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力使人成長,生命受到脅迫之時,從徐景昌到小兵,都飛快的運轉著大腦,想盡一切辦法追求勝利,或者說生存。大同將兵乃燕朝之精銳,按照該標準訓練的士兵打順手了,韓廣興部便半點佔不著便宜。一樣是昨夜的騷擾,卻因守軍分了地盤而秩序井然。攻城需要長梯,守軍發現一隊人,便往長梯處點一把將其火燒的乾淨。韓廣興以戰養戰的匪幫出身,至後半夜便發現梯子少了多半。知道徐景昌已有了應對之策,急調大軍往城門處衝擊,再敢不玩那小巧。

巨大的木頭由簡易的機械裝著,一下一下的砸著城門。戴適調動了輪休的兵丁,集中火力往城門前輪射。王虎所領的神樞營的弓弩手亦射出無數箭羽。周毅在城牆下,緊盯著上頭的動靜,預備隨時派兵支援薄弱之處。

夜襲對雙方都是挑戰,韓廣興逐漸覺得吃力,猶豫著是否退兵。看著南昌高聳的城門,心中十分不甘。此次奔襲南昌,已耗盡了他的庫存。若是敗兵撤退,必然士氣大損。他非有勇無謀,反而讀過許多兵書。他家優勢只在一個悍字,算不得正兒八經的軍人。因此越發依賴大勝。勝利之後有錢財、有烈酒、有美人。為了那一刻的極致享受,他們會在下一次更加驍勇。然而一旦失敗,貪生怕死便如影隨形。血氣,無關心念,僅是衝動。同徐景昌一樣,他的兵,亦非百戰之師。

韓廣興天人交戰了足一夜,打到天明,粗粗掃過戰場,已折損近三分之一。四個時辰的激戰,兵丁們開始疲倦,動作變的遲緩。火槍所需的體力非弓箭可比,定裝彈藥驅除了心理障礙後,在戰場上便有碾壓性優勢。頭一條,他們放上百來槍,除卻肩膀著實疼痛之外,扣動扳機的手總還有力,但弓箭手已抬不起胳膊。而攻城時,未爬上城牆的人,大刀是無用的存在。

天光再次照耀大地,韓廣興知道自己又失敗了一次。幸而他早有預料,厲害點的城防,三五個月打不下的都尋常。才將兩夜,他有的是機會。撤退的旗號打出,累的發顫的兵丁們松了口氣,知道守軍不會出城,懶懶散散的集合,欲往營地去。

正在此時,遠方忽有騎兵席捲著大量煙塵滾滾而來!守軍哨兵在瞭望塔上怔了一下,趕緊敲鑼示警!徐景昌驚詫莫名,莫非流寇草莽還有援軍!?

韓廣興哪有甚麼援軍!南昌並沒有自立為王,城主乃朝廷冊封的儀賓,難道他竟抄小道往外求助?再看一眼南昌,並沒有烽火臺!南昌城圍的好似鐵桶,他到底怎麼報信出去的?

韓廣興部尚未徹底離開火炮射程,徐景昌果斷下令:“用火炮轟,攆他們與來者一戰!”

騎兵出行,萬馬奔騰,其響動百里之外便可探尋,何況不足十里。韓廣興部已感到危險,不知如何是好。城牆上突然火炮齊發,射程內的尾部立時被炸的人仰馬翻。後頭的人開始往前潰逃,前面的人卻是正面撞上了大隊騎兵,亦是個個手執火槍,見人就射!慌亂中想逃命乃人之常情,韓廣興的幾個將領稍微懵了一下,手下的人便開始逃竄。後頭的往前跑,前頭的往後跑,光是踩踏便死傷無數!

韓廣興餘部約剩五萬人,激動之下,根本無法聽令。怒喝一聲:“跟我衝!”

