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獸咬一起掙抖,支楞得草泥四起,撒得四周譁啦啦響。


“雪地虎”終究不是老虎的對手——儘管是一條渾身是傷的老虎,一轉眼之間,半個身子都被老虎咬在嘴裡,它又要去咬老虎的脖子,老虎使勁用爪子拔它的頭。劉啟耳朵裡充斥著老虎的咕喘,慢慢冷靜下來,他趁著老虎前半身沒有回旋餘地,舉起自己的刀,用盡全身力氣,朝老虎脖子後面半揸的地方捅去。


他將老虎殺死,看看狗,一死三傷,看看羊,也死傷慘重,而自己跟著拼命,要不是“雪地虎”奮不顧身地護住自己,現在都進了老虎嘴,想著看著,不禁哭了起來。


但他還要為“雪地虎”止血,還要將受驚的羊攏回來,帶回家、只好揩著眼淚,甩著兩條腿攆羊。


他把老虎拖回家,是越想越氣,當天就把老虎的皮拔了,虎骨剃出來,老肉晾起來,接下來一連幾天,都不停地為狗、馬、羊看傷,再一個早晨,最後的一隻奄奄一息的羔羊被他扔出去拔了皮,這事才算翻過去。


他慢吞吞地攏著活物,正想出去放牧,聽到清脆的喊聲:“劉啟。劉啟。”


他回過頭來,見是章琉姝帶著錢串串站在外面笑呢。


劉啟悲哀地看看家裡,四條腿的幾乎一半都被裹起來,撇著嘴要哭,哭不出來地吞吞啞嚷:“老虎咬的。”


章琉姝一下驚詫,說:“你就騙我們吧?!”


劉啟帶著她們往前走兩步,讓她們看一看被自己撐起來的老虎皮。兩個少女都發了瘋,爭先問:“你打的?!”


放在平日,劉啟一定肯定地告訴她們,可現在確實沒有心情,想起當初的搏鬥,立功最大的是“雪地虎”,就說:“是我的章犬咬死的……”他這時才奇怪地問章琉姝:“你怎麼來了?!”


章琉姝說:“我離家出走。到你家玩,你阿媽讓我們來你這兒玩幾天。沒想到你的奇怪狗還能咬老虎。”


劉啟大喜,心說:“媳婦來啦,六畜一準繁衍。”


他們一起去放牧,玩了一天。


晚上回來,劉啟開始燉虎骨湯,人喝完,讓牲口喝。


錢串串提醒他說:“虎骨貴著呢。你要拿去賣,能得來好多錢呢。”劉啟想不到她竟然大驚小怪,順口告訴她說:“我前天給它們治傷,還用了麝香?!”錢串串怪異地看著他,不敢相信地說:“你用麝香給你的牲畜治傷?!”她掰著手指頭開始算帳。劉啟感到好笑,把一個拉肚子的小羊羔摟到懷裡,心說:“為了讓它們不生病,快快長大,趕明我還進林子找猴兒頭給它們吃呢……”


章琉姝正喝羊奶,一眼看到他抱著沾著稀屎的臭羊羔,一腳踢過去,大叫說:“趕快給我放下。找死。看誰抱著沾一身屎的羊羔?!”


劉啟爭執說:“它病了。你將來有個兒子拉稀怎麼辦?!”


章琉姝只好決定先把他打扁,再講道理。


晚上三個人擠一起,摟摟抱抱,一夜樂趣不在話下。


第二天天亮,劉啟還是早早地起來,熬一鍋虎骨湯給活物飲,幻想自家的羊長出老虎的肥後腚。


錢串串以前對劉啟有惡感,雖經一夜的磨合,內心中還有好些看不慣,搶過他的虎骨,攏起來,說:“你不要我要。”


