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其實並沒有什麼漂亮的景色。如今是冬天,天寒地凍的,又落滿了雪,萬物凋敝,從周瑾躺著的地方看出去,只能看見兩顆光禿禿的樹。

其實院子裡還有兩顆白梅,但如今還只是含苞待放,尚未到“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的時候。

周瑾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隔一會兒,就鼻子癢癢地打了一個噴嚏,心中不無後悔——怎麼就忘記了,現在這個身體沒有以前的身體那麼結實了呢?

因為大半夜的在林嬌娘的窗外吹了冷風,又落下來摔得脖子裡面都被灌了一脖子的雪,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被送了出去。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那雪已經化了滿身,後背都被浸透了。

一路吹著風躲著人跑回來,可不就病了。

雲姨娘心疼得緊,趕緊地請了人過來給他診脈開藥,壓著他在床上歇息。

周瑾不想也不能出門去拜訪朋友,於是只好乖乖地躺在床上裝乖孩子。

只是,躺久了不僅渾身都發軟,最重要的,還是無聊。

要是嬌娘在這裡就好了,有她說話,不,就算她不說話,只要她在邊上,看著她的臉就不無聊了。周瑾想,卻怎麼都不敢將這個念頭說出來。

明智明理在邊上伺候他,看他的表情倒是能猜出他的心思,卻知道這種事完全不可能,於是裝聾作啞。明理取了一本話本過來給周瑾打發時間,周瑾嘆著氣將話本拿過來翻。

又是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真是無趣得緊。

他這樣想著,外邊傳來雲姨娘的聲音。他趕緊將話本丟到邊上,等著明理過來之後,讓他去請了雲姨娘進來。

一同來的不只是雲姨娘,還有周家大房的兩個女兒。

周蘭與周芳原本是回孃家的。如今周大夫人與她們兩人中間總是有隔閡,親近不起來,母女三人坐了一陣,就覺得沒話說了。

周大夫人倒是想哭訴一下自己的處境,卻知道女兒們不喜歡;周蘭與周芳也想指責一下母親的不負責任,也知道她不喜歡。於是乾脆不說話。

想著二房就在邊上,周蘭就起了主意,要去探看一下二房的堂弟。若是能修復一下關係,也是好的。

周芳正是怕在周大夫人邊上繼續坐,聞言連忙贊同,於是兩人就一同過來了。周大夫人見她們走得毫不猶豫,心中鈍痛,捂著胸回去躺著了。

周瑾見了兩人,臉上也是笑意融融,唯有微紅的鼻頭出賣了他。

周蘭與周芳兩人平日與周瑾並不親近,甚至因為周大夫人的緣故,多有交惡。見了周瑾,兩人也是尷尬,說一些問好的話,又問過病情,漸漸地就有些無話可說。

畢竟周蘭膽子大些,裝著什麼都沒發生過地問起雲姨娘一些家事,說一些自家家裡發生的笑話,氣氛漸漸地也就和樂起來。

恰好雲姨娘說起日後周瑾還不知道前程如何,她立刻就輕笑道:“雲姨娘也是說笑了,小弟日後娶了縣君,朝廷也要封他一個虛爵的,日後還能傳給子孫,哪裡就需要姨娘擔憂了。”

周芳也說:“姐姐說得是,雲姨娘可別說這些喪氣的話,小弟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兩人一番話說得雲姨娘喜上眉梢,臉上卻還有些諾諾之色:“要真是這樣就好了。”

“那是自然,”周蘭說,“姨娘可就放心吧。”

說起林嬌娘,周蘭周芳兩人免不得將林嬌娘誇獎一番,說著林嬌娘人品好嫁妝豐厚,背後又有靖王府這個大靠山,周瑾日後的日子只有好的。

“這門親事,爹爹是當真費盡了心思,才為小弟求來的。雲姨娘日後等著享福就是。”

周蘭帶著酸意說完這番話,心中卻忽地心思一動。

若是自家父親這麼偏疼這個隔房的堂弟,那麼,透過這位小堂弟的嘴巴去向自己的父親求情,讓父親使使力,讓自家夫婿回到軍中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可取。

這樣想著,看著周瑾的神色就有些微妙起來。

周瑾自然將她的情緒看得清清楚楚,知道她是想說什麼,卻忽地對著周芳道;“也不知道姐夫如今如何了?”

周芳臉上頓時浮現出悲傷之色,勉強笑道:“如今也就是躺在床上養著,城裡頭那些大夫,始終是本事不夠。”雖然不曾說什麼,但灰心喪氣之意已經盡顯。

周瑾正色道:“姐夫的傷情不可輕忽,也該去尋訪了名醫才是。也不知道姐夫家中可有派人去外邊找一找?”