四十個親兵紛亂中勉力組成方陣,跟著韓廣興直往前衝去。幾個將領看到,也有樣學樣,混亂中呆在原地只有死字,不若選定一個方向,或有生機。將領又帶動心腹,騎兵們茫然的跟著人往前衝,步兵便已顧不上了。

對面不知來路的騎兵顯然沒想到迎面撞上韓廣興,他們原想抄後路偷襲,哪知韓廣興居然直面迎敵,亦是跟著慌了。幸而他們人數不算多,見騎兵不要命的衝過來,槍也忘了放,趕緊往兩邊讓開道,生怕撞到了自己,命喪此地。終是有略微遲鈍的不曾避開,與韓廣興的人相撞。高速奔跑的馬匹難以控制,相撞之處連連追尾,慘叫聲響徹雲霄。

徐景昌和周毅等人莫名其妙的看著遠處奇景,暫不知作何決斷。

韓廣興殺出重圍後,狼狽之極,帶著殘部往營地飛奔。步兵急急跟上,卻是一盤散沙。新來的騎兵方才想起撈軍功,火槍亂掃,也不知打傷打死了多少。兩邊直折騰到了中午,混亂才消散殆盡。火槍火炮與馬蹄聲盡數停止,戰場上的傷兵慘叫聲變的清晰,驚的立在原地的騎兵差點散魂。

新來的騎兵統共只有五六千人,點點人數,方才七撞八撞的,便少了一千有餘。領兵的不過略作沉吟,便道:“入城!”

幾千騎兵不管地上一片片的人是否活著,毫不留情的踐踏過去。及至城下,徐景昌才看清旗幟上的名號,打的是安慶二字。有一騎兵到城下大喊:“城上可是徐儀賓?”

王虎回應:“來者何人?”

騎兵道:“我等乃徽州安慶府駐軍,聽聞匪軍襲擊南昌,特來援助!”

任邵英道:“人數有好幾千,問他們指揮使是何人?同知何人?千戶與副千戶是哪個!”朝廷命官之名號,非在此間,難以清楚。便是知道一兩個,也很難知道全部。

王虎一一問去,那人都答的上來。任邵英點頭道:“只怕當真是衛所的駐軍。”

那人十分懂規矩,通報姓名後,退回騎兵處。不多時,有五人騎馬而來,同時騎兵後撤了數里,徐景昌才下令開城門,依舊是全神戒備。待那五人進了城,城門又重重關上。

徐景昌下了城門,親自出迎,笑問:“可是梁指揮使親至?”

來人齊齊下拜,為首一人道:“下官安慶錦衣衛指揮使梁光啟,拜見儀賓!”

徐景昌忙伸手扶起,滿臉笑意道:“客套話兒不說了,梁指揮使不遠千里援助,徐某感激不盡!”

梁光啟忙道:“不敢!乃鄂州府之衛所見有異動,順江而下欲往朝廷報信,路過安慶,馬指揮使令我們來幫把手。我等不過助助起勢,遠不及儀賓守城有方!”

馬指揮使便是安慶都指揮使馬煜,徐景昌道:“好不如巧,你們可幫了大忙了!”

正在此時,遊擊將軍杜正祥來報:“儀賓,城外俘虜如何處理?”

周毅瞪了杜正祥一眼:“沒見儀賓正待客麼?”

梁光啟道:“說句厚顏之語,都是自己人,儀賓且去忙。”

徐景昌道:“豈可撇下客人?梁大人不若請兄弟們都入城,今夜咱們擺流水席為諸位接風洗塵,亦祝大捷!”

打完仗有許多事要做,梁光啟做了幾十年官,打仗尋常,卻是最懂人心。徐景昌嬌妻幼兒皆在城中,不說公務,便是私情也要一陣。如此,梁光啟道:“下官且去整合騎兵,晚間必要討儀賓美酒!望儀賓別嫌棄下官饕餮之好!”

