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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早已沉了下去,星子也黯淡了,東方一點魚肚白,天空是森冷的蟹殼青,蒿草的毛刷子沾著一點黎明的光,露水打溼鞋子。

“刷,刷。”三人的褲腳依次從荒草中趟過,譁啦一聲,雙手分開擋路的樹杈。

眼前是一片藍幽幽的死水湖,蘆葦在風裡搖搖晃晃。

“休息會,走了仨小時了。”尹舟使勁咽了口唾沫,連滾帶爬在湖邊撿了塊乾淨石頭坐下,撩了把湖水洗臉,“呸,早知道僱那大哥在山下等咱們一天,現在可好,回去連牛車都找不著。”

“也不知道咱們走的方向對不對。”林言跟著坐下來,使勁揉捏痠疼的腳踝。

“對,我、我一路看著呢,賓館和古墓呈癸丁線,翻過這座山就不遠了。”阿顏說。

湖水面積不大,由四面山澗流下的雨水匯聚而成,蒸發,補足,循環往復,周圍是沙地,零散堆著被沖刷成卵圓形的碎石塊。

阿顏並沒有休息,四處轉了一圈,抱來一大捧樹枝和玉米葉,從包裡尋出一罐固體酒精,嫻熟的點了火。

“天還沒亮,咱們得小心野獸,生起火安全些。”

夏天樹木枝條含水多,不容易著,酒精燒了好一陣子才嗶嗶剝剝冒起青煙,嫋嫋騰騰,與晨霧渾成一體,山間傳來布穀鳥的鳴叫聲。

林言看著小道士用木棍撥火堆的動作:“你們怎麼什麼都有?”

“這道士真是個行家,裝備都是他建議帶的,看著不靠譜,這不都用上了。”尹舟用拇指一指地上的裝備包,林言皺著眉頭,沒說話。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個白影子與林言他們隔了二十來米的距離,獨自一人望著湖水發呆,蒿草叢傳來譁啦譁啦一陣輕響,竟是只褐色皮毛的狐狸,探出頭觀察了一會,分開草叢懶洋洋踱過去,在他的腳邊磨蹭。

蕭鬱把狐狸拎起來抱在膝上,手指搔弄它的耳朵,盯著湖面的目光悠遠而悲涼。

尹舟捅了捅林言的胳膊肘,朝蕭鬱一努嘴:“哎,你不過去看看?”

林言不置可否,撿起塊石頭往湖心擲去,撲通一聲,平靜的湖面泛起一圈圈漣漪,那鬼仍靜靜的,沒回頭。

“還以為他打算在墓裡不出來了,結果還不是不遠不近跟了咱們一路。”尹舟嘀咕道,“他這是想什麼呢這是,跟哲學家似的。”

林言淡淡的說:“大概在想他生前的戀人,好不容易記起一點。”

“真他娘的不是東西,自己瞎眼認不清人,把咱們整的死去活來。”尹舟洗臉時沒吐乾淨湖水,往地上啐了一口,

林言用根長枝條往火堆撥了撥,幾個火星子跳了起來,往空中蹦去,低頭道:“其實我大概猜得出是怎麼回事。”

“你們可能不相信,自從遇上他,我總能看見古代的事,有時在夢裡,有時好像看見他活著時的樣子,周圍的陳設也是古代的,但明明在我家……”林言猶豫道,“我還在鏡中看見過自己穿古裝的樣子,跟蕭鬱在一起,那人像我,又不是我。”

阿顏猛地抬起頭,林言沒理會他,盯著撥火棍的末端,已經被燒黑了,輕輕說:“以前總以為身邊多了個古人所以想象力氾濫,現在想想他之所以找上我,除了那個古怪的八字,大概他要等的人,跟我,不對,很久很久之前的我,是有關係的。”

“很久很久之前的你?”尹舟瞪大眼睛,“你穿越?”

林言看了眼小道士:“你說。”

阿顏沉默半晌,顧左右而言他:“孩童四歲前能保留部分前世記憶,很多小孩會突然對著不認識的人哭或笑,長大就不記得了,但碰到有些場景還會覺得眼熟,加以引導可能會想起什麼。”

林言冷冷道:“哪裡是前世,五百年,十世也過了,也許我中間曾轉生為橋,為樹,甚至為墓為蟒,跟他有半點關係?”

說完轉頭不語,撥火棍狠狠挑弄那火堆,火苗愈發旺了,火星一爆,啪的一聲,鵝卵石都染上一層黃光。

五百年前的石頭,水,山坳,他和他,綠紗窗下你儂我儂,一冊書,一齣戲,兩人點了燈在月下讀話本子,笑得前仰後合,寫一箋情話,賭書潑茶,鬧到床幃中去……跟他有什麼關係?

