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英花猛然下定決心說:“好。我就放手給你看。”


她說的放手,卻是手一舉,把銅爵扔了。


劉啟本來只是有點醉,一見勢頭不妙,怕她惱羞成怒,立刻裝真醉,叫嚷了兩聲“我醉了”,往乾草裡一蜷縮,閉上眼睛裝死。


這一裝死就給睡著了。


再醒來,天已大亮,樊英花不在身邊。


回憶昨晚,好像是在做夢一樣,樊英花半夜來的,輕騎而來,就為來找他喝一杯,說的什麼,大多數也都忘了,兩個人就在乾草上並排坐著,半臥半坐,你一杯我一杯,臉湊著臉說話,灑著酒,扔著酒杯。


劉啟爬起來找找,痕跡幾乎都不見了,他越發地懷疑自己是做了夢。


但是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開始做這夢的呢?


他拍拍腦門。


開始回憶。


樊英花卻記得。


她昨晚喝了些酒,身體不聽使喚,被人找了輛馬車拉了回去,但是卻清醒得很。天一亮,她就在春棠的幫助下洗個澡,換了件衣裳,反覆整裝,太陽一出來,就去見她父親去了。隔著一帳帷幄。


她制止鍾村正說:“就吵他這一回吧。”


李尚長睡覺很輕,在裡頭問陪睡的女人:“怎麼回事呀。”


樊英花跪到外面,大聲說:“父親。不孝阿英拜上。阿英決定了,可以交出兵權,只求父親大人答應我一件事。”


李尚長似乎見了好轉,聲音清晰多了,問:“什麼事兒?”


樊英花一字一句地說:“放了劉啟。”


帷幄內半年沒有聲響。


鍾村正和樊英花正擔心,打算走過去看看。


李尚長悠悠一聲嘆息:“你說的是真的?你怎麼會為了他?”裡頭又半天沒有聲響,又過了一會兒,李尚長又說:“那小子有什麼好?你比他大,女人容易老。”


樊英花微微一笑說:“那又怎麼樣?”


又過一會兒,李尚長說:“我還不能放他。正和蘇氏打得火熱,他又殺了不該殺的人,現在還不能放。不過我不讓人殺他。讓他自己跑,行嗎?讓他跑?過後,他要是有良心,你再去找他。”


樊英花不凡相信地問:“這樣也好。可是阿翁你真的答應了?不反悔。”


李尚長又哭了。他輕輕抽泣說:“阿翁不反悔。阿翁疼你呢。阿翁不殺他。反悔了殺他。殺他幹什麼呀?不傷你嗎?你說他好,那就他吧。讓阿翁怎麼辦呢。你看他好,阿翁就隨你任你吧。”


樊英花這就說:“父親。我閒下來,就留在你身邊伺候你吧。”


李尚長卻又說:“我不要你伺候,你放權了,我也沒說讓你什麼都不管了,我還是不放心阿玉,你抽調一些人,另立一軍,用來保護你和你阿兄。我若不在,他是你的親人吶。你保護他。我才放心。先祖才放心。列祖列宗才放心。”


就在這個早晨。


##


秦臺又失眠了。


噩夢死死纏繞著他。


胡經打了敗仗。


據傳備州方面面臨湟東部族的入寇,雖然沒有欒起的訊息,但是跡象明顯,而小皇帝另起爐灶的******,在王河以東也逐漸勢大。


他想來想去,還是覺得真正能動搖朝廷根基的是小皇帝的新朝廷,畢竟那兒是皇帝,是他最大的威脅。


如果欒起那邊真要打大仗,攘外還須先安內,皇帝流亡在外,怎麼可能支援到備州與遊牧人決一勝負?


他召集來自己的幕僚團,一個一個的才士卻鴉雀無聲。不知為何,朝廷發行的新錢,一夜間遍地都是,貶得一文不值,他們無力招募軍隊,難道從滄州調兵來撲滅王河以東的皇帝?一旦調集過去,小皇帝的新朝廷怕是也穩固了,到時這些軍隊幫誰都不一定。誰能有什麼好辦法解決當下的難題?


誰能?