周毅趕上來笑道:“我乃……”頓了頓,把副總兵換了個稱謂,“都指揮同知周毅,初次見面,久仰久仰。”

都指揮同知分明是王英達,哪裡又跑出個周毅來?又未曾見朝廷任命邸報,梁光啟略一沉思,想自家上峰的意思,是怕徐景昌失守,叫叛軍佔了南昌,威脅安慶。再則官場上的人都知道,徐景昌乃聖上插在長江流域的釘子,以節制幾省叛亂。便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笑著同周毅見禮——衛指揮使正三品,都指揮同知從二品,恰恰低了半級。

周毅爽快受了禮,引了幾人往城內休息。徐景昌見周毅接了手,低聲吩咐杜正祥:“告訴王虎幾個知道,城外的傷員倘或活著便救上一救,沒受傷先關起來。”

杜正祥不解:“不殺了他們,等著作亂麼?”

徐景昌心裡惦記著庭芳,來不及解釋,便道:“王虎問起來,就說是我的話!照做便是!”說畢,帶著親兵騎馬往城內去。

先到都指揮使司,庭芳果然不在。錢良功迎了出來,道:“郡主前夜就躲了。”

徐景昌問:“她去了哪裡?你怎麼不躲?”

錢良功笑道:“郡主帶著孩子,自是躲了好。我一個糟老頭怕甚?”庭芳可不單帶了孩子,還年輕貌美,落到敵軍手裡,生不如死。而他則可以輕巧混入人群,沒必要去拖累庭芳。

徐景昌道:“先生的家人還好吧?”撤離東湖,錢良功的家眷自然也跟著到了南昌,故徐景昌有此一問。

錢良功道:“無事。郡主尋了百姓的衣裳,帶著孩子與丫頭們藏了,我也不知她去了哪裡,儀賓還是先去尋她。後續的事我來做也使得,再則還有布政使大人。恕我直言,打仗我等不會,善後瑣事,比儀賓略強一二。”

徐景昌只略想了想,便猜著庭芳去了何處。不管多聰明的人,她的行為總有跡可循。在大同時無數次訓練,一有戰事,婦孺皆躲入地道。那麼,她會本能的認為地道安全。如果同君子墨在一起,她便只會去一個地方!

徐景昌拉起韁繩,往東城飛奔。抵達君家老宅,下馬尋著祠堂地道入口,輕身一躍進入地道。親兵跟在身後,沿著黑洞洞的地道慢慢走著。

君子墨的耳朵動了動,輕聲道:“郡主!有人!”

庭芳抱著徐清的手緊了緊,卻看到了熟悉的光,伴隨著電燭棒特有的畢啵之聲。她依舊沒有放鬆,單手解開了右手臂上小弩的活釦,君子墨亦端起火槍,指向拐角。

熟悉的聲線在地道中迴盪:“四妹妹,聽得到嗎?”

翠榮登時喜笑顏開:“是儀賓!”

君子墨冷酷的端著火槍,直到拐角處出現了徐景昌與親兵的身影。

被槍口指著的徐景昌不由對君子墨投了個極其讚賞的眼神!戒備到最後一刻,方是守衛風範!

庭芳此刻才覺得抱著徐清的手臂發沉。徐景昌快步走到庭芳跟前,堅定一笑:“四妹妹,我來接你了。”

回到家中,庭芳見到了姜夫人派過來幫忙的丫頭,一切已井井有條。緊繃的神經一旦放鬆,睏意便如排山倒海般襲來,庭芳顧不得洗漱,把徐清扔給了徐景昌,倒頭就睡。乳母並丫頭們亦是勞累不堪,徐景昌還有善後事宜,抱著徐清去了布政使衙門。

姜夫人躲避之所乃受災後尚未重新開發的舊城區。因是地面,比庭芳早得訊息,出來的便早。而庭芳躲在地道裡,怕陽光灼傷眼睛,不得直接出來,硬是在入口的半明半暗處足足耗了個把時辰才得上地面。因此有了個時間差,姜夫人已休息過一場,她年老精神不好,家中年輕的丫頭婆子們倒是緩過了勁兒,可託之照看徐清。徐清日日來布政使衙門耍上半日,很是熟悉,人雖蔫蔫的,卻不哭鬧。見了歪在塌上的姜夫人,立刻癟嘴:“太姥姥……”

姜夫人聽見重外孫的聲音,騰的從塌上翻起,以不合老人的速度飛奔至徐景昌跟前,抱過徐清哄道:“我們清哥兒怎麼了?兩日沒見,想太姥姥了沒有?”

