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日, 端午天中節。

天氣一下熱辣起來,日頭照的煞亮。

中庭內, 赤日當空,樹蔭匝地, 鳳尾森森,竹影參差。綠蕪端著捧盒,順遊廊至房中, 只見外間床上, 蘇蒲並如安和紅拂,橫三豎四的睡著。

蘇蒲年幼, 佔地卻最大, 只因學了蘇芩蹬被的毛病。旁人若睡過去些,必要被踹幾腳蹬醒。蘇蒲握著兩隻小拳頭抵在耳畔,四仰八叉的,小臉紅撲撲的沁出些許汗漬。

綠蕪輕笑一聲,輕手輕腳的轉過十錦槅子至房內。

紫竹榻上, 蘇芩青絲披散, 歪頭睡著。身上一件白綾紅裡的肚兜, 上頭扎著成片蘆葦, 葉綠花紫。外頭罩一件銀紅紗衫子,底下一條綠紗小衣, 露出一截纖細嫩腰和一雙小巧玉足,正睡得酣熟。

蘇芩素來有蹬被的毛病,再加上天熱, 蹬的便更起勁。紅拂與綠蕪也不能時時刻刻看著人,便每日裡哄著蘇芩將肚兜並小衣穿上,這樣縱使夜裡不留神蹬了被,也不會傷了身子。

放下捧盒裡新切好的西瓜,綠蕪拿起花几上的那柄白犀麈,往紗眼處揮了揮。趕走些蚊蟲。

蘇芩素來歡喜那些花兒、草兒的。廊前屋後搬了數十盆的綠植,這些蟲兒都是花心裡長的,喜花近水,總愛往置著冰塊的屋子裡頭鑽。

盛暑之際,熱浪湧湧,滿耳蟬語,靜無人聲。

遊廊下,陸霽斐身穿蟒袍而來,他立在紗窗處,透過綠紗往裡瞧。

碧色朦朧間,小姑娘那纖細白挑的身子印入眼簾,面薄腰纖,兜著肚兜,側身壓出一片白膩,就跟塊上等白玉似得瑩潤。

“大爺。”綠蕪瞧見陸霽斐,趕緊推開了碧紗窗。

陸霽斐斂眉回神,聲音微啞的開口道:“端午日,宮內大張筵席,讓你家小主子收拾妥當,晚間與本官一道去。”

“是。”綠蕪應聲,送走陸霽斐,便趕緊上去喚人。

“姑娘。”

蘇芩閉著眼眸,毫無動靜。

“姑娘?”綠蕪再加大了些聲音。

蘇芩顫了顫眼睫,整個人乏累的厲害,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姑娘,您都睡了半個多時辰了,若是再睡下去,當心晚間歇不著。”

蘇芩緩慢睜開眼眸,水霧霧的透著懵懂。她盯著面前的綠蕪看半響,然後搭攏下眼皮,又睡了過去。

“姑娘,奴婢給您擦擦臉,醒的快些。”綠蕪取了用井水沾涼的帕子,小心翼翼的替蘇芩擦了擦臉。

蘇芩瑟縮著往軟枕下頭縮,被綠蕪又按著香肩擦了把臉。

井水浸膚,蘇芩被涼的一個機靈,瞬時清醒過來。她眨著眼,神色怔怔的盯著帳頂子瞧。

“姑娘,大爺方才來講,宮內設宴,要帶您一道去呢。”綠蕪說話時,難掩喜色。

按照如今蘇芩的妾位,能被陸霽斐帶著進宮,這真是綠蕪沒想到的。

“進宮?”蘇芩蹙了蹙眉,一想起要起身梳妝打扮,便渾身懶骨。“我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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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今日端午,宮內定有很多好玩的物事。再說了,您不是最喜歡吃宮裡頭御膳房做的粽子了嗎?”

