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老婆子立刻從裡間答應著出來,吩咐寧光:“愣著幹嘛?沒聽宗宗說要吃炒米?還不快點去挖米淘洗!”
“太太,寧宗把學校獎勵安怡的本子撕壞了。”寧光將只剩一半的本子拿給她看。
“趙霞家美頭的東西怎麼會在你手裡?”褚老婆子皺眉,“該不會是你偷偷拿的吧?”
“……安怡剛才走得急忘記拿了,我給她帶了回來,想等下就送過去的。”寧光忍住委屈說,“結果回來了姆嫚叫我先削山芋,沒削幾個就發現他在翻我書包,翻到安怡的本子就想拿走,我讓他別拿……”
褚老婆子打斷她的話:“小小年紀就學的這麼低三下四!簡直丟盡了咱們家的臉!趙霞就算嫁得好又怎麼樣?朝陽村其他人見天的跟她搖尾巴,我們寧家可不是那種人!她沈安怡又不是沒手沒腳,東西落學校,自己不知道回去拿,那麼多人也沒幫她拿,就你上趕著討好賣乖!要不是你把她本子帶回來,又怎麼會被弄壞?這個事情的責任明明都在你,你還有臉怪宗宗!”
就說宗宗,“以後她要是再做這種哈巴狗一樣的事情,帶多少東西回來你就給她撕掉多少!就不信改不了她這下賤脾氣!”
寧宗笑嘻嘻的點頭,脆聲說:“太太你放心吧,我才不會給沈安怡帶東西。她東西要是落學校被我看到,我一定給她扔茅坑裡去!”
“也別這樣。”褚老婆子嘴上鄙夷趙霞,心裡對這後輩其實還是很忌憚的,不然趙霞親自登門的時候她不會那麼熱情。
到底是城裡幹部的兒媳婦。
別說她兒子寧福林已經被擼掉職位了,就算沒有,也不敢得罪縣裡。
聞言忙說,“你想想這個沈安怡是個美頭,萬一你拿了她東西,將來也生個美頭怎麼辦?你別理她就是。”
寧宗其實也對沈安怡有點發憷,剛才的話不過是為了撐面子,此刻正好借坡下驢:“我都聽太太的。”
“乖。”褚老婆子滿臉皺紋都舒展開來,瞥見寧光在旁邊抹眼淚,忍不住就抄起雞毛撣子抽過去,“好好的哭什麼哭!一個美頭家,少你吃還是少你穿了?擱之前你牙牙小時候那會,你這種美頭家,早就在落地的時候就被溺死扔小鬼灘了,還有養你長這麼大的便宜事?養著養著你倒是蹬鼻子上臉想爬我們頭上來了,一個不好就哭哭啼啼,你嚇唬誰!?”
寧光覺得一股血衝到了腦子裡。
她跟沈安怡認識滿打滿算已經快一整年了,透過這好朋友,她多少開拓了些眼界。
比如說不是每個女孩子都跟朝陽村的美頭家一樣,都是從五六歲開始各種家務一把抓,還得哄著讓著捧著兄弟。
在縣城,跟沈安怡一樣,被父母當心肝寶貝的獨生女多了去了。
沈安怡的牙牙跟嫲嫲甚至覺得女孩子文靜體貼,比男孩子討喜,所以對這孫女百般疼愛,沈安怡出生到現在,各種花銷絕大部分都是老兩口出的錢。
她那架鋼琴就是她牙牙嫲嫲買的,不然靠她姆嫚阿伯可是買不起。
寧光想不通為什麼朝陽村跟縣城有那麼大的差別?
明明路程也不是很遠,就那麼幾十裡路。
那邊的姆嫚阿伯不但從來不打美頭,還不要美頭做飯,給美頭買各種好吃好喝好玩的,買漂亮衣服跟頭花,給她們報班學鋼琴學舞蹈,跟電視裡的小朋友一樣;這裡的姆嫚阿伯在美頭面前永遠拉著一張臉,美頭什麼都要做,捱打是本分,好東西排最後,或者索性被忽略。
城裡的美頭像在天堂。
村裡的美頭是在地獄。
難道這就是城裡人跟鄉下人的區別?