徐景昌:“……”佩服!

徐清還無法聽懂長句,只知道滿腹委屈,見了親人嚎啕大哭。

徐景昌抱歉的道:“生累姥姥了。這小子傻的很,他娘換了衣裳,到現在都認不得。”

姜夫人聽了笑個不住,點了點徐清的額頭道:“小笨瓜,你認不出臉,連氣味也不識得了?”

徐清只當姜夫人同他玩,又咯咯笑了起來。看的姜夫人心都化了。長孫陳謙已生子,卻是山高水遠不曾見過,徐清是她帶的頭一個重孫輩,當真愛若珍寶。原身子骨漸漸不好的,自打帶了徐清,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庭芳且累的要睡覺,她倒是吃了靈丹妙藥一般,對徐景昌揮揮手:“你忙去吧,我同他玩!”

徐景昌尷尬的道:“姥姥,你且歇歇。”

話音未落,徐清喊道:“蛋蛋!”

姜夫人哪裡顧得上歇?道徐清餓了,一疊聲的叫人:“快去蒸個雞蛋,伴著羊奶,擱點子糖。不要黃糖,使白糖水兒,拿紗布濾了再放進蛋裡。”還道:“可憐見兒的,打生下來就沒受過這等罪。可心疼死太姥姥了。”

徐景昌:“……”也太嬌慣了!對著老人沒法分辨,索性眼不見心不煩,退出布政使衙門,處理公務去了。

一番折騰,梁光啟業已把安慶衛所的兵丁帶進了城內,安頓在軍營裡,同南昌的守軍一齊就著鹹鴨蛋吃大饅頭。南昌這二年種的都是高產的雜糧,精白米白麵極少,反不如安慶衛所的兵丁日常能撈著白面饅頭。便是打了勝仗,廚下裡做的還是灰黃的雜糧饅頭。

安慶的兵丁同情的對南昌駐軍道:“都說你們南昌富裕,竟是如此剋扣你們!”

南昌駐軍笑道:“誰說富裕了?商人來的多,賺的銀子又是蓋房,又是武器,拆東牆補西牆的。好容易養了點鴨子,又叫**害了。原先我們在東湖,那才叫好呢!我們儀賓不是小氣的人,實沒錢了。朝廷又不與銀子,江西今年又沒稅。你們安慶靠著長江,收得過路費就夠肥的,我們卻要引商人來做買賣,稅都不敢收,哪裡有別的進項?能吃飽就不錯了。”

安慶兵奇道:“外間都傳你們有錢,竟是假話不成?”

南昌兵道:“將來必有錢的,我聽老兵們講,最先到東湖時一窮二白,雜糧饅頭都吃不起,日日窩頭紅薯。後來就慢慢好了。”

安慶兵登時鬱悶了,他們跑來援助,一面是上頭有令,一面還想見識一下繁華的南昌撈點子好處。現看來是不能了,白跑了一趟,還死了好些兄弟。言談間就有些看不上南昌的駐軍。

南昌的駐軍不過遵循著待客之道,心裡更瞧不起安慶衛兵,都什麼玩意兒!打量誰不知道你們那熊樣,站在城牆上看的一清二楚,休說指揮、陣型了,連軍紀都沒有。進城時懶懶散散,不成行亦不成列,一個個痞子一般,若是在他們營裡頭,早被百總拿軍棍打的屁股開花。好意思挑三揀四!

