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 永安宮內,燈火通明。

宮娥靜候在宮門口, 手裡提著一盞宮燈,遠遠看到宮道上行來一人。身穿蟒袍, 頭戴春幡,頎長身影被燈光暗色拉的很長,慢步走來, 氣勢迫人。

宮娥下意識低頭, 上前蹲身行禮。

“陸首輔,太妃已恭候多時。”

陸霽斐面無表情的盯著面前的宮娥看半響, 然後才輕啟薄唇, 緩慢開口道:“帶路吧。”

“是。”宮娥一顫,趕緊起身領路。

殿內,李太妃坐在通著火龍的炕上,身下墊沉香色坐褥,身後靠著緞面金線靠枕, 身旁橫設一張炕桌, 上置書籍茶具, 有氤氳茶香細漫而出。身旁候著身穿太監總管服的馮寶。

“馮總管, 你說陸首輔會願意將錦衣衛交由哀家管理嗎?”李太妃撐著額角側靠在炕桌上,帶著妝容的臉上面色不是很好, 依稀可見細長皺紋沿眼角蔓延開來,整個人一瞬蒼老許多。

“太妃娘娘不必憂慮。咱們也不是真要陸首輔手裡的錦衣衛,只是試探他對娘娘的忠心而已。若陸首輔連小小錦衣衛都不肯交由娘娘打理, 那其心,真是……”

馮寶後頭的話雖未言明,但意思已十分明朗。

如今陸霽斐的權勢如日中天,李太妃心存忌憚之時,更是想瓜分其幾許勢力。馮寶順勢在旁推波助瀾,這兩人各懷鬼胎,便將心思打到了陸霽斐身上。

從李太妃的角度來看,馮寶是個太監,無根之人,對她兒的帝位並無威脅。但陸霽斐就不一樣了,龍章鳳姿又城府極深的一個人,即使他處處幫襯李太妃,李太妃還是不願相信其為人。

尤其是現在外頭的風言風語傳的那麼厲害,李太妃這個耳根子軟的人,早就聽進去不知多少。

對於馮寶而言,他垂涎陸霽斐手中錦衣衛已久,此次以李太妃名義討要,若陸霽斐給,那便是最好。若他不給,那就別怪他不客氣了。

馮寶想到此,見李太妃似有退意,便趕緊趁熱打鐵道:“娘娘,奴才聽說此次冬獵,項城郡王有意與陸首輔結親。那項城郡王何許人也,擁兵自重的分封藩王,若是這樣的兩個人結親了,那您日後再想遏制陸首輔,恐就是難上加難了。”

身居高位的人,最怕下頭的人竄到自己頭上來。

李太妃忌憚陸霽斐已久,此次也想借馮寶的手,削一削陸霽斐的銳氣。

“娘娘,陸首輔到了。”門簾處傳來宮娥的通報聲。

李太妃擺正姿勢,正襟危坐。

馮寶側身站在李太妃身邊,一張老臉上褶皺如花般擠開。

有長靴敲擊在白玉磚上的聲音自外殿響起。繡著緞面錦花的厚氈被掀開,走進一身高腿長的男人。

殿內燈色有些黯淡,李太妃恍惚一看,神色一怔。

先帝在世時,李太妃已不受寵,她也是女人,也有欲.望。久居深宮的女子,看到男人,特別是像陸霽斐這樣的人,別說是那些閨閣姑娘,便是李太妃有時,也難免心猿意馬。

“給太妃娘娘請安。”陸霽斐一甩蟒袖,躬身作揖。

“陸首輔請起。賜座。”李太妃穩住聲音,但視線卻不由自主的往男人身上打量。

陸霽斐撩袍落座於搭著墨青色椅袱的雕漆椅上,正視李太妃。

李太妃下意識偏頭,戴著甲套的手端起炕桌上的茶盞,掩袖輕抿一口。

有宮娥捧著漆盤前來上茶。

“聽說太妃娘娘身子不適?”陸霽斐姿態閒適的坐在那裡,端著茶盞,輕呷一口茶。

男人半垂目,濃密睫毛搭攏下來,襯出半邊玉色面容。俊美如玉,堪比風月日華。細薄唇瓣微抿,沾著茶水,修長脖頸半露,喉結明顯滾動。穿著蟒袍的身姿寬肩窄腰盡顯男人勁瘦力道。

李太妃張了張嘴,有些恍神。

馮寶立刻道:“太妃近日偶感風寒,身子消瘦不少,心中存事,想與陸首輔商議一二。”

“太妃請講。”陸霽斐斂著眉眼,神色淡漠。

李太妃沉下心來,道:“陸首輔經營錦衣衛多年,出類拔萃,深得哀家的心。哀家想著,如今朝堂局勢頗為穩定,但錦衣衛與東西兩廠卻恩怨摩擦不斷。不若將錦衣衛並到西廠,統一管理訓練,陸首輔覺得如何?”