三個人鬥鬥鬧鬧,上午趕羊出來,在空地上跳髀石。


到了中午,對岸河灘上突然多出來十多騎兵。


他們像是一群無頭的羊,撞到河裡,攪起白花花的碎浪,向對岸一陣洶湧,把水中的馬屁股抽上岸。


劉啟大聲警告章琉姝兩聲,拉匹馬奔上去,還未到跟前,這些亂髮、筒帽的騎兵就已經嘶嚎獰笑起來把月牙似的彎刀輪過頭頂搖晃。


他們看到了幾十只大大小小的羊,盡皆呼籲,使出貪婪之奮,妄想扎進去。


“雪地虎”箭一般地撲上去,纏住一名輪刀的騎兵,但就在一剎那,後面有一名高大的披髮騎兵拈弦,把一支嗖急的箭射去。


他用的不是十二歲少年的瘦弓,箭過三尺,烏黑似電。


“雪地虎”在半空中和箭撞在一起,渾身蜷縮,腳不離地著翻倒。


射進去的箭頭身軀另一側竄出一截,它悲嚎聲落,就到了馬蹄底下。


前頭的馬蹄邁了過去,後來的馬蹄卻踢中頭頸,把狗身踢得像一團敗絮,就地折出十來個滾。


劉啟剛剛引而待發,眼前花花的,他嗖地射了一箭,急急折回,嚎呼到章琉姝身邊,三人望風而亡。


大部分的騎兵轉頭,圍繞著一群大、小羊嚎叫。


劉啟淚水都迸了,伏馬回頭,只見有人在馬上往下一撈,拽一隻羊羔起來,執在半空中歡呼。


這一剎那間,已經有幾名騎兵用沉重的戰馬衝撞來。


劉啟回過神來,一隻套索就在半空中伸展,雖然沒有撒中劉啟,但一條猙獰的面孔卻已經在他眼前打了個照面。


劉啟正巧把弓抱到懷裡,對準他仰身舒展的胸膛射去,走馬跟上喊他“逃”的章琉姝。


騎兵們感到無比興奮,聲音澎湃:“有女人。”


兩條傷狗“亢亢”悲鳴,淪喪到血刃和棍棒之下,一隊騎兵蜂擁而赴,煙塵成道飛揚,像拉開一道大網。


劉啟盯住章琉姝,不要命地往北面的山崗老林上鑽,到了跟前,只聽得一聲慘呼,回頭借樹影一看,左右已經不見錢串串。


他知道錢串串凶多吉少,從牙縫裡擠出一聲痛罵,卻不敢稍作停留,只是不敢懈怠地掩護好章琉姝,顧住自己二人。


老林裡密不透風,馬卻能在樹與樹之間躥越,過得像蜥蜴,像閃電,擦得一、二樹枝梭梭響。劉啟渾無僥倖,陡然靈光閃現,大喝道:“往這邊來,這裡都是陷阱!”他只在那兒佈置兩個陷阱,然而,走馬過去,他拉起樹上的繩頭,讓一杆大網隨著石頭的落地,撤著許多的枝葉,呼啦往樹頂躥。


人馬響動小起來,身頭響著馬匹的吐氣聲,他奔到章琉姝身邊,只聽到外面有人吹角,激烈地往左右喝:“我們在這兒守著。繞過去。繞過去。”


劉啟頭上密佈了汗珠,看章琉姝也和自己一樣,兩眼閃得像是松鼠,下馬往前指一指,帶著她往前面走。


這種在陰暗中的對穿就是一場昏黑的噩夢,躲躲藏藏,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掉進去。


兩人走了好大一會兒,時而還能聽到敵兵在兩側迂迴發出的聲音,不知走到什麼時候,下到一個山凹裡,在這裡歇了一歇。


天已經黑了,黑夜像是一個喘息的魔鬼,敞開猛獸出入的閘門。


章琉姝這才顧得過於回想錢串串,靜靜坐在黑暗中,問:“錢串串被他們搶走了?!”


劉啟也沒有看到,說:“也許被殺掉了。”


章琉姝判斷說:“不會。她是個女人,人家只會搶走她做老婆。”


劉啟想爭辯說,她是個女孩,還不是女人,但他只是張了張口,說了句:“可是——”


他朝章琉姝看去,覺得章琉姝才是個女人,昨晚摸了一晚,該有的都有,章琉姝慢慢地走到劉啟身邊,把他抱住,用低低的聲音說:“我很害怕!”


怕什麼?怕死人?怕敵人?怕被殺?怕黑?


劉啟感到一團的草香味,被汗水沁得像是一股奶鮮,他同樣感到害怕,卻還是說:“不要怕。”一隻手伸過來讓,溼溼的,卻不是吃東西沾的水油,可以聽到章琉姝的請求:“永遠都在我身邊,好嗎?”


劉啟能親到章琉姝的臉蛋,能聽到淡淡的呼吸聲,能嗅到一股很好聞的味道,卻看不清楚她的表情,連忙把她摟緊,有些迷糊地說:“是的,我會永遠在你身邊的!”


他們忍住飢餓,在這裡過了一夜,相互抱著,撫摸,親吻,就是不敢分開,像是兩條在巖壁上喘氣的狼。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轉,害怕消逝,悲恨遠拋,睏倦卻上了來,像是一團粘糨將兩人縫合在一起。


熬到天亮出來,騎兵們已經離開。


他們擄走了錢串串,射殺了“雪地虎”,連最小的羊羔和一張開口的虎皮都卷走,甚至把鍋灶推倒,火種裡撒上水,以此來標明這家人已經滅亡。


劉啟一生一來,第一次面臨,幾乎咬破了嘴唇。他不聲不響地埋葬雪地虎,樹立一碑,寫道:“愛犬雪地虎之墓——劉啟。”然後收拾起弓箭,送章琉姝回家。


打仗的決心已下,他回到自己家準備乾糧,給花流霜說:“我要去找我阿叔,他邀請我一起出兵。”