兵丁們相處不大愉快,將領們卻是其樂融融。到底是當官的人,城府頗深,便是有些什麼都不帶出來。招待的宴席十分樸素,不過幾樣肉菜,幾罈子淡酒。徐景昌抱歉的道:“去歲水患,江西還未恢復元氣,故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梁光啟自是聽過豪富傳言,初聽此話有些不信,然而定睛一看,脫下盔甲的徐景昌穿的居然是布衣。再看旁人,皆是素淨。徐景昌頭上還有根金簪,王虎頭上竟是隨意裹了個布條,非他眼利擅看氣度,眼力價差點的,只怕能拿他當個莊頭老農。心中疑惑,面上卻笑道:“安慶也差不離,虧的上頭憐憫,給撥了些銀子。”

裡頭的彎彎繞繞,徐景昌心裡門清。寒暄了幾句,便切入正題:“貴省馬指揮使當真講義氣!此番多虧了你們,不然且有的打。”

梁光啟恭維道:“貴府的火炮厲害!遠遠的都能聽見動靜,似比朝廷撥的強些。”

徐景昌也不隱瞞,笑道:“我是有些花名在外的,打仗還在其次,最愛搗鼓些小巧。火炮叫我領著人改良了些,威力比以往的強。”

梁光啟道:“何止強,我看強十倍不止。儀賓與郡主都是此間好手,軍中哪個不知?儀賓家夫唱婦隨,羨煞旁人。”

徐景昌但笑不語,話鋒轉過:“荊楚之地遭了些什麼,土匪一茬茬的,梁指揮使可知道些內情?”

梁光啟道:“儀賓算是問著了。我與鄂州府的衛指揮使算老交情,原先一個營裡頭的,後來各自升遷,離的遠了卻沒斷了聯絡。他派人往朝中奏報時,還單寫了信與我。如今湖南湖北匪禍橫行、民不聊生。朝廷也不管,衛所都叫打的稀爛,我那好友不過艱難支撐。他們禍害了荊楚兩省,又來禍害江西。幸而儀賓神勇,打的他們落花流水,不獨保了江西,亦可惠及荊楚。下官替好友拜謝儀賓了。”

梁光啟乃朝廷命官,自是不能直說荊楚之地官場**橫徵暴斂,稍稍暗示一句,徐景昌已盡知。江西何嘗又不是如此?他使王虎等人打豪強時,都不知從各階衙門裡抄出多少銀錢。偏偏越是亂,他們越是貪。也不知這幫萬千里人殺出來的科舉能人,怎地就那樣鼠目寸光。逼反了百姓,帶著錢進棺材麼?徐景昌恨不能殺他個乾淨,卻是還得人治理,只好派了信的過的監軍駐守當地,看著縣裡辦公。怕監軍叫他們腐蝕,監守自盜,又是一批批輪換,又是派一隊巡查滿江西的亂竄。便是如此,秋收的時候,不知鬧出多少典故,幸而陳鳳寧與顏飛白老辣,才善的後。

然而陳鳳寧於顏飛白為何精明,卻不因天賦,而是因大夥兒都是行家,底下的小行家的勾當在大行家眼裡不過雕蟲小技,都是當年玩剩下的!陳鳳寧數十萬的家資,難道是朝廷俸祿?略伸伸手都不是,正正經經的鉅貪,顏飛白同他簡直一丘之貉,才能混的那樣親近。顏飛白乖覺,見徐景昌痛恨之,趕緊把家資捐了,只餘下幾千兩做日常開支。陳鳳寧拖著一家子,奢侈慣了,捐都不捨得。再則徐景昌起家,一半兒是陳氏的嫁妝,這嫁妝打哪來?正是陳鳳寧貪汙。這筆糊塗賬沒法兒算,徐景昌只得忍了。

徐景昌知道荊楚只怕橫屍遍野,心中越發不願對俘虜下狠手。他記得多年前在驛站裡的驚魂一夜,拿刀砍向流寇時的糾結。足足一個月的噩夢,因為殺的是不應該成為敵人的人。他的手素來極巧,殺起敵來,不敢比庖丁解牛,亦不遠矣。但他還是討厭!看著廳內因打了勝仗而興奮的手下,徐景昌自嘲一笑,他真的不適合做將軍。