秦臺有禮賢下士的聲名,是不會在他們面前咆哮的,央求說:“你們都是穎悟絕人之士,總要有個辦法呀。”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終於傳出來一個聲音:“不學認為。攘外必先安內。不得不動用邊軍了。到了動用他們的時候了。”


這不是新主張。


之前胡經出征的時候,就有此提議作預案,甚至從健布那兒徵求到調兵的首肯,眼下再提,也是不得不提。


秦臺想了一會兒,終於一咬牙:“那就動用白登山的邊軍。”


又有人喊道:“殿下。湟東有異動,一旦動用白登山的邊軍,只怕?只怕會讓遊牧人趁虛而入。”


秦臺愣了一會兒,卻是一咬牙說:“湟東離白登山遠了去。白登山騎兵又多。就讓他們快速攻破野牙……再回兵駐守。攘外若不安內,如何了得?下令。立刻下令。八百裡加急。”


下頭一片應諾。


抽調精銳將士組建一支軍隊,本來就是樊英花的主張。


她有感之前統帥的軍隊成份混雜,戰力低下,號令不行,一直有這樣的想法,只是被戰況拖延著,眼下李尚長願意讓她這麼做,卻是為了家族考慮。外軍仍混雜著各方勢力,但總要有一支軍隊絕對忠誠於李樊,如果再握到他的女兒手裡,有什麼意外發生,這支軍隊就是手中的利刃。


樊英花沒有推辭,她沒必要在她自己的父親面前虛偽。


她同樣知道,這是阿翁對長兄不放心,對局勢不放心,留一手制變。


李玉同樣也沒有反對。


他已經拿到了大的權力,再建的軍隊只有千人,千餘人能翻起什麼大浪?總不能肉吃了,湯都不給自己妹妹留一口吧。


樊英花在軍隊裡抽調了精銳才肯放手,她有了足夠的領兵經驗,兵員若不是問題,組建起來也順利。


新軍被她編為四校。


三校為步校,每校三百,一校直屬,為騎校,人數為兩百人,每校設一都統,皆選用家族忠誠敢戰的部曲……她依然對並郡方向極為上心,只給三日成建制,而後聘以老牌行伍訓練金鼓號令。


這支軍隊被她以“先登、陷陣”的名義組建的,命名為“武敢營”。


期間,她說服不了李尚長,自己派人去了一趟並郡,一是想開啟一下局面,二來想察探一下邊軍情況。


並郡的郡兵在他們起事後增加到三千上下,一旦匯合一些豪強勢力,在不作動員的情況下,亦可動用五六千人……之前,宋濤也多派人往來,與他們郡令書信不斷。


並郡郡令親附的是秦綱。


他以並郡強,野牙弱,並郡又曾是靖康的章興之地的名義,要替秦綱奪皇帝去太原,為此還打算大兵壓境。


太原又是鎮將軍府治,鎮將出身名門,遵從長月號令,而並郡的豪強絕大多數認皇帝,都是軍功世家,都有敢戰私兵,皇帝落難,等於讓他們有了追隨的機會,一旦從章成功,將來就不再是鄉下土豪,就算是失敗了,他們擁戴皇帝也沒有什麼錯——宋濤、李尚長派人一去,豪強們歡呼雀躍,紛紛來野牙列席。


這樣一來,郡裡幾方的人都有,混雜在一起,相互拖扯。


十多天之後,並郡傳來了訊息,說是備州方面的戰事接連升級,一支軍隊追擊外寇,輕敵入伏,幾乎全軍覆沒,欒起擬與北方大戰,太原鎮將也不得不整軍備伍,以備不測,根本不可能調集邊軍南來。


訊息推翻了劉啟的論斷,樊英花也松了一口氣。


但是她仍然覺得應該儘快奪取並郡。


鎮將一句整軍備武,盡奪郡兵……


如果他接受長月的命令出兵野牙,並郡根本沒有人能夠阻擋住,可見並郡就是一道真空,只有利用並郡豪強,先奪了太原,才能安心。


她想往並郡撒官爵,撒金銀,好為奪取並郡做準備,可是今非昔比,這些已非她所能,她也只能利用自己與壽陽縣豪強的關係,把自己組建的新軍駐紮到壽陽之外訓練。


紛亂的外界,平靜的牢房。


夜裡,劉啟聽到一陣響動,便坐了起來。正奇怪什麼聲音的時候,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來殺我的嗎?”他一軲轆爬起來。就見趙過突然跑了他的牢門外,拿了一大串的鑰匙晃著開門,也扯著嗓子在喊:“劉啟!我來救你來啦!快起來,跟我走。”


劉阿立刻翻身起來,就聽趙過邊低頭開門,譁啦啦地找鑰匙。


“你起來!我來!”沙通天大步走來說。


他提了一把寒光四射的馬刀,等趙過讓開後猛地一揮,門鎖竟應聲而斷。


趙過來救他並不奇怪,可是竟然有沙通天在一旁,劉啟眼神一緊,撥出聲來:“沙通天?”