說這話時,他想起被擄走的錢串串,射殺的“雪地虎”,最小的羊羔,倒掉的鍋灶,而老虎都沒有他們兇猛,眼淚頓時流了下來,拳頭握緊。


花流霜把他的眼淚擦掉,想一想劉啟的二叔和劉啟的微妙關係,找一個讓人不意察覺的理由,便囑咐他,讓他去他三叔那兒。


當天再一次亮起來,她阿媽便送他出門,讓他帶著借阿爸家的騎士,揹著陽光,朝戰場上出發。


而他已經迫不及待,一走到鎮外就奔縱起來。


戰爭永遠是一把火,燒起來無止境,最後將奄馬河以東的部族也牽扯進來,足足打了大半年,節制北疆的王室庶長子秦綱得到章維的幫助,用劉海三千人馬蕩平燕山賊,放任章維掃蕩黨那人,才將戰爭的尾巴收住。


就在戰爭要結束的時候,劉啟在一次戰鬥中受傷,又淋了場雨,染上破傷風,身體僵直,飯都吃不下去,若不是他的叔父招來一位“撒拉”名號的薩滿救治,怕已經被長生天收回去。


劉啟乘坐馬車,從戰場上回來。老的薩滿陪同、觀察他的病情。他也就在馬車裡晃悠,平靜得只咧著嘴巴笑,最後被送到高超的郎中胡八袋面前。


接下來的日子裡,劉海還是沒有回來,而是移兵向南。朝廷和外邦的大戰雖然接近尾聲,內部尚不平靖,商州兵尉王勳、儒府封臣天機山薊河嶽次序反叛,浪頭如火如荼,朝廷正值用人之際,還授了劉海一個六品武職。但是他走後,站在朝廷一邊的劉部、雪山族章氏開始空前膨脹,以打促和,並將納蘭部納入了聯盟,朝廷上的官員卻很少有人知情。戰敗的黨那人一部分依附納蘭部,一部分依附劉宇,更多的還是依附上朝廷的代言人章維。章維更依靠征伐之便,兩次會盟,第一次在包蘭戰場,第二次在蒽楚湖畔,順利將潢東兩岸藩鎮部族一一統合,盡有潢東和南北黑水流域,疆土萬里。


朝廷的官員們只知道藩鎮章維糾集各部酋長,送來各族的貢馬,商討一系列互市的細節,要朝廷做到“有章典可循,以杜絕貪詐”。


他們當成幾部的首領立了大功,索要朝廷的回饋,並不以為然,尤其是秦綱,感念章維關鍵時候的義助,聽說章維的幼弟有病,還將自己的醫生派去幫忙診治。


雖然沒有阿爸在身邊,還是有很多人來照顧,章維都為他請秦綱派去的御醫出診了。但是最後,劉啟既在用胡八袋的偏方,也在用中原郎中的宮廷秘藥,啃著白頭蜈蚣,吃著續命散。


不知是不是因為年齡小容易恢復,他一點一點地從疾病中熬過來,恢復到活蹦亂跳的狀態。


這一回他又要回去放牧,家裡大人、小孩全都合起來笑話,說:“你的羊呢?最小的那一隻呢?!”


在戰爭中牧場的兵力不足,為了針對黨那人分散的特點拉動快戰,牧場是連少年營都動用了,劉啟更是指揮過少年營直接參戰,幾場殘酷的戰爭打下來,他的性格更加剛硬。在阿媽那兒討不錢和羊來,還得到大大小小的一氣嘲弄,他仍然不改自己的想法,乾脆到要羊倌的地方為別人放,希望能掙些錢來,可以從頭再來。


往後的日子,他都是在早晨起來,東家拉出來一群,西家拉出來一群,湊起來湊個千兒八百只,和其它羊倌一起,嗨吆吆地奔走。


因為是在鎮子附近,大夥也就悠著勁。


他們到底也不明白劉啟放羊的癮這麼大,正在議論著,劉啟的騎術得到印證之後,就不再為人放羊,改為牧馬。馬不比羊,都是在遠處放,而且放起來一走就是幾十裡,馬倌要伸著長長的套杆,晃成一條遊蛇,奔得像箭,比羊倌要辛苦,不過酬勞也比羊倌要豐厚得多。


因為年齡的緣故,論做馬倌,劉啟只能做二倌或者小倌,跟著彪悍的騎手,他阿媽也就放心任他的馬跑。


劉海走了幾個月,劉啟也幾個月見不著父親,只知道新阿媽帶著幾名騎兵,隨著信人去陪他,有時閒下來,就陪著阿媽、阿妹,騎上馬往南遛幾趟,望星星,望月亮,總是漫不經心地懷疑說:“阿爸娶新媳婦,是不是不要舊妻幼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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