周芳道:“你姐夫家裡也就是到了你姐夫這一代才有了些興旺發達的影子,哪裡有那樣的人脈去找什麼好大夫。如今也只希望看看爹爹那裡有沒有什麼好大夫了。但如今大雪路滑,又兼過年,就算有大夫,也是過不來的。”

周瑾安慰一聲,有些猶豫地說:“二姐為何不讓姐夫辭了官職,帶著姐夫往京城裡去?京城裡有大伯在,又是天下名醫聚匯之地,想必對姐夫的傷情大有好處。”

周芳卻從來不曾想過這一出,頓時一愣,琢磨起來。

周瑾勸道:“二姐大約只想著故土難離,卻要知道姐夫一家生計都在姐夫身上,還是該早日治好了,日後天下之大,哪裡都去得。”

周芳被他勸得心動,卻只是道:“我且先與你姐夫商量商量才好。況且,爹爹一向不允我們往京城裡去,就算去了,只怕也找不到好大夫呢。”

周瑾心中一喜,又道:“這卻無妨,姐姐可還忘記了,縣君如今還在此地。縣君是宗室女,與太醫院總是相熟,姐姐去求一求,說不定縣君就有法子。”

周芳越發心動,周瑾見了她這副模樣,心中就知道事情已經成了十之八-九,心中已經開始盤算,若是周芳當真去了,自己應該怎麼樣才能透過她實現自己的目的。

周蘭在邊上看著,手都捏緊了。

說她不豔慕京中繁華實在是撒謊,可這麼多年,她們母女費盡心思也沒能讓父親鬆口。若是周芳這個計策當真成功了,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想個什麼法子到京城裡去?

到那時候,就留了二房在邊疆吃風沙好了。

雲姨娘在邊上聽得迷糊,卻知道周瑾是在勸周芳去京城裡找大夫,茫然點頭,道:“瑾哥兒說得是,京城繁華之地,想來大夫是極多的,好大夫一定比邊城好。”

周芳被她說得心思浮動,當下就坐不住了,起身就告辭回家去,要與夫君商量了。

周蘭不好繼續待下去,只能跟著她一同告辭,已經是將自己之前的念頭丟了個乾乾淨淨,只想著怎麼讓自己也到京城去了。

兩人一走,周瑾就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嚇得雲姨娘一抖,抓住他念了一陣,看他果然是不像有大事的模樣,方才去了。

春淺跟著雲姨娘出去,瞅了周瑾一眼,眼中浮現出笑意來。

如今周少爺這模樣,也有意思得緊。

因為春淺並明智明理三人的傳信,林嬌娘也是很快知道了周瑾的狀況,當下忍不住笑了起來。

雖說私下裡已經是親親密密,但外人看來,卻還是未婚夫妻。她也不好過去,只好派了玉屏將自己早就準備的禮物送過去,順便替自己探病。

玉屏領了命令而去,坐著馬車一路去了周家。

之前不曾往後院來,如今進門,卻只覺得這周家房舍狹小,雖然是可見打理的痕跡,細微之處也顯示出並不怎麼用心。

進了周瑾的院子,光禿禿的不見半點綠色,更不見半多花。雖說是冬日,這般景象也實在地表明,後宅主母掌家的本事不太好。

想著如今周家掌家的狀況,玉屏也是瞭然。

從長廊邊上走過,小廝們倒是個個乖巧。玉屏暗中點頭,就見裡面明智明理二人迎了出來,見了她笑容滿滿。

含笑與兩人見了禮,玉屏就方才進了屋。

屋子裡很是溫暖,卻又不至於過熱,窗戶開了一角,又用紗簾遮住了,漏一點冷風進來。

周瑾坐在桌邊,見了她過來,抬頭一笑。

玉屏心中一跳,心想,這周少爺這般正經的時候,倒也是風度翩翩的好郎君模樣。奈何想著當初周瑾做下的事,就算是知道他如今已經是改過了,她也是生不出半點敬佩之心來,卻只覺得淡淡的厭惡。

略有些疏離地見了禮,玉屏笑道:“姑娘聽說少爺病了,特意派了奴婢過來探病,望周少爺早日康復。另送上年禮一份,祝周少爺新年吉祥。”

周瑾含笑謝了,後面就有人將林嬌娘送的禮物抬了過來。

原來是兩株茶花,養在暖室裡,如今已經是半開,粉紅粉白的花瓣微張,煞是可愛。周瑾難得在冬日裡見到這般美景,連忙站起來細細觀賞一番,方才讓人抬到邊上去。

玉屏又送上一個錦盒,周瑾捧在手中,只覺得心中直往外冒甜水,想著嬌娘記得給自己送禮物了!

