在感。也不是窮,好歹是中部,再怎麼窮也有限,但就是讓人不大想的起來。省會南昌甚至比不上九江有名,更別提景德鎮了。

如此地界,所依託的無非是烽煙四起時較之別處稍顯安逸,主政者更擅經濟罷了。京城趨於平靜,福王以為勝利了一半,巴巴兒發急件過來告訴他們好消息。庭芳被福王的幼稚囧的沒了脾氣。京畿邪教肆虐,全國叛軍開花,你喵的腦子裡幾斤水才覺得九邊武將站隊了就能奪天下?九邊戰鬥力是很強,但他們能離開嗎?便是能分一半出來蕩平蠅營狗苟,你有錢打嗎?軍需就是個無底洞,幾十萬人的兵馬,一人哪怕一天半斤糧,每天所耗也是以十萬為單位!一年到頭不說武器彈藥,衣裳鞋襪就得上萬人操持。國庫現能餓死耗子,九邊實指望不上朝廷,基本自給自足,趙總兵都跑去做貿易了。看起來很美好,然而北宋能“杯酒釋兵權”,最重要的不是宋太祖玩的好手段,而是天下的兵全歸了宋太祖養。

九邊若能自己養活自己,忠心又有幾分可期?人都能養活自己了,腰桿筆直,你福王又算老幾?世間萬物,用經濟解釋,不說百分百,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能說通道理。就譬如那夫為妻綱,前提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養活不了媳婦,夫綱只好剁了餵狗。周毅有夫綱嗎?他敢納妾,翠榮惱了要離婚,他攔的住嗎?古時常把君臣比做夫妻,蓋因道理都是一般,想要臣子三從四德,不給好處就是做夢!

可給了好處便可以了麼?還是想的美。男人能三妻四妾,非因他能養家餬口,還有拳頭。西門慶對女人素來溫柔,但他的女人只要試圖挑釁他的權威,不管對妻還是妾,手段層出不窮。最寵愛的李**兒,因她先嫁了西門慶的競爭對手,新婚之夜是跪在地平上的;潘金蓮沒有嫁妝,使勁手段嫁與了他,他平日裡小意溫存,待她氣著了懷孕的李**兒,差點沒叫西門慶整死。放朝堂上,想遏制住武將,便得讓朝臣形成均衡。誰敢冒頭弄死丫的。換個文雅的詞兒,叫恩威並施。

九邊有趙總兵,餘者呢?徐景昌不夠強,福王早晚被人拆肉燉了。庭芳揉著額頭想,這貨能忽悠住九邊的武將,總算比之前長進多了。才安慰了自己一句,又覺得更加鬱悶,昔年他們三個技術黨湊一塊兒,政治敏銳度她最強,可也強的有限。庭瑤更只是閨中少女,說句難聽點兒的,弟妹都不怎麼能管好。到如今大夥兒都往前狂奔,福王你個當老大的還掉隊了!你妹啊!幸而庭芳滿肚子私貨,遇上個傻白甜也不在意。她真要一心為公,絕對使人往京中剁了姓李的全家。

庭芳吐出一口濁氣,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對在一旁跟著發呆的任邵英道:“咱們需要錢,很多很多的錢。”

任邵英跟著嘆氣,南昌的繁華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他實在不知道庭芳的目標在哪裡了。

庭芳接著道:“不單錢,江西境內有銅礦,雖不多,私自鑄幣都幹了,真要說如何沒錢也不盡然。錢不能吃,還得要人願意來賺。棉紗廠的棉線倒是產的快,我已寫信與房二哥哥,叫再弄些進來。紡織卻得靠人工,江西哪兒都用工荒,還得同江南買。劉永年有野心,咱們大批量從他的地盤上買棉布,得有好處同他交換。不然他只出點么蛾子,日益增長的兵丁就沒沒衣裳穿。”說著用手指在地圖上畫著圈圈,“衛所的兵丁雖不是嫡系,既做了他們的上峰,吃飽穿暖總要。零零總總加起來,也有萬把號人。那是咱們嫡系的替補兵源,又得靠他們打土匪。重商的地界兒,就沒有能真自給自足的。什麼都靠自己,便與朝廷思路無二了。”

任邵英聽得此番話,仔細沉思。他做太子幕僚時,並不覺得重農有什麼不好。天下安安分分的,官僚無需那麼多。稅收少了,支出亦少。宋朝倒是繁盛,冗官冗兵的問題貫穿了四百年都沒有解決。待到眼睜睜的看著南昌從一無所有到今日之繁盛方知商業之可怖。去歲哀鴻遍野,金秋已是盛世景象。無與倫比的震撼!