梁光啟倘或正經時候遇上韓廣興,都不夠人塞牙縫的。偏偏天時地利人和,硬烏龍的來了個大捷。慌亂的步兵被騎兵拿槍亂打,加之互相踩踏,死的不計其數。安慶衛所平均每個人都能撈一筆肥厚的軍功,梁光啟得意非凡,在徐景昌跟前都有些掩飾不住。徐景昌見他憋的好不辛苦,深知自己在場,不獨梁光啟,便是王虎等人都得裝相。拍了拍周毅的肩,隨意指了樁事就離開了宴飲之處。

夜涼如水,南昌城裡恢復了安詳。徐景昌信步走到俘虜營,兩千來號沒受傷或只輕傷的俘虜們被嚴嚴實實的綁著手腳,一串串的捆在一起,不得動彈。戰場上躺著的密密麻麻的人,能站起來的也就這點。守衛的兵丁過來拜見,俘虜們見得了最高指揮,齊齊瑟縮了一下。

徐景昌轉了一圈,最後停在入口處:“問明他們,願留下當兵的就留下,不願留下的放回家去吧!”

所有人皆是一呆!守衛亦是驚的合不攏嘴,半晌磕磕巴巴的道:“為、為何?”

徐景昌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既我族類,得饒人處且饒人。都是天生父母養,別再作惡便是。”

徐景昌的話好似平地扔了個炸雷,俘虜營裡登時炸開了鍋。徐景昌飄然而去,周毅三步並作兩步追上,急道:“儀賓,不妥!”

徐景昌淡笑:“周副總兵。”

“屬下在!”

“打仗的最高境界,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徐景昌回頭看向周毅,“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毀人之國而非久也,必以全爭於天下,故兵不頓而利可全,此謀攻之法也!明白?”

周毅立在原地,良久,不確定的道:“真能做到麼?”

徐景昌勾起嘴角:“且試之!”

周毅無法理解,他覺得徐景昌心軟的毛病又犯了。跟了徐景昌多年,周毅自是對徐景昌有一定的瞭解。主將心軟是好事,遇著那狠心的,他們也不用混了。然而上位者的仁,理應對己方,而不是對敵方。否則放虎歸山,被敵人反咬,犧牲的乃自家兄弟的性命,還算仁義麼?

南昌的駐軍亦被戲稱為徐家軍,是徐景昌一點一點建立,其威信不容挑釁。周毅不能駁徐景昌,想著此次死了的兄弟,心中堵的難受。

周毅回到家中翻來覆去睡不著,收容和放歸俘虜,不能是一拍腦袋的決定。殺了自家兄弟的人,反倒安安生生的留下了,此恨難消!便是編入隊伍,血海深仇下,如何做得了兄弟?戰場上沒有袍澤之誼,又如何打勝仗?一環扣一環,想了開頭,就得想到第二步,第三步。捨身飼鷹的是聖人,不是軍人。周毅起身點了燈,看到自鳴鐘指向兩點。大半夜的他沒法去找庭芳,此刻能說服徐景昌的只有庭芳了。

周毅年輕力壯,熬上幾夜不當回事。橫豎睡不著,從櫃子裡拿出一罈桑葚酒。用繩子做了個提兜,提溜去敲了任邵英的門。如今幕僚裡錢良功最受重用,但周毅與任邵英相識在先,感情自是不同。任邵英白裡日歇了晌,被周毅吵醒了也不惱,笑問:“周副總兵晚來何故?”

周毅道:“心裡煩,想同先生喝酒。”

任邵英奇道:“喝酒尋我作甚?我又喝不過你們當兵的,你尋君姑娘都比我強些。”

周毅沒好氣的道:“我正不爽快,你還調侃我!大半夜的去尋個寡婦喝酒,我明兒就得被郡主剁了。”

任邵英只得把周毅讓進門內,拿出那個茶碗當酒碗道:“陪著你一醉方休。”

周毅撇嘴:“醉什麼啊!桑葚酒,借點子酒香罷了。”

任邵英笑道:“明年就有烈酒了,今年才打了多少穀子?他們尋思著用紅薯釀酒,我看懸!”

