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日, 陽和起蟄,品物皆春。

長達半月的冬獵已進入尾聲。

外頭的風聲傳的越發肆意, 那副板上釘釘之態就好似鳳陽縣主已與陸霽斐成了親,落地有了娃娃。

“姑娘。”綠蕪捧了一彩繪木胎漆盤來, 裡頭裝著用烏金紙做成的草蟲蝴蝶等物。大如掌,小如錢,可簪於首。

“今日是立春, 奴婢替您做了些春幡, 您挑挑可有什麼好的戴在身上,討個喜氣。”

蘇芩懶在榻上, 伸出纖纖素手拿起一支蝴蝶形狀的春幡捏在指尖把玩。聲音細軟道:“他人呢?”

“姑娘是說大爺?”綠蕪試探道。

蘇芩微勾了勾眼角, 抿著粉唇沒有說話。

綠蕪忙道:“今日立春,大爺一早就出去了。”

昨晚上,蘇芩栽贓嫁禍不成,惹得那廝生了氣,一晚上都沒與她說話, 那臉臭的就跟茅坑裡頭的石頭一樣。

蘇芩不知, 男人在那方面, 有著超乎常人的自尊和執著。

小姑娘嘆息一聲, 順手將春幡簪在髮髻上,然後偏頭往一旁的銅鏡裡頭照了照。

“姑娘。”綠蕪見蘇芩一副悠哉模樣, 忍不住開口道:“外頭的話是傳的越來越難聽了。您昨日裡去見鳳陽縣主,覺得這事……”

“這事我也吃不準。”蘇芩略微煩躁的放下手,託著香腮反身抱住身旁的布老虎, 道:“噗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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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拂正帶著在用早膳呢。”

“我去瞧瞧她。”

蘇芩換衣起身,去到外間。

蘇蒲蹲坐在榻上,一手一個兔子包,吃的滿臉都是軟糯糯的紅豆沙。

“噗噗。”蘇芩提裙坐上去,用繡帕替蘇蒲擦了擦臉上沾著的紅豆沙。小娃娃奶香奶香的坐在那裡,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向蘇芩。面頰處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若不細看也看不出來。

“姀姀,吃。”蘇蒲把手裡的兔子豆沙包遞到蘇芩面前。小嗓子軟綿綿的又新學了個字。

蘇芩笑道:“我不吃,噗噗吃吧。”

蘇蒲收回來,繼續啃。

蘇芩盯著人瞧半刻,轉頭看向紅拂,“紅拂,按理說旁的小娃娃在噗噗這個年紀,是不是應該都能背書說話了?”

紅拂想了想,然後點頭,“我二姨家的小娃娃比噗噗小半歲,已經能背完一首詩了。親戚長輩也能認全,都喚的出名兒呢。”

蘇芩蹙眉,伸手捋了捋蘇蒲扎在腦袋上的兩根小辮兒。

“姀姀。”蘇蒲抬頭,看向蘇芩,傻乎乎的沾了滿臉紅豆沙。

蘇芩喃喃自語,“難不成是個傻子?”

這回,蘇蒲萬分靈敏的搖頭,那副一本正經想反駁卻說不出話的樣子惹得蘇芩捧腹大笑。

罷了罷了,就算是傻子,她也養的起。

……

因著自家狗鬧脾氣了,所以蘇芩想著做道吃食好好獻獻殷勤。

她蹲坐在帳篷外間,面前是一個小吊爐,裡頭“咕嚕嚕”的燒著水。蘇芩目不轉睛的盯著小吊爐看半響,終於是忍不住與綠蕪開口道:“綠蕪,你說你家爺都喜歡吃些什麼?”

蘇芩想了近半個時辰,竟沒想到陸霽斐那廝喜歡吃什麼。

綠蕪張了張,剛想脫口而出一個“你”字,但理智尚在,硬生生的將這個字給吞了回去。

“奴婢覺得,大爺不挑食,只要是姑娘吃的,大爺都吃。”綠蕪想了想,把捏了一下度。

“是嘛。”蘇芩撥弄著手裡的小樹杈,無意識的應一句。她自個兒挑食,但胃口又不大,所以總撿著自個兒想吃的食,咬個一口半口的就不吃了,那些剩下來的大多進了陸霽斐的肚子。

如今想來,堂堂陸首輔天天日日吃的,竟是她的剩飯……

“咳。”蘇芩輕咳一聲,突然覺得那廝實在是有些可憐。

“那,那就給他烤個鹿肉吧。上次青山不是獵到一頭鹿,送了幾塊鹿肉來嗎?”

