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驚駭,除了侯霖三人外其餘都還是頭一次見到秦舞陽出手,之前一直以為這個寡言少語的魁梧漢子即便身手過人也是普通武夫的程度,可這一指捏碎趙安喉結的狠勁和力度足矣讓這些動不動拔刀揚武的莽漢生出一身冷汗了。

榮孟起這才拍了拍長襟自言自語道:“起身不過是怕被血汙髒了衣裳。”

侯霖看著趙安屍體道:“還一尉長,我就給小叢峰的二當家了,各位如果有怨言不服者,現在可明說,不要心生不滿,有想退出者,也可現在離去,我絕不阻攔,過了今日,再想脫身,就不似今日好說話了。”

眾人還驚魂未定,趙安屍體在前,無人敢此時冒出頭來,秦舞陽旁若無人撈起那身翎甲抱走。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打今日起我們就算是官軍了,軍令如山四個字,各位現在沒有體會,我不怕日後跳出人來給各位立威,趙安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明日我會下發各位大漢軍律,有什麼不懂的大可以找我,找榮尉長也可以。”

看著滿臉驚恐的眾人還沒回過神,侯霖又補充道:“以後也沒什麼當家之說了,還望各位切記。”

鄭霄雲拍了拍兩隻手不停摩挲的千胥,後者呆滯了轉過頭,看到鄭霄雲已經抬起趙安屍首的兩腿才反應過來,為了避嫌連隨身佩刀都隨手一擲,上前搭手把趙安屍體抬起準備埋掉。

侯霖攔住,冷眼望向眾人道:“將趙安屍首懸於營前,以儆效尤。各位回去做準備吧,明日開拔天水郡。”

“諾!”

嚴虎率先反應過來,低頭抱拳道,其餘人紛紛效仿,雖然覺得彆扭,可比起整個喉嚨中間凹下,兩邊突出的趙安來說,可是自在的多。

眾人散去,唯有榮孟起還留在原地,侯霖深呼吸一口,露出個笑臉問道:“怎麼樣?還行?”

榮孟起斜了他一眼,又盤腿坐在沙地上輕聲道:“尚可。”

侯霖屈膝跪坐在榮孟起身旁,猶豫片刻問道:“秦舞陽是?”

“是我讓他這般行事的,料到這些人中必有傲氣者會跳出來,今日你若讓步三分,明天他們便會在進一寸,想要讓這幫心狠手辣的賊匪對你馬首是瞻,必須見血。”

“難為他了。”侯霖嘆了口氣,這麼多天接觸下來,他怎會不清楚秦舞陽的淡薄性子,以他自己的想法,肯定不想攬事。

榮孟起最見不得侯霖這副惺惺作態,冷哼一聲道:“人生在世,汪洋扁舟,何事能順心意?何人又能稱心?你我如此,秦舞陽亦然。”

侯霖嘿嘿一笑,擦了擦頭上的汗珠,看到營中王彥章穿著那身尉長甲冑扛著銀尖槍被十幾個險關峰的弟兄環擁打鬧,有種恍若隔世的遊離感。

他不過是學士府裡最低等的寒門子弟,去年的這時候長安滿街柳絮飄揚,錦衣穿梭,可與他卻毫無瓜葛。

他的世界也就那一方草廬大小,他的抱負也就那幾本青卷鋪展便能道盡。

“自我出了長安後,一直在逃避,入函谷關時躲那鎮守天下第一雄關的於大將軍,入了涼州又在戰場裡倉惶逃竄,安穩日子沒幾天又帶著幾百個難民跑進了群虎山,其實我現在活著連自己都不相信。”

侯霖蹉跎長嘆,這些話他不敢對鄭霄雲說,怡親王對他的重望就是鄭霄雲看他時的希冀目光,至於對秦舞陽說,恐怕只能落得一個白眼。

“低谷連綿處,峭壑起山川,你做的已經很好了,活著才有希望,才有明天,天下如弈,你我都是棋子,只管做好自己,足矣。”

侯霖聞言苦笑長籲道:“那誰是執棋人呢?”

榮孟起搖了搖頭,兩人又陷入了沉默。

落日餘暉,馬車全都裝卸完畢,不少覺得新鮮的群虎山弟兄都穿上了軍甲,你看我,我看你,隨即大笑起來,沒想到自己也成了前些日子嘴裡罵個不停的朝廷走狗。

“你有沒有特別彷徨的時候?”

侯霖說完就覺得是白問,心志堅定如他,何曾露出半點疲態?

出乎侯霖意料的是榮孟起點了點頭,開口道:“第一次趕赴西陲邊塞,看著一個黑羌武士倒在我劍下時,只覺得快意恩仇,我榮家以保境殺敵為終生之任,從小習武練字聆聽先生教誨也是些男兒拔劍起,殺寇保家國的大忠大義之詞。”

“直到有一次我看著一個倒在我面前的黑羌漢子懷裡抱著一袋麥谷往回爬時,我才恍悟,他們也有國,也有家,也有妻兒老小,也是血肉之軀。”

榮孟起說到這頓了頓,袖中短劍露出半寸寒芒,在沙地上胡亂刻畫,侯霖看著他手上動作,靜靜傾聽。

他笑了笑繼續道:“那時我就很彷徨,覺得自己和視人命為草芥的劊子手沒什麼區別,都是殺人罷了。很久我才想明白,有些時候做事,不論好壞,只看結果。不論正邪,只看成敗。”

他收起袖中寒刃,鄭重的望著侯霖略微出神的眸子,一字一言道:“我殺了他們,大漢的百姓就免遭屠刀,他們殺了我,族中老幼就能衣食無憂。他們是錯,我又何嘗不是?”