庭芳無奈的道:“任先生能明白麼?”小農經濟時代的人們習慣了自給自足,買畢竟要花錢。如此模式,手工極貴,買比自家做真的貴了多。固自家不能形成閉環時,總是不安。整就是一個惡性循環。

任邵英沉吟片刻,道:“不敢欺瞞郡主。自從郡主辦商業,我便通讀了史上重商時代的資料。不辦事兒,光同人說道說道,只怕也能裝個行家。固郡主所言,明白是明白,卻是不大敢下決斷。”

“這才是辦實事的人。誇誇其談沒甚意思,終究要落在實際。先生有何想法儘管提,便是說錯了也不打緊。我亦有想錯的時候。”庭芳笑道,“那養鴨子的事兒,不就是急急改成承包的麼?想錯了是一樁,計劃趕不上變化是另一樁。沒有無懈可擊的謀略,誰不是邊做邊調整呢?”

任邵英道:“那我便直說了。劉永年如今最想要的是什麼?以我之淺見,必不是爭霸天下。世人看不起商戶,不為別的,他們重利輕禮、鼠目寸光。故劉永年野心是有,但眼前若有利可圖,野心必能放下。”說著笑道,“打個不大恰當的比方,就好比儀賓,當官亦可,可若將來同他說,把都指揮使讓出來,換個大作坊,他一準樂意。”

庭芳噗嗤笑出聲來:“天下太平,我也樂意啊!我不比他還得花錢,得尋殿下化緣。我竟是無甚成本便可做研究。那樣的日子不知比如今舒服到哪裡去了。”

“故人各有志。”任邵英接著道,“打蛇打七寸,想要劉永年不出么蛾子,談往後是不成的。咱們想做的事,拿去同他談,他能想憑什麼你能做我不能做?還是有實利。如今海運最大的賺頭,一為絲綢、二為瓷器。江南的越州瓷早已式微,如今最強為絲綢。劉永年做的也是絲綢。不若我們與他籤契,江西省內所產絲綢盡數賣與他,他拿棉布棉花與咱們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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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芳撫掌大讚:“妙!”

任邵英笑道:“江西的絲綢固不如江南,勝在便宜。若郡主把那繅絲廠辦好了,過得幾年,還不稀罕的跟他合作。天下種棉花的多了,江西水路縱橫地處中央,四面八方的人湧來,只怕劉永年還得主動尋咱們。”

“此乃後話了。”庭芳道,“單線不穩當,還得多線,密密成網,他便走不脫。我將來想與洋人這麼做生意,拿劉永年練手倒是極好。”

任邵英忙問:“郡主想如何同洋人貿易?”

“做生意講究你來我往,單我們賺他們不賺,必引來覬覦。咱們國力強盛也就罷了,他敢來咱們便敢打的他親媽都不認識;”庭芳嘆道,“這不是幹不過人家麼!只得按規矩了。我們賣東西出去,也得買東西進來。先生方才的提議就妙在此處,我賣了絲綢,又買了棉布。劉永年為了維持棉布的銷量,必同我們生出香火情。待要咱們千絲萬縷斬不斷時,他就要與我們共進退了。咱們賺的多些不打緊,不吃獨食便罷。再想想還有什麼能買他的。”

任邵英道:“容易,糧食。”

“嗯?”

任邵英道:“郡主先下了步好棋,天下王田,要百姓種什麼,他們也只得種什麼。咱們窮,先用雜糧混個飽,自然精糧種的少。可日子漸漸好過,大家就想吃精糧。精糧哪裡來?咱們不種就得買。江南種桑養蠶不大產糧,可咱們不用管,就問劉永年買,讓他賺差價,他能不樂意?只精糧進來,粗糧又銷往何處?”

庭芳被任邵英提醒,瞬間思路暢通,道:“餵豬。種雜糧買精糧,人吃精糧豬吃雜糧,我們再把豬賣出去,便齊活了。”

任邵英道:“豬肉貴,有那麼多人肯買麼?”

庭芳笑道:“這不是又可跟劉永年談嘛!左近幾個省,我就不信他們臘肉也不吃了。再說咱們規模化養豬,比散戶養的可便宜的多。”

任邵英頭痛的道:“竟是沒完沒了,要同他談到幾時?”

庭芳笑呵呵的道:“生意便是這個模樣,晚間大家集思廣益,看還能算計了哪個去。越多人與我們利益相關,就越多人維護我們。將來天下坐著都順利。沒有什麼比利益更穩固,賭場無父子,我們反其道而行之!”

如此瑣碎,劉永年是不得不見的。但,又如何保障自身安全呢?庭芳再次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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