當下就決定,不管林嬌娘送了什麼,都要好生供養起來,免得讓人唐突了。

喜滋滋地將東西放到桌上,周瑾又與玉屏說兩句話,說了說自己的身體狀況,對縣君的欽慕之意。

玉屏含笑聽著,等到周瑾將自己準備的禮物取過來時,才略帶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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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瑾送了玉屏走,看著那兩株茶花,讓人抬了一盆到雲姨娘的屋子裡去,自己房間裡留了一盆,放在屏風前,抬眼就可以看到。

又將下人都打發了出去,才將那錦盒取過來,輕手輕腳地開啟,仔細一看,卻是一愣。

裡面躺著一件內衫,卻是棉布所制,顏色荼白。

他將那內衫輕輕取出來,方才見底下躺著一張紙條,上面林嬌娘兇狠地寫著,自己不會做女紅,特意給他做的,他不準嫌棄。

“要是嫌棄,以後就都不會有了。”

周瑾看著那短短兩行字,只覺得心底的愉悅汩汩向外直冒,遮都遮不住,唇角早已爬上笑容,漸漸地越來越大,恨不能暢快地大笑。

好歹他還記得自己是避開了人的,始終是沒有笑出聲來,捂著臉渾身發抖,像是抽風一樣抖個不停。

好一會兒,才停下來,喜滋滋地將那內衫捧在手心,也不去試穿,先捧在臉頰上貼了貼,用臉頰摩挲兩下,止不住地想,這是媳婦做的呢!媳婦做的呢!

好容易回過神來,看著那張紙條有心留下來,卻又怕萬一被人翻到了,壞了林嬌娘的名聲,狠心猶豫許久,終究還是丟到火盆裡一把火燒了。

看著那紙條變成灰燼,他分外可惜,眼神可憐巴巴的。

也幸而是邊上沒有人,若是有人,見了他這副模樣,只怕要目瞪口呆,只怕要懷疑這個傻兮兮的人到底是誰。

紙條終於是燒了之後,周瑾將一直被自己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的內衫抖開,在自己身上比劃了兩下,有些猶豫,到底是穿,還是不穿?

穿吧,有些捨不得,是媳婦給自己做的第一件衣服呢!

不穿,又覺得浪費了媳婦的一番心意,若是被她知道了,一氣之下不再給自己做衣服了,又該怎麼辦?

左右為難,冥思苦想好一陣之後,終於是小心翼翼地脫了外衫,試穿了一下。

雖然林嬌娘說著自己手藝不好,但大部分的活計也不是她做的,她只是在別人裁剪好之後縫了起來。所以,這件衣服除了針腳粗了些之外,倒也沒有別的缺陷。

周瑾穿在身上,居然是無處不熨帖,無處不合身。

喜滋滋地穿了一陣,恨不能衝到所有人面前顯擺顯擺,卻理智地知道這不可能,只能忍著心痛將衣服又脫下來,小心翼翼地擺在床頭,決定單獨收拾一個櫃子出來裝他。

明智明理聽著周瑾在屋內好一陣都不出聲,心中擔憂,敲了敲門,聽到周瑾不耐煩地問有什麼事,兩人才放下心來。

周瑾被明智明理二人驚醒了之後,終於是將這件事暫時放到了一旁,繼續自己百無聊奈的養病日子。

卻說周芳出了周家的門之後,急急地回了自己的家。

她與夫婿算得上恩愛,就算他已經是傷了腿,日後上不得戰場,她也是一直不離不棄。

今日回孃家,她的夫婿說著要與周芳同去,卻被周芳擔憂他的傷勢,強行將他留在了家裡。此時見她急急地趕回來,她的夫婿也是詫異,連忙問:“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如今可還早得很呢。”

周芳連忙將周瑾的建議說了,猶豫道:“瑾哥兒這話,我路上來回想了好幾次,也不是不妥帖的。只是如今我與縣君並不相熟,貿然求上門去,只怕縣君不答應。”

她的夫婿握住她的手,將周瑾的話也想了一番,也不曾察覺出周瑾這話裡面有什麼對自己一家不利的地方,心中早已意動。

一來他的傷情在京城能得到更好的發展,二來岳父大人在京城也是聲名赫赫,在邊城卻是鞭長莫及。若是去了京城,說不得發展更好。

此時聽周芳這樣說起,連忙道:“雖然與縣君不熟悉,但畢竟日後是一家人,也該走動走動才是。”

兩人當下商議,再過兩日,就借了周瑾的名頭去探看林嬌娘,求了帖子過來,一家人上京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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