他的等待跟他有什麼關係?他之後的九轉輪迴,跟那白衣翩躚的公子哥又有什麼關係?不知不覺咬緊了牙關,直愣愣地盯著掌心,人心最是不足,有過一見鍾情,還想問他賞識自己什麼,殊不知一見鍾情憑的是色相,大言不慚地說因為你的善良,忠貞,體貼……

他們之間竟連色相都說不上中意,他看上他,憑的是另一個打下基礎的人,他不存在於記憶中的“過去”。

尹舟見他表情古怪,搭訕道:“總是一個魂兒嘛,他也沒算找錯。”

林言冷笑:“一隻罐子裝了新的酒,你說還是原先那一壇麼?”

又起風了,蘆葦簌簌的抖,湖水反射著瀝青似的冷光。

人就像顆石頭,被生活打磨成各種各樣的形狀,有人倔強還留著稜角,有人已飽滿渾圓,人生不過是掙扎的過程,疲憊的,疼痛的,誰都希望有人護我憐我,把自己被生活打磨成的摸樣刻入腦海,將苦難的過往一一細數,放在心口說讓你永無傷悲。

蕭鬱跟他算什麼?算看上一顆胚胎,看上一顆沒有萌發的種子,一縷沒有意識的“魂火”,林言悲哀的想,蕭鬱想找回的是他們的記憶和經歷,如果有一天,那鬼提起當年的上元燈節,花市如晝,他怎麼應對?

能說的,大概只有“我高考那年……”或者是“我買的第一部蘋果薄本……”

指甲把掌心掐的生疼,思來想去都是不甘,原來他喜歡自己,不是因為“自己”是自己,這艱難的繞口令,在心上百轉千回。

原來說自己寬宏大量,都是因為沒遇上真心喜歡的人,遇上了,心比針還小,穿不過線,容不下一點沙子,怎麼肯?

尹舟握了把小石頭,往湖面一顆顆打水漂,許久突然開口:“林子,你以前總說找個靠譜的人湊合湊合就過了,我們班醜成那樣的你都說挺好,肯嫁你就娶,我反正沒談過戀愛,不懂,但哥們覺得吧,好不容易有個真喜歡的,有必要這麼苛刻麼?”

“有,我沒那麼下作。”林言憤憤道,“他不認我,我還要上趕著說什麼輪迴轉世當個替代品麼?再說你真覺得他那脾氣,容的下一個長相相同,記不得他的新人?”

聲音不自覺高起來,那鬼回頭看他一眼,沒說話,倒是褐毛狐狸被嚇了一跳,轉了轉身子往他懷裡拱。

心裡凜然一驚,林言忽然住了口,疼的要滴血。他是苛刻,可他根本沒得選,現在不是他不要他,而是那高傲的公子哥怎麼肯委曲求全,他要的人,紗窗下笑語晏晏的人,已經不在了,他記不起時覺得林言百般好,憶起自己有過的“那一位”,看著他愈加失望。

多情的人最無情,無情的人最專情,他有他心裡的人,看全世界都成了次品,包括他林言。

林言掏出剩的半**礦泉水,擰開蓋子灌了一口,心裡一股火,狠狠的朝那鬼扔了過去,正中胸口,冷水潑潑灑灑淋了他一身,狐狸急了,蹭地躥出來躲在蕭鬱身後,露出半個腦袋打量林言。

“這裡沒酒,我他媽請你喝水,你等的人死了,我喜歡的人今天也不在了,咱倆同天失戀,普天同慶!”

三腳兩腳踢亂了篝火,把包往背上一拎,大步跨了出去。

尹舟看著林言發瘋,跟著後面喊:“你沒事吧?”

“好著呢。”袖子狠狠往眼睛抹了一把,走得步步生風。

回到賓館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幾個人疲憊不堪,鞋子沾滿汙泥,眼下有淤青。

門口舉著湯勺賣早點的服務員見眾人狼狽,特意用一次性餐盒盛了包子和豆腐腦讓他們帶回房間,塑料袋打了個結,突然嚇得往後一蹦。

“呀,怎麼帶了只狐狸回來?”女孩趕忙揀了只肉包子丟給它,責怪林言,“狐狸可是仙,好請不好送,這可怎麼辦?”

褐毛狐狸對肉包不屑一顧,撣撣尾巴湊到蕭鬱跟前,那鬼從古墓出來後第一次面對林言,淡淡道:“它在山裡悶了,想跟著玩一日。”

“等一會去買只活雞,它不吃熟的。”

林言幾乎要被氣的吐血,二樓走廊沒人,疾走兩步把蕭鬱按在牆上,推推搡搡間蹭了一身牆皮。

“玩?你他媽給我說清楚,什麼意思?”

阿顏想幫腔,被尹舟拖著回了房間,臨走前充滿敵意的掃視走廊:“當、當初厲鬼入人世憑的是本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你都別當真。”阿顏囑咐道。

林言幾乎全身發抖,把包往地上一扔,衝蕭鬱吼道:“你不是讓我走麼,你不是想起你要找的人了?還跟著我幹嘛?等我哪一天找到什麼往生記憶給你當媳婦?”

“你等的人早死了,我只是林言。”

那鬼的表情悲慼起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我走了多久?”