陸霽斐放下手中茶盞,抬眸看向李太妃,雙眸銳利如暗影獵獸。

“太妃娘娘的意思是,讓臣將錦衣衛交由馮公公打理?”

李太妃一瞬就被戳穿了心思,有些惱怒。陸霽斐與馮寶最大的不同,就是馮寶會顧及李太妃的心思,平日裡說的皆是些甜言蜜語,時常惹得李太妃開懷大笑。但陸霽斐就不同了,他對李太妃,從來不會留半分顏面。

這也就導致了李太妃常常懷疑陸霽斐有私心。

其實於陸霽斐而言,他並不是什麼人的臣,他只是他自己,他只做他覺得對的事。像李太妃和馮寶之流,因為陸霽斐私心幫襯小皇帝,所以被外人視為與他們的同道中人,此事已屢見不鮮。

甚至連李太妃都以為陸霽斐是自己人,卻不知現在她日日憂心懷疑的這個“自己人”,根本就沒將自己放到他們一流中去。

“陸首輔誤會了。”馮寶道:“太妃娘娘的意思是讓陸首輔與奴才一道打理錦衣衛。”

陸霽斐掀唇笑了笑。

馮寶貪圖他的錦衣衛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還真當他陸霽斐是像李太妃一樣說上幾句話就能得手的糊塗蟲嗎?

陸霽斐抬眸看一眼李太妃,嘆息一聲:爛泥扶不上牆。

“太妃可知,唇亡齒寒之理?”陸霽斐慢條斯理道。

李太妃一怔,看一眼馮寶,然後轉頭看向陸霽斐,眸色陡然凌厲起來道:“我只知,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陸霽斐嗤笑一聲,“既然太妃已有想法,那又何必來問臣的意思。這錦衣衛是臣一手創辦,太妃若想要,便踏著臣的屍首拿去吧。”

話罷,陸霽斐一甩蟒袖,轉身就走。

李太妃被氣得面色漲紅,猛地一拍炕桌,連甲套都崩掉了。“陸霽斐!”

“娘娘息怒。”馮寶趕緊替李太妃端了一碗茶水來。

李太妃抬手揮開馮寶,茶盞落地,摔在白玉磚上,碎裂成片。李太妃氣得胸前劇烈起伏。“如此桀驁不馴,那哀家就踏著他陸霽斐的屍首將錦衣衛拿回來!”

……

項城木蘭圍場。

蘇芩沒見到項城郡王,也沒見到鳳陽縣主,她被青山拘在一方帳篷內,連進出都困難。

木蘭圍場的大部分人都已經撤了,郴王和夏達早已趕往皇城。

皇城內如今是何情形,蘇芩不知,她只知道,陸霽斐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姑娘,您好歹吃些吧。”綠蕪勸道。

“沒胃口。”蘇芩懶在榻上,打發了綠蕪,閉上雙眸。

帳篷外馬蹄聲聲,風雪寒冬,溯風凌冽。

挨到除夕前日,青山終於牽來了馬車,請蘇芩回皇城。

蘇芩踩著馬凳,提裙上馬車。

馬車順著雪道,轆轆行駛起來。蘇芩掀開半幅馬車簾子向外看去。

千里雪封,魄寒入骨。

她知道,現在就是急,也沒用了。

馬車趕了半月,在元宵節前日至皇城。

皇城宮門緊閉,青山塞了銀兩,蘇芩等人才被放進去。

蘇芩掀開馬車簾子,迎面捲來一陣朔風。街道兩旁的攤販窸窸窣窣的談論著什麼事,交頭掩耳的樣子讓人心慌。

“小主子,到了。”

蘇芩回神,抬眸一看,馬車到的是蘇府,而不是陸府。

“怎麼不回陸府?”蘇芩轉頭看向青山,面色細白,眸色沉靜。

青山垂眸,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替蘇芩搬來一個馬凳。

蘇芩擰眉,“我不下,去陸府。”

青山面露難色,“小主子,明日再去吧,今日天色都這麼晚了。而且聽說蘇夫人生了個小爺,您不去瞧瞧嗎?”

蘇芩被青山說動。她確是很想念秦氏和蘇老太太等人。

蘇芩提裙,踩著馬凳下馬車,進了蘇府。

蘇府內悄靜無聲,堆雪成霜,紅紗籠燈漫照。氤氳暗色順著房廊蔓延,四處噴湧而至,蘇芩有種被壓的喘不過氣的感覺。

“姑娘回來了。”大丫鬟如安提著燈籠從前頭行來,帶開一層亮色。蘇芩瞬時覺得連呼吸都順暢了。

如安領著蘇芩穿過房廊,進廂房。綠蕪將早已睡著的蘇蒲抱到暖炕上,披了被褥,然後又替蘇芩倒一碗熱茶。

蘇芩吃了茶,褪下身上大氅,邁步進裡間。

秦氏帶著抹額,頭髮未梳,正靠在床頭餵奶。一旁蘇博端茶遞水的伺候。屋內彌散著紅糖水的香甜味。

“母親,父親。”蘇芩雙眸微熱,急匆匆的進去行了一禮。

“姀姀回來了?”蘇博一臉驚喜的喚完,然後突然捂嘴。

秦氏瞪一眼蘇博,將懷裡的小嬰兒換了個方向。小嬰兒嘬著奶,吃的歡暢。

“我來瞧瞧小弟弟。”蘇芩笑著上前,俯身看一眼正在吃奶的小弟,評價道:“長的真醜。”