走出牢房。


一輪皎潔的圓月高掛在清澈的夜空,疏星陣列,天地之弦繃得讓人心發毛。夜風一緊,長街上空便飛揚著點點柳絮,在銀輝照耀下如同冬雪稀舞。


十數名騎士陰森森地壓在外面的街上。


沙通天的人在一側,四騎一馬,另一側是幾名一同回郡的軍士,五騎兩馬。


劉啟往自己人一側迎上去,眼前的騎士們認得分明,陳紹武,張奮青,張鐵頭,楊林,都是自己的手下,他一個一個叫著名字,到了最後一個跟前,卻是生了些,趙過就主動告訴他說:“馬裡得。”劉啟站在他身邊,拍了他的馬脖子一下,哈哈大笑說:“原來是你們呀。”他再看這些騎士,個個揹著斗笠,斜挎寶劍、馬刀,身形挺直,又笑。一身灰衣的陳紹武打旁邊送來一匹馬的韁繩,緊張地督促說:“快走,沙爺要接你走!”


不及再猶豫,劉啟上了馬。


不管想沒想好,先跑為上。


他們就排成一排,並肩前進,沙通天在一側的人不得不給他們讓道。


他們繼而開始奔縱,發出爽朗的笑聲,在無人的大街上嘯傲而過。


站在戰馬一側的沙通天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們背影,突然,身旁一人嘆道:“天之驕子呀。”


他扭過頭來,陰沉地笑道:“你知道呢?”


這人不是他的手下,冷冷地瞥過來:“帶到主公那兒,主公少不了你賞賜。”“一隻虎”面露殺機,手握到長劍上,被沙通天一把抓住。沙通天拍拍“一隻虎”的胳膊,回到自己的戰馬邊,說了聲“走吧”,翻身上馬。


突然,劉啟想起什麼,猛地剎住急奔的馬勢。


隨即,趙過也猛“籲”一聲,大聲問他:“怎麼不快走?!”


他問:“去哪?”


趙過嘿嘿一笑,小聲說:“小姐讓你去陽泉。”


劉啟壓低聲音問:“那陳紹武怎麼說沙通天要接我走?”


趙過愣了一下。


再一回頭,沙通天已經從後面跟上來了,他們就繼續走。


幾人跑到城門邊,被意外放行,就到了城外。


他們離開野牙,一路在山間、河沃、樹林奔行,天快亮時宿在一個馬頭模樣的叢林坡上。這有大片的林子,大群、大群地的麻雀被他們驚炸,劉啟剛剛脫困,心情愉悅,找弓去打點野味,在附近收集點能吃的蘑菇和山筍。


他和趙過趟著草棵子遊獵,從這個樹林趟到那個樹林。一隻野羊突然從樹後出來,對著他們撒了兩下蹄子,這才轉身逃走。兩人多想已經來不及了,一左一右地追趕,大聲地相互嚷。憤怒的野羊見以極高的速度也甩不掉見了獵人,終於開始往一面陡坡上跳躍。無論是山裡長大的趙過,還是更經驗的劉啟都知道,這是野羊的必殺技之一——先衝上陡峭的高地,然後猛地用羚角往下撞。


“小心!”提著尖樹的趙過弓起猿人一樣的姿勢,猛地跺腳,大聲提醒依然猛追羚羊身後的劉啟。


野羊果然猛地收了身子,用自己強健的腰力和腿力迴旋,速度幾乎沒有經過回落,就已經迅猛地撲了下來。


劉啟大喝一聲,看準它的身子還沒擺正的時候,一腳踩了下去。


野羊慘“咩”一聲,帶著煙塵倒地。


趙過大喜,猛地跑過去,對準就刺,解決了這只愚蠢而暴躁的野羊後,就迫不及待地坐在草叢裡大口地喘氣。


“小心得了喘病!”劉啟提醒說,而自己則飛快地用嘴巴喝流出來的熱血,口裡卻含糊不清地感嘆這只羊漂亮的皮毛,“真花亮,跟黃羚一樣漂亮。”


“噁心!”趙過看得不忍,推了他一把說。


“補虛祛病,治傷補血,剛出牢房,補補身子。”劉啟擦了擦嘴巴,示意讓趙過學自己吮一口。


而趙過湊了一下頭,就皺了眉。


山林仍顯灰暗,不時有奇怪的聲音在樹梢上響。


走過的林路突然伸出一塊斷下的部分,下面傳來水聲。


這是難忍的誘惑,兩個人幾乎同時停下。


正要下去,他們聽到有人在說話。


一個聲音咆哮:“沙通天!說好要帶他去備州。你說帶他去北邊。你什麼意思?你要背叛主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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