可是她問過沈安怡,並沒有一條法律這樣規定,村裡的美頭就要受苦。
“太太,我是不是撿來的?”寧光握著拳,眼裡泛著淚花,語氣激烈的問褚老婆子,“不然為什麼事情都是我做,
宗宗只要歇著,有事沒事給我找麻煩,還都是我的錯?!什麼好東西都要給她,哪怕是人家打算給我的!什麼錯處都是我的,哪怕我其實沒做錯?!太太你說,是不是因為我不是姆嫚跟阿伯的親生女兒,是你們撿回來的?!那我親姆嫚親阿伯在哪裡?!”
褚老婆子有片刻的怔忪,是不敢置信自家的美頭敢這麼質問自己。
她覺得這簡直就是造反,毫不遲疑的給了寧光一個響亮的耳光:“青天白日的,你發什麼瘋!”
“我是撿來的,對不對?!”寧光豁出去了,她今天一定要問個清楚!
“就你這種不孝的厭死包,我真巴不得你是撿來的!”褚老婆子一口唾沫吐到她臉上,“要是撿來的,我早就按你門口的水渠裡淹死,省的在家裡吃了這麼多年米麵還要來氣死我!”
寧光眼淚刷的流下來:“那我也是姆嫚阿伯的孩子,也是你的曾孫,為什麼你看宗宗什麼都好,對我要這麼壞?!”
“我對你壞?!”褚老婆子氣的全身發抖,滿屋子找棒槌,邊找邊罵,“好吃好喝養你這麼大,倒成了對你壞!你想怎麼對你好?!天天跪下來伺候你?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你受得起嗎短命鬼!要不是因為你,你牙牙怎麼會丟了村支書的位子!?早點弄死了你,咱們家就宗宗一個孩子,這村裡還輪得到姓趙的抖起來?!”
找了半天沒找到棒槌,扯著喉嚨喊寧福林,罵他當斷不斷,“當初就跟你說美頭沒什麼好養的,直接按水盆裡解決掉,回頭拎了扔小鬼灘去就是,你不聽!現在弄這麼個東西,不氣死我不甘心!氣死我也就算了,我反正這把年紀,又看到了宗宗,死了也不怕!可宗宗呢?這歹毒的東西口口聲聲跟宗宗比,這是存心想搶宗宗的東西,存心把宗宗當敵人看啊!留她在家裡怕不會害死宗宗?!”
寧福林本來正背著手在外面看炒米,聽到動靜跑回來,聞言上去就給了寧光一腳:“害宗宗?!你敢!”
“她是不想待這個家了。”褚老婆子到底上了年紀,這會兒氣的站不住,坐在凳子上給自己撫胸順氣,寧宗在旁邊乖巧的給她捶肩,回頭看一眼懂事孝順的曾孫,眼神裡的慈愛簡直要流溢出來;再轉過來看寧光,瞬間就冷的不帶絲毫溫度,跟寧福林說,“趕緊趁現在過年有點閒,找個人家送出去吧。”
她說的送出去是送寧光給人當童養媳。
童養媳在朝陽村不少,比如說隔壁的孔花妹,但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這兩年已經很少再有類似的例子。
“這個只怕不行。”寧福林還在踹寧光,邊踹邊罵,聞言猶豫了下,走過來小聲跟她說,“姆嫚,現在畢竟不是以前了,現在國家是不許這種事情的,要麼就是領養。但領養得是什麼四十歲的沒兒沒女的夫婦,還得有收入,生活好的那種,那樣送她過去不是享福麼?”
“咱們這種窮鄉僻壤,天高皇帝遠,上面管的過來嗎?”褚老婆子冷笑,“上面要是管得過來,小鬼灘是怎麼來的?”
小鬼灘是當地對於預設安葬夭折的孩童的一塊地的稱呼。
其實說是安葬不太恰當,因為大部分情況就是把孩子往那一丟了事,根本不會掩埋。
有的甚至赤.身.裸.體的扔在光天化日之下。
給孩子穿的整齊點再弄個箱子盒子什麼裝起來就算很有人情味了。
……被扔那地方的孩童,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遭了意外或者身體不好沒熬過去,一種就是女嬰。
就是褚老婆子說的,生了女嬰不想養,一出生就按水盆,有時候甚至是尿盆裡溺死,完了扔掉。
這種做法是從古時候延續下來的,褚老婆子年輕時候還有,後來沒幾年解放了,上頭說不允許這種事情,倒是少了點……也就是少了點,因為鄉裡鄉親的,都很理解想要男丁不想要美頭的心情,沒人閒著去舉報。
畢竟誰也不能保證自己沒有往小鬼灘扔小鬼的一天。
就算自己幾代之內都沒這需求,親戚呢?本家呢?