秦氏嬌嗔一眼,“還沒長開呢,待過些日子長開了就好看了。”蘇博和秦氏長的都不醜,單看蘇芩和蘇蒲就能知道了。

秦氏滿眼慈愛的看著懷裡的小嬰兒,心中嘆息一聲,一塊大石終於落地。

於秦氏而言,其實她對蘇博一直是有愧疚的。因為十幾年了,她並沒有為蘇博誕下一子。蘇博說著不介意,身邊也不納妾抬姨娘的,但秦氏看在眼裡,心中越發自責難當。如今這小娃娃的出生,可算是替秦氏圓了念想。

蘇芩在蘇府呆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準備去陸府,卻不防綠蕪跌跌撞撞的衝進來,面色慘白道:“姑娘,不好了。”

“什麼事?”蘇芩正坐在梳妝檯前梳髮,聽到綠蕪的話,微一偏頭,將手裡的珠釵往髮髻上一插。

“奴婢聽說,聽說……”綠蕪站定在蘇芩面前,大口喘氣,欲言又止。那豆大的淚珠子“噼裡啪啦”的往下掉,根本就停不下來。

“聽說什麼?”蘇芩起身,整理一下衣襟,看到這副模樣的綠蕪,奇怪道:“怎麼哭的這般厲害?可是受欺負了?有話就快些說,別吞吞吐吐的,我還要趕去陸府呢。”

“姑娘,別去了……”綠蕪抹著眼淚珠子,喃喃出聲。

蘇芩蹙眉道:“你說什麼?”

綠蕪“撲通”一聲跪下來,低著頭,聲音哽咽道:“大爺他,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不在陸府?那在哪裡?皇宮裡頭嗎?”蘇芩看著綠蕪跪在地上,一副抽抽噎噎恨不能哭死過去的模樣,心下越發煩悶道:“不在陸府就不在陸府,值得你大呼小叫什麼。去看看你家大爺現下在哪裡,咱們坐馬車過去。”

“姑娘。”綠蕪伸手,拽住蘇芩的裙裾,搖著頭,淚如雨下,“三日前,大爺已經在午門,被斬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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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芩霍然瞪大一雙眼,怔怔看向綠蕪,然後突然笑道:“綠蕪,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綠蕪淚流滿面,雙眸通紅,整個人抖的不能自己。

“姑娘。”紅拂跟著進門,跪在綠蕪身邊,也是哭腫了雙目。“奴婢們並沒有欺瞞姑娘,這事早就已經傳遍整個皇城了。除了咱們蘇府閉門謝客不知,其餘的府邸,早就,早就……”

“不可能的。”蘇芩的面色很平靜,她站在那裡,垂眸看向綠蕪和紅拂,聲音輕柔道:“陸霽斐不可能會被斬首。”

“姑娘。”紅拂哽咽著聲音道:“五日前,馮公公在大爺的府邸搜出一份通敵叛國的罪證來,立時就將大爺下了大獄。大爺在獄中服毒未死,被馮公公稟告陳太後,由郴王和夏次輔監斬,於三日前,在午門斬首。那日裡,所有人都看到了,不會有錯的。”

“不可能。”

不管紅拂和綠蕪怎麼說,蘇芩便只一味的重複這三個字。

“姑娘。”紅拂死死抱住蘇芩的腿,“姑娘,如今陸府樹倒猢猻散,大爺犯的是通敵叛國的謀逆大罪,您不能去呀。”

“放開。”蘇芩紅著眼,冷聲道:“他便是真的死了,我也要去替他收屍。”

“姑娘。”綠蕪也上前來,一把抱住蘇芩的腿,死死將人拽住,“您就算不念著奴婢們,也要念著整個蘇府呀。陳太後格外開恩,赦免陸府其餘人等死罪,只拿了大爺開刀,可若是如今您自個兒衝上去,難免會惹得陳太後不滿。”

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如今的陸府,誰還敢去幫襯。

陸霽斐一倒,馮寶勢大,陳太後並郴王等人趁機攬勢,形成馮寶、李太妃與其的對立格局。

但馮寶慣是根牆頭草,因此失了陸霽斐的李太妃與小皇帝,地位岌岌可危。而直到如今,李太妃才知道陸霽斐所言:唇亡齒寒之理。只可惜,為時已晚。

“姑娘,夏次輔來了。”戶牖處,傳來如安的通報聲。

蘇芩霍然抬眸,雙眸浸著淚珠,卻銳利如刀。

作者有話要說:  瘋狗:我還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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