“奴婢去取來。”綠蕪去取鹿肉,順手收拾了鐵爐、鐵絲等物一道帶來。

“姑娘,還是奴婢來吧,您仔細割了手。”綠蕪看著蘇芩那顫巍巍拿刀切鹿肉的模樣,直覺得心驚肉跳的厲害,生恐那尖刀子什麼時候便劃到了那只凝脂玉手上。

“別說話,擾我分神了。”蘇芩蹙著眉,一本正經的切肉。那肉被切得細薄,分攤在梅花樣紋的青瓷碟上,細細薄薄襯出肌理,梅花瓣似得擺開。

“綠蕪,取些辣油來。”

“哎。”

綠蕪去了,蘇芩用鐵叉弄起一塊鹿肉,放到鐵絲蒙上。

“刺啦啦”一聲,油花四濺,蘇芩被唬了一跳,趕緊拿著鐵叉往後退。

“呼呼……”白嫩手背上被濺到幾個油星子,炸開在肌膚上,有些紅腫,但好在沒有起泡,就是有些突兀,看上去像被蚊蟲叮咬過了一樣。

綠蕪拿著辣椒油過來,置在小巧梅花碟裡,一錯眼看到蘇芩手背上的燙痕,立即驚呼著上前搶過鐵叉置在一旁,然後著急忙慌的拉著人去淨手上藥。

“姑娘,您怎麼自個兒就烤起來了呢?若是這手背上留了疤,那可如何是好?”綠蕪一疊聲責備,滿心滿眼的心疼。

蘇芩蹙著秀眉,聲音軟膩道:“無礙的。”說完,蘇芩突然“哎呦”一聲,“我的烤鹿肉。”

鹿肉已經糊了,蘇芩將其夾起來放到梅花盤裡,頹喪道:“這賣相,是不是不大好啊?”

綠蕪看一眼,安慰道:“姑娘頭一次做,已經很好了。”

“是嗎?”蘇芩疑狐的看一眼綠蕪。綠蕪一臉誠懇的使勁點頭。

蘇芩放下心來。畢竟是自個兒做的東西,總是帶了成噸的美顏成分在裡頭的。

“大爺。”帳篷門口,紅拂捧著鮮紅漆丹盤,畢恭畢敬的與陸霽斐蹲身行禮。青山隨在陸霽斐身後,將手裡提著的果餡椒鹽金餅遞給紅拂。

蘇芩整理了一下髮髻,趕緊端著那盤烤鹿肉出去。

男人頭戴金裹銀及羅帛春幡,身穿蟒袍,迎著風雪進來,剛剛踏進帳篷,迎面就被捧來一盤外焦裡生的東西。

“你回來啦?”蘇芩笑盈盈道:“我給你做了烤鹿肉。”

青山好奇的踮腳一看,然後立時埋首。這東西……能吃嗎?

陸霽斐面無表情的看一眼,沒有說話。

蘇芩拉著人的寬袖,將人帶到榻上。

蘇蒲還在啃兔子包,看到蘇芩梅花盤裡的東西,神色惴惴的趕緊把自己的兔子包拿遠了。

紅拂也是一臉不忍直視之色,她偷覷一眼陸霽斐,趕緊帶著蘇蒲,貓著腰退了出去。

“吶,你嚐嚐嘛。”蘇芩將玉箸硬塞給陸霽斐。

陸霽斐低頭,暗咽了咽喉嚨,喉結滾動。

“是不是賣相不太好?那我再擺好看點。”蘇芩自言自語的正要去擺弄那盤鹿肉。

男人突然伸手,一把攥住她的腕子,聲音沉啞的開口道:“別再動它了。”

“……哦。”

外焦裡生的鹿肉被放進嘴裡,囫圇一嚼,然後吞進肚子裡。

蘇芩緊張道:“怎麼樣?好吃嗎?”

男人斜睨她一眼,沒有說話。

這世上大致沒有比這東西更難吃的東西了。

“我再給你去烤一塊來。我方才看到一根肉筋,烤完定然很好吃。”

當蘇芩將那所謂的“肉筋”拿過來的時候,陸霽斐手裡的玉箸不著痕跡的抖了抖。

“快嚐嚐。”小姑娘一臉急切,讓陸霽斐心中生出一場弒夫奪財的大戲碼來。

“爺。”還是青山看不下去,端著一盤蘋婆(蘋果)進來,遞到陸霽斐面前,“爺,新鮮的蘋婆。”

陸霽斐順著臺階放下玉箸,伸手,拿過一個蘋婆,慢條斯理的削了皮,然後將那不斷的長皮遞到蘇芩面前,“削了皮,不斷,我就原諒你。”

蘇芩愣愣接過那個被削乾淨的蘋果,捧在手裡,看著陸霽斐拂袖離去。

青山湊上來,壓著聲音道:“小主子,這不是肉筋,是……鹿鞭。”

蘇芩低頭,看一眼那“肉筋”,面色瞬時漲紅。敢情她忙活了一天又捅馬蜂窩了?