還是閉嘴比較好。
“以前政府搞運動,顧不上這些。”寧福林搖頭,他畢竟是讀過私塾做過村支書的,在朝陽村也算是最有見識的幾個人之一了,自然不會像大字不是一個的褚老婆子那樣不把上面放心上,“這兩年據說外頭風起雲湧的,大不一樣了。前幾天電視上不是還說,馬上香港就要迴歸,咱們國家現在越來越強大,連英國都不敢賴賬了?”
褚老婆子說:“什麼香港臭港的,這種十萬八千裡之外的事情跟咱們沒什麼關係。你不敢的話我來找人,我就不信了,我這把年紀,他們還能抓我去坐牢?!而且美頭是我們家的美頭,月娥親生的,自家美頭自己處置,說到天王老子面前也是我有理!政府還能管我料理自家孩子?!”
“我剛才在外面,趙霞家的過來喊爺爺,還專門問我小光回來沒。”寧福林躊躇了下,湊到她跟前小聲說,“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小美頭對小光上心的很。要是知道小光被送走,不定要找趙霞告狀。趙富梁家的人都說,趙霞慣這女兒慣的厲害,親侄子都不放在心上!”
這時候鄉下一個普通的情況就是姑姑沒兒子的話,對侄子基本上就是掏心掏肺,一年到頭的給買東西,親生女兒絕對靠邊站了。
像趙霞這種把自己女兒放在第一位,侄子侄女往後站的,屬於奇葩。
要不是她夫家厲害,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燈,早就被戳脊梁骨,更被嫂子們甩了無數臉色了。
“那又怎麼樣?”褚老婆子最恨趙霞的翻身,越發對比出寧家的落魄,冷笑,“衝著那小美頭的態度我還非把人送走了!我倒要看看政府都奈何不了我一個老太婆,她趙霞有這能耐?”
“……”寧福林提醒,“趙霞那媽媽娘子你還不知道?別看長的好,嘴馬子又會說,最會算計不過!不然她一個農村人嫁進城裡就是八輩子的好運了,生了個女兒還沒讓公婆怨上,這樣的本事,真要給她家美頭出氣,你覺得她會不朝著咱們宗宗來?”
褚老婆子臉色頓變:“她敢!”
“村小黎小黎中,這幾個學校宗宗將來都要念的,她公婆是縣裡幹部,隨便透個口風下來,讓老師們不好好教宗宗,甚至成天找宗宗麻煩怎麼辦?”寧福林說,“而且家裡就一個美頭,把她送出去了,誰來做飯洗衣服喂雞鴨鵝豬打掃屋子?”
褚老婆子老了,而且做慣了太后娘娘,已經好幾十年不幹活。
寧月娥倒是能幹,可以說非常能幹,所以一直是下田的。這年頭沒有機械,翻耕播種除草一系列活計全靠人力,正兒八經一天田種下來,就算是鐵打的漢子也差不多是個廢人了,要是讓她再做這麼多家務,雞鴨鵝跟豬肯定沒法養太多。
而這些養少了,收入當然也要縮水。
“但她現在句句不離宗宗。”褚老婆子皺眉,“要是揹著咱們欺負宗宗怎麼辦?”
“她敢。”寧福林不以為然,“哪裡有美頭這麼大膽子!”
“怎麼沒有?”褚老婆子冷笑,“她不是還質問咱們對不起她了?”
“她要是再鬧一次,我就親手埋她小鬼灘上去!”寧福林說著,轉身踢了踢還趴在地上的寧光,“聽見沒有?”
寧光不吭聲,指甲全部掐進了泥地,手背上層層疊疊的凍瘡因為緊繃再次裂開,血水膿水與淚水一起滑落入泥,混合成渾濁的顏色。
褚老婆子眯著眼,定定看了寧福林片刻,嗤笑出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捨不得送她走,藉著隔壁的名號東拉西扯!”
但她也認可家裡少不了寧光這個保姆,吐了口氣,厲聲說,“還躺地上裝死,是想現在就被扔去小鬼灘麼!還不快點去收拾米,好給宗宗炒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