“嗯……”蘇芩被說動,她動了動嘴,想著那粽子的滋味,不自禁暗咽口水。這宮裡頭的粽子別出心裁,在糯米里加了雪梨肉。香甜鬆軟的雪梨肉搭配鹹香肉粽,那味道簡直絕了。

“行,更衣。”

……

太陽剛落,地上還是熱熱的。

蘇芩換一件淺絳色縐紗兒,行在房廊下,入穿廊時冷不丁瞧見前頭走來一群衣衫華貴的公子哥,當即便帶著綠蕪與紅拂側身往一旁的薔薇架子下躲去。

那薔薇架子下有一鞦韆,蘇芩坐上去,靜等那群人離開。

“哎,你們知道嗎?我前些日子進宮,瞧見那郴王妃沈宓,嘖嘖,簡直是仙女下凡呀。”身穿綠衫的公子哥搖著手裡的灑金扇,一陣搖頭晃腦的炫耀。

走在最前頭的陸應劭嗤笑道:“仙女兒?呵,她算什麼仙女兒,那是你們沒見過真正的仙女兒。”

“哦?陸二兄此言何意?”綠衫男子話罷,一旁藍衫男子便插嘴道:“桂兄初來乍到,只見了那沈宓便以為是什麼天仙人物,殊不知這陸府裡頭才藏著那麼一個嫦娥似的仙女兒呢。”

那被喚作桂兄的綠衫男子被提起興致,連連追問。

陸應劭一甩手裡的摺扇,聲音垂涎道:“要說仙女兒,誰能比得上蘇府蘇三呀。”

藍衫男子接道:“那可是咱們皇城內頭一號的美人。而且我聽說呀,這蘇三是在冰雪天降的,怪不得這肌膚呀,白的跟雪似得,可真是個寶貝。若能嘗上一口,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呀。”

“就是,真是可惜了,這樣的一個美人,偏生給了陸霽斐這只瘋狗……”

“哎?這陸霽斐又是何人?”綠衫男子初來乍到,連陸霽斐的名聲都沒聽過。

藍衫男子道:“那可是個頂惹不起的人物。挾天子以令諸侯,無人能御之。”

“這樣的人物,那你們怎麼敢,喚什麼瘋狗?”綠衫男子滿臉錯愕。

“這名可是有來頭的。先帝在時,這陸霽斐曾以雙拳血濺朝堂,當堂打死三位朝廷命官,還將其屍首掛在東安門上示眾,事後卻安然無恙,依舊做他的次輔。桂兄你說說,這古往今來,哪裡聽說過這等駭事。”

毆打朝廷命官致死,還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這樣的事,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炎熱酷暑日,一群人打著哆嗦,趕緊撇開了話題,繼續談論蘇芩,言語間頗為逾越。

一眾人汙言穢語的過去,蘇芩靠在鞦韆上,透過薔薇架子,懶洋洋的斜覷一眼。只見那陸應劭行走時,右腳確是有些跛,看來傳聞沒錯,陸霽斐確是將這陸應劭打殘了。

這陸應劭也真是個不知疼的,都被打成這般模樣,還敢調侃那只瘋狗。

果然,當陸應劭那群人拐過穿廊,便突然噤了聲。

蘇芩側眸看去,只見薔薇花葉中,陸霽斐身穿蟒袍,身形頎長的立在那處,恰恰好的擋住了這群紈絝子弟的路。

“陸,陸首輔……”那些紈絝子弟素聞陸霽斐瘋名,緊哆嗦的往陸應劭身後躲。

可憐那陸應劭看到陸霽斐,就跟老鼠見了貓兒似得,哪裡還有方才那股子大放厥詞的囂張勁,連腦袋都不敢抬。尤其是那條短腿,抖的跟秋日裡的落葉一般。

“大,大哥……”陸應劭結結巴巴道。

陸霽斐勾唇輕笑,捻了捻大拇指上不知何時戴上去的玉扳指,神色不明。“我說哪裡來的狗吠呢。”