……

“姑娘,實在是吃不下了……”

“別吵。”蘇芩聚精會神的削著手裡的蘋婆,身旁站著的綠蕪和紅拂一臉菜色的啃了近十個蘋果,早就撐到想吐了。

“噗噗?”蘇芩一抬眸,看到拎著布老虎要跑的蘇蒲,趕緊把人拎回來教育道:“臨陣脫逃,哪裡有大將之風。”

蘇蒲眨著一雙溼漉漉的大眼睛,小嘴張開,指了指自己的小牙。

蘇芩義正言辭道:“再吃一個。”說完,就將又削壞了的蘋婆塞到蘇蒲手裡。

蘇蒲拿著手裡的蘋婆,低著小腦袋顛顛的溜出去,在帳篷門口碰到偷溜出來的小皇帝,仰著一張無辜小臉遞給他,“吃。”

小皇帝受寵若驚,小心翼翼的捧過那個坑坑窪窪的蘋婆如獲珍寶。

蘇浦澤站在小皇帝身後,看一眼那蘋婆,再看一眼蘇蒲,上前替她戴好雪帽,然後牽住人的手往帳篷裡推,“雪大,不要出來。”

蘇蒲拽著蘇浦澤的袖子,使勁搖頭,不願意進去。

隔著一堵牆,蘇浦澤能清楚聽到裡頭傳來的陣陣哀嚎。

“姑娘,再吃下去,奴婢們就要炸了。”

蘇浦澤牽著蘇蒲走過去,推開牆,“三姐姐,三姐夫已經回皇城了。”

“什麼?”蘇芩手裡的蘋婆落地,“什麼時候走的?”

“一個時辰以前。”

蘇芩狠狠蹙起秀眉,“他回皇城做什麼?”

“是太妃病了,傳陸首輔去探病。”小皇帝手裡還捧著蘇蒲給的蘋婆,沒舍得吃,但在進到裡間,看到裡頭那遍地的蘋婆和蘋婆皮時,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心痛。

“是李太妃還是鄭太妃?”

“是李太妃。”蘇浦澤道。

蘇芩心內陡然升起一陣不安。她無意識的划著手裡的小尖刀,戳到指尖,一陣鈍痛。

“姑娘!”綠蕪驚呼,趕緊替蘇芩止血上藥。

蘇芩略一沉思,霍然起身,“走,回皇城。”

綠蕪和紅拂趕緊要收拾東西,蘇芩卻道:“不用收拾了,直接走。”

蘇芩領著綠蕪和紅拂,剛出裡間,就被突然出現的青山攔住了路。“小主子,爺吩咐了,讓您在項城等他。”

“我要回皇城。”蘇芩面無表情道。

青山一臉為難,“小主子,爺說了,他只是去給李太妃探病,過些日子便會回來接您的。小主子,您就不要為難奴才了。”

“若我非去不可呢?”

青山垂眸拱手,“那就別怪奴才冒犯小主子了。”

蘇芩心中一沉。皇城內,必是要出大事。

“郴王和夏次輔呢?”

“尚在項城。”青山道。

“所以只陸霽斐回了皇城?”蘇芩的眉蹙的更深,她隱隱覺得,這次的事不簡單。

“是。”青山道。

蘇芩反身回裡間,她坐在榻上,無意識的揪著手裡的繡帕。陸霽斐回皇城探病,那必是跟李太妃有關,李太妃如今又跟馮寶在一處……難不成是這三人鬧翻了?

蘇芩霍然一驚。馮寶這老太監,最是根牆頭草,李太妃又是個耳根子軟的,若是他趁機挑唆陸霽斐和李太妃之間的關係,那兩人之間原本便如履薄冰的關係,真真是一捅就破了。

蘇芩緊張的將繡帕都攥爛了,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急切的馬蹄聲。

“姑娘,郴王和夏次輔回皇城了。”紅拂進來道:“還帶著兵馬。”

蘇芩面色大變,朝帳外喊道:“青山,陸霽斐的人呢?”

青山垂著眼簾,沒有說話。

“青山!”蘇芩陡然呵道:“我問你,陸霽斐他自己的人呢?他難道是一個人回的皇城?連個人都沒帶?”

蘇芩的聲音太急太尖,嗆的自己都咳嗽了起來。

綠蕪趕緊替她端了一碗茶水來。

青山終於抬眸,他朝蘇芩跪下,重重的磕頭,然後從寬袖內取出一物,雙手遞到蘇芩面前,“小主子,這是爺臨走前,讓奴才送還給小主子的東西。”

蘇芩抖著手伸手接過,裡頭赫然是自己那份做妾的文書。

“爺說了,衙門裡頭已經消案,小主子只要將這份東西撕了,就是自由之身,可回蘇府去。”頓了頓,青山又道:“爺又說,夏次輔對小主子情根深種,小主子自能明白其中含義,得以自保。”

蘇芩蒼白著一張臉往後退,坐到榻上。

這事來的太突然,蘇芩直到如今才恍覺,今次的冬獵,怕也只是一場精心佈置的局。

從一開始,陸霽斐就知道,他是這局內被所有人針對的人。

位高權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挾天子,以令諸侯。禍亂朝綱,奸佞賊子。這些被冠在陸霽斐頭上的名聲雖因著那次賑災之事而有所改善,但卻讓真正心忌他的人,更加深了警惕。

諸如李太妃之流,她依靠著陸霽斐,又忌憚著陸霽斐。只是她卻不知,唇亡齒寒之理。

“青山,我要見項城郡王。”

作者有話要說:  放心吧,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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