周毅嘆道:“還是高粱酒帶勁!”

任邵英端起罈子,把兩個杯子都滿上。周毅端起來一飲而盡,任邵英又替他續了杯,才道:“說說,怎麼了?”

周毅便把徐景昌的決定如是這般說了一回,末了道:“心軟倒沒什麼,叫兄弟們寒了心可不好。”

任邵英笑出聲來:“就為這點子事?”

周毅惱了:“這點子事?”

任邵英道:“你也太沉不住氣了,儀賓不是乾綱獨斷之人。有事他總得找人商議。”

周毅道:“他直接當著俘虜說了!”

任邵英笑著搖頭:“說了又如何?不拘哪個,跳出來唱個黑臉駁回。儀賓得了仁善的名聲,唱黑臉那個得了兄弟們的呼聲,豈不兩全其美?”

周毅怔了下。

任邵英接著道:“都說劉備哭來的天下,依我看他是個心狠的人,卻是裝裝仁弱便可得了不少人心。儀賓可是真軟,有什麼不好麼?若是儀賓要做帝王,咱們還愁上一愁;然他就是個儀賓,將來了不起一個國公,再了不起點兒兼掌工部兵部,最離譜也就封個駙馬到頭,有什麼好擔憂的?手起刀落的事兒就不該他幹。本來人家就是國公家的小世子,就沒按著殺伐決斷養的。你要他心狠手辣,是不是難了點兒?”

周毅:“……”

“所以說你沉不住氣。”任邵英道,“儀賓的性子有些個纏綿,事成之後,只怕不會再領兵打仗。可天下盜匪四起,蒙古不時犯邊,總有仗要打。我可說實話,你跟在儀賓後頭,殿下未必記得你。獨擋一面時,再毛毛躁躁的可就要吃虧了。”

周毅被一番話說的沒了脾氣,不高興的道:“怪道郡主要設那勞什子知事,你們讀書人慣會顛倒黑白。”

任邵英道:“郡主的目的不僅於此。”

周毅道:“郡主百八十個心眼子,我才懶的猜。我今夜不獨為了儀賓的事,還有旁的。”

“說出來,再讓我顛倒顛倒黑白。”

周毅喝了口酒道:“我煩儀賓,也煩自己。咱們死了有小兩千人。明明不覺得多難打,還死那麼多。我心裡知道打仗要死人,就是難受!尤其是被王參將他們砍了的,我知道要砍,不砍死的更多,但細論起來也沒什麼錯。我年輕的時候,比他們還慫的時候都有。他們就那樣死了。”

任邵英道:“你是想到了自己,倘或那會兒你慫了就要死。你害怕了,盼著世人都寬容些,在你忍不住腿軟的時候放你一條生路,而非幹淨利落的取你性命。”

周毅瞪著任邵英:“能說人話嗎?”

任邵英道:“我這是實話,忠言逆耳。”

周毅被堵的半死。

任邵英笑道:“罷了,多大點事。不高興了我陪你喝酒,喝不醉正好助眠,矇頭睡一覺明兒就好了。仗都打勝了,能愁的過前頭兩夜?我知道你就是想尋人說說話排解排解。翠榮故娘沒過門,你就只好找我了。”

周毅:“……”

任邵英繼續道:“要不你們趁著高興,把婚事辦了吧,拖著不像話。”

周毅鬱悶的道:“翠榮不肯。”

任邵英問:“為何?”

“她說郡主沒人使,”周毅嘆口氣,“成親倒沒什麼,要是懷了孩子,倒讓郡主操心她。”

“那也不能總耗著。”

“我說不動她,她主意太正。”周毅無奈的道,“主意正是好事,就是有時候拿不住她。”

任邵英道:“那你直接同郡主說,郡主從不做小兒女情態。她自家都幹活幹到生,我看她老人家就沒把生孩子當大事。”提起庭芳那比漢子還漢子的性格,任邵英簡直不知如何形容,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郡主最會疼人,對美人尤其是。”

周毅一口酒噴了出來:“先生活膩歪了!這話也敢說!”