林言一愣,輕輕說:“沒弄錯的話,大約五百二十年了。”

“已經這麼久了……”蕭鬱的視線沒有焦點,延伸至很遠的地方,“對,他若想來早就來了,何必等到現在。”

“你記得多少?”

“很少,大約是有這麼個人,你像他,哪裡都像。”

那鬼的眼睛裡流露出深深的失望,林言第一次看見他紅了眼眶,那一刻大腦好像不會轉了,沒有憤怒,沒有怨恨,僅僅是從一個玩笑中清醒過來的麻木,林言盯著蕭鬱的袖口,疲倦地擺擺手往房間走,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他穿白衣服真是好看極了,下次去沈家園……林言兀的捂住嘴。

蕭鬱跟進房間時,林言合衣躺在床上裝睡,蕭鬱輕輕的嘆了口氣,替他脫了鞋子,一陣翻弄塑料袋的聲音,林言睜開眼睛偷偷打量,他正端著餐盒和小勺坐在床邊。

“吃點東西再睡。”

北方的豆腐腦,放了芫荽,韭花,辣椒油,骨湯和黃花菜熬成的滷,沖鼻的香,攪一攪,稀裡糊塗的一大碗,軟爛的一顆腦仁。

“你恨我吧?”林言靜靜的說,“我不來,總還有個念想,現在你都知道了?”

“他把你扔在那兒,自己享完半生榮華,一世世轉生,終於輪到我。”刻意惡毒地盯著蕭鬱,“該放下了吧,能給你個說法的人早不在了,屍骨都不知道在哪,你還等?”

“閉嘴。”

林言從鼻子裡冷哼一聲,抱著枕頭跌在床上。

蕭鬱在一旁安靜的看他,林言睡不著,許久又睜開眼睛,坐起來穿鞋子:“你在這吧,我找尹舟擠一晚上,省的咱們尷尬。”

恰巧門口傳來敲門聲,尹舟探進半個腦袋,見林言好生生的坐在床邊,跟阿顏一前一後推門進來,手裡拎著不知哪搞來的一隻兔子。

“呦,吃飯呢?”尹舟嗨嗨傻笑兩聲,手往林言肩膀上大力一拍,“小兩口就是好,床頭吵架床尾和。”

阿顏掩面無語。

“有事?”林言聲音哽咽,怕被聽出來,先清了清嗓子,不敢多說話。

“這樣,我們討論了一下,有個辦法,但還是得問問他的意見。”尹舟在房間裡打量一圈,離了山中陰氣,他已經看不見蕭鬱了,衝林言一挑眉毛。

“說吧,他在。”

褐毛狐狸本來愜意的縮在蕭鬱腳邊,聞見兔子的味,急的一個勁撓他,那鬼低頭摸摸它的腦袋,無辜地對林言說:“它餓了。”說著對狐狸一指林言:“去找他,我幫不了你。”

狐狸揚著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尖兒是白色的,眼睛眯成一條縫,高傲的用爪子拍了拍林言。

“我靠,這東西是聊齋裡出來的吧,真成仙了?”尹舟還沒說完,林言衝狐狸一點頭,小家夥箭一樣衝出去,一口從尹舟手裡咬住兔子的咽喉,叼到一邊慢慢享用了。

尹舟把林言拖到一邊,小聲問他:“說實話,真沒事?”

“沒事,挺好的。”林言擠出一絲笑容,心裡疼的緊,故意木然。

“說是不跟鬼計較,這事他也做的太過分了,耍人麼這不是……”

“他也不好受,算了。”林言打斷他,“就當沒認識過,其實我喜歡他不過是因為他對我好,現在他都不要我了,就當快遞員派錯件,沒人認領時我保管兩天,知道主人是誰了還回去就是。”

“你還真想得開。”尹舟狐疑的打量他:“難受說出來,還有哥們呢。”

林言苦笑,餘光看狐狸撕扯獵物,格外鎮定:“真的,沒事,我這種人……想找個合心意的本來就比普通人難得多,我不強求。”

“這世上纏綿悱惻的感情都是為那些談場戀愛尋死覓活的人準備的,我們這些人,自己承擔壓力和責任,賺錢養家,什麼愛不愛的不是讓人崩潰的理由,也從不多眷顧我們。”林言淡淡道,“一切照舊,至少不用想怎麼跟鬼過一輩子了。”

故作輕鬆的聳了聳肩膀。

“那他你打算怎麼辦?”

林言嘆口氣:“照原計劃,承諾好的,我也不能把他扔這不管了。”

一個好男人該目空一切,像山一樣風雨無阻,巋然不動……自小便這麼對自己說,竟成了禁錮自己的魔咒,連拂袖而去都做不到,林言回頭看蕭鬱一眼:“咱們買賣不成仁義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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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疼的像撕開一樣,笑得春風和煦:“你不是說有辦法,說說看?”

小道士湊過來,猶豫了一會,小聲道:“他、他要是只等他生前那一位倒好辦了。”

“林、林言哥哥,你聽說過冥婚麼?”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bless童鞋的地雷!

突然發現小林子簡直充滿了個人魅力,蕭公子你去死吧,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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