陸應劭一點聲都不敢露,蔫攏的縮著身子。

陸霽斐上前一步,腳下的官靴踩在陸應劭腳面上,然後狠狠一碾,面上卻帶笑意,只是透著股陰冷。

“啊……”陸應劭痛的面色煞白,彎腰想推開陸霽斐的腳,卻被陸霽斐掐著脖子硬生生拉直了身子,只能生受著這股子疼。

“你這嘴要是再管不好,我就割了你的舌頭喂鳥。”陸霽斐說話時,聲音很輕,但卻滲著股寒意。男人幽深目光逡巡一圈,那些被掃到的公子哥紛紛垂眸,鵪鶉似得。

尤其是那剛聽了陸霽斐事蹟的綠衫男子,雙腿顫顫,幾乎遺溺。

“呵。”男人嗤笑一聲,玉扳指抵在陸應劭脖頸處,暗暗收力,直把人逼的兩眼上翻,面色漲紅,這才不解氣的甩開。

“咳咳咳……”陸應劭躺在地上,使勁咳嗽,青筋暴露。

陸霽斐接過青山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然後偏頭看向薔薇架子,正對上那雙藏在薔薇花架下的圓潤眼眸。

男人眸中戾氣未消,這是蘇芩頭一次看到這副模樣的陸霽斐。她縮著身子躲在薔薇架子下,明明是三伏天,卻只覺渾身發寒。

男人踩著官靴,路過藍衫男子,勾唇輕笑,然後抬腳,霍然一腳踢向他。

藍衫男子如斷線的風箏般飛出房廊,歪頭倒在地上,滿口鮮血,不知生死。

眾人被嚇得面色慘白,緊貼粉牆,幾乎軟成爛泥。

陸霽斐抖了抖寬袖,面無表情的轉身,一步一步的朝蘇芩的方向走去。

蘇芩下意識攥緊面前的薔薇架子,卻不防被刺傷了手指。

她嬌呼一聲,趕緊收手,粉嫩指尖處沁出一顆圓潤的血珠子,被綠蕪心疼的用繡帕擦了,又沁出來一顆,鑽心的疼。

陸霽斐走到薔薇架子前,沉聲道:“出來。”

蘇芩抿著唇,挪著碎步,慢吞吞的出來。

小姑娘低著頭,露出一截粉頸,青絲鬢角處有香汗微落,不知是熱的,還是被嚇得。

那團圍在廊下的公子哥們急忙著跑,卻不防這冷不丁一瞧,看到立在薔薇架子下的蘇芩,立時就被勾走了魂,只知痴痴的看著,個個跟木樁子似得。

綠衫男子看的最痴,他想起先前所說沈宓,不自禁面紅。

其實陸應劭說蘇府蘇三勝過沈宓時,綠衫男子是不信的,但如今,他卻只覺,那沈宓便是地上的泥,而蘇芩是天上的雲,如此雲泥之別,怪不得方才陸應劭會出此言。

蘇芩乖巧站著,手裡攥著繡帕,指尖鈍鈍的疼,那股子嬌媚顏色,直將身旁那大片的薔薇豔色都給壓了下去,讓人眼中再無一物。

陸霽斐伸手,觸到蘇芩沾著血珠子的指尖。

蘇芩下意識往後縮了縮。

男人頓了頓動作,斂下眸中陰鷙暗色,聲音低啞道:“怕我?”

蘇芩抿著粉唇沒有做聲,她確是被陸霽斐方才的做派嚇到了。那樣一個身強體壯的男人,被陸霽斐一腳踹飛,男人動手時,那股子狠戾兇惡,觸目驚心。蘇芩這才驚覺,為何這人會有“瘋狗”這一綽號。

她對這個枕邊人,真是知之甚少。只憑著小時的記憶,便任性嬌蠻,到如今能將腦袋好好的保在脖子上,已屬萬幸。

“怕我,也得受著。”陸霽斐伸手,強硬的拉住蘇芩,將人往外帶。

男人的手,炙熱如火,燙的蘇芩心尖顫顫。

她知道,這個人已經不是她小時識得的那個陸霽斐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朵嬌花插在狗頭上……(狗頭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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