任邵英乾咳了兩句:“你家翠榮是美人,她樂的寵嘛!”

狗屁!周毅鄙視的看著任邵英,你方才明明說的是郡主寵儀賓。

任邵英火速切了話題:“放歸俘虜一事,明日且問問郡主。孔老夫子曰仁義,孟子曰王道,必然有其道理。我略猜著了些,只不作準,不好胡說。且看郡主決斷。”

周毅悶悶的道:“其實就是我心不甘,我想殺了那起子賊人,替死了的兄弟報仇!忽聽得儀賓要饒他們,心頭火起。”

任邵英道:“許你殺了他們,然後呢?”

周毅又被問住。

“天下男丁有數,抓著俘虜便殺了,下回打仗往哪裡徵兵?誰家將帥不收歸殘部?”任邵英嚴肅的道,“不許殺俘方算正經主將,旁的都是野路子。記住,咱們不是叛軍!咱們為朝廷而戰!你往日餓的沒法子,就沒幹過偷雞摸狗的事?引流民歸田,流民就盡是無辜,沒殺人越貨?分田的時候你也經見了,多少人抱著戶籍冊子大哭,那都是親手拿女人換了糧食活命的,哭的便是不能拿女人換第二回糧食。誰都手染鮮血,你比俘虜高貴不到哪裡去!”

周毅不說話了。

任邵英語重心長的道:“周大人啊,將軍額上能跑馬,宰相肚裡能撐船。不是他們真個就心胸寬廣了,是他們看的更長遠,計較的利益得失大的你看不見。郡主要按人頭分田,女人也算。多少人說郡主自家是個女的,便為女人出頭?然郡主想的是陰陽相調,想的是怎麼把女人弄出家門,弄去給士兵們做衣裳,你想的到麼?不說長遠,就說眼前。俘虜都打過仗,比你徵來的農民強些吧?白得了幾千男丁,最直白的,值多少錢你知道嗎?”

周毅道:“我沒說不能受降!儀賓卻是說不願打仗的可自回家去。”

任邵英嗤笑:“回家?回哪個家?有家誰當土匪?你平時挺聰明的一人,怎麼到了這會兒就鑽牛角尖了?他不想打了,又有家不得回,留在咱們江西種地也是好的嘛!也有人嫌錢多的,你會不會算賬啊?”

周毅徹底無話可說。

任邵英起身拍拍周毅的肩:“回吧,明兒還有好多事呢。你這事我得報郡主知道……”

話未說完,周毅惱了:“叛徒!”

任邵英笑道:“你看你,又急了。你有疑惑,旁人也有。不告而誅為虐,你們大老粗場子不打彎,得叫知事把話說透、說明白,不然鬧起事來又得砍上幾個!養你們老費錢了,砍一個虧一個,懂否?你最先不也憂心兄弟們著惱麼?有舌燦蓮花的文化人去顛倒黑白,省你多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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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毅服了:“我就發一回小心眼,叫你看出那多事!我知道武將怎地玩不過文臣了,心眼少啊!”

任邵英有些悵然道:“不是你們心眼少,是做皇帝的心眼小。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葉閣老助太子逼宮都差點叫一鍋端了,咱們想造反是再不能夠的。你們不同,管你仁義道德,管你派系牽絆,舉起大刀一頓亂砍,憑你多驚才絕豔,都做了刀下亡魂。換作你,你怕麼?”

周毅點頭,實話實說:“怕!”

任邵英笑笑:“所以聖上信任文臣,派了文臣去壓武將。”

周毅道:“那不是對你們挺好麼?你卻似不高興?”

任邵英斂了笑:“文臣不會反,胡擄南下時亦不能擋。此乃千古難題,何解?”

“你想解?”

“想!流芳百世,誰不想!”任邵英把周毅攆到門口,留下一個背影,“我想不出,只待後人去解吧。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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