“吾父說過,數百行當,唯獨商賈最是快活純粹,只講一個利字,得失衡量,絕不他言,利多則盈,利少則避。當時我想不通,只想匡正人間正氣,求得流芳百世,做那浩然與天巍峨比肩的聖人。等到我想明白了,榮家卻被扣上了私通黑羌的叛國罪名,肩上沒有浮然正氣,反而扛上了百條同族人命。”

侯霖雙手抱住後腦勺,直直躺在沙地上,看著如火灼燒的的晚霞流雲,隨口道:“據我所知,九州內沒有梅姓世家,梅忍懷是何許人也?”

榮孟起眼睛眯成一條縫,直視燦燦餘暉道:“寒門毒士。”

“哦?”

“今日我們穿城而過,你可看見蒼城東門內那一無簷高樓?”

侯霖一個鯉魚打挺起身,點了點頭。

榮孟起冷笑道:“可知梅忍懷正是隴右郡人士,可為何青雲平步後不踏蒼城半步?”

侯霖再搖頭,看著本來俊逸脫塵的榮孟起如毒蛇吐信樣冷笑,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對於青樓名倌養士之說,你知道多少?”

侯霖神情古怪,點了點頭。這一風俗傳自畫樓勾欄十里長街的江南處,不少家境貧寒的寒門書生賣藝於青樓歌舞藝妓,詩詞歌賦為其揚傳豔名,當然也有風骨傲然者不願自墜名聲,即使三餐不飽也絕不身陷他人眼中的銷金窟,自己眼中的風塵場。

“梅忍懷一個村落秀才,短短十載便坐上了封疆大吏,可如此激奮天下士子心的事情為何沒大宣天下?還不是他心中有鬼更有愧。”

榮孟起語調頓挫,平定心中怒氣後徐徐道:“十年前蒼城安塵樓裡有一名號稱歌舞雙絕的名妓,豔名遠播,風姿無雙。有的是聞名者一擲千金求春宵。可說來好笑,這女子雖是風塵客,卻從不作賤自己,婉笑拒絕,之後有人出蚌珠十粒,仍被拒絕。”

“天底下多的是想要拿金銀錢財砸的女子心花怒放,隨即一脫再脫最後獻身的男人,更有甚者攜西域百年難得一見的玉翡翠只要這名妓陪他一晚,連一直在旁笑看疊金起價的安塵樓樓主都瞧的眼紅,勸她就此從了,可就這麼一件無價珍寶,還是沒能讓這女子委全。”

“一個是蒼城內名聲大作的高臺鶯花,另一個不過是囊中羞澀抱著兩張幹餅進城赴考的窮酸儒生,偏偏天意弄人,讓這兩人遇到。”

侯霖嘿嘿一笑道:“你去茶館裡說書也餓不死。”

榮孟起冷眼瞥了一下,侯霖馬上緊閉上嘴,做了個告罪手勢。

“就在那蒼城東門的高樓裡,落魄不得志的梅忍懷做了一首詩,被這女子看中,差人請他入了安塵樓裡做了一名清伶題士,這女子憐他有才,幾乎將梅忍懷作的每一首詩詞歌賦都重金買下,否則哪還有今日的涼州刺史,朝廷棟樑?”

“梅忍懷一舉中第後為這女子寫下一首豔詩:‘紅塵九千丈,雪梨姿無雙。翩影舞樓闕,天下拜裙旁。’”

榮孟起說到這感慨笑道:“連千兩黃金,無價翡翠都不能打動的女子,居然為了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梅忍懷一首詩就輕解羅裳,之後更是不惜拿出多年積攢的金銀為這個她交付身心的書生鋪出一條青雲大路。青樓女子,不論年輕的時候如何揮霍金銀,都不乏為其買單者,可人老珠黃後呢?這女子可是將下半生都託付給了他啊!”

侯霖沉默不語,心有戚然。

“梅忍懷入了官場後,怕被閒言碎語扯了他的宏大仕途,與這名妓交往越發少了,後更是與這名妓斷絕一切往來。已經在涼州廟堂嶄露頭角的梅忍懷封了安塵樓,當時無一家青樓牌坊敢收留這名女子。”

“最後她一身梨衣素白從第一次見到梅忍懷的那塔樓縱身一躍,白梨凋零,痴心作塵,香消玉殞。而梅忍懷封了那塔樓至今,也在未踏入蒼城半步。”

侯霖一聲喟嘆:“仗義每是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榮孟起站起身,鄙夷道:“你不也是?”

侯霖一怔,反應過來後方才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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