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北塞之外,遊騎成群。

十幾年來匈奴視之如刀山火海的九邊城塞在數不清的馬蹄疾馳下越來越近,以往由於天高地闊遠遠看上去與山並齊的九邊城塞離近之後,坐在馬背上抬起頭也望不見牆頭,可在每個匈奴兒郎的心中眼裡,卻矮的像一杆提韁可躍的柵欄。

燕陽十萬鐵騎全軍覆沒,倒在了匈奴男兒的馬蹄之下,死在了草原彎刀之上,十幾年揮之不去的夢魘一朝便風吹雲散,比這城牆還要高大的燕陽旗幟倒塌了,比這牆塞還要堅固的槍林消失了;漢人九州的大好山河,即將被他們一覽無遺,縱馬可跨。

從燕陽十萬將士屍首上踏過去的匈奴遊騎戾氣絲毫不減,嗜血之後仍是殺意森然的一列列匈奴戰士不停的摩挲血跡猶存的刀口,小聲的祈禱頌揚長生天,以及帶著他們重現草原部落輝煌的神之子。

一騎從遊騎群中脫穎而出,手上攥著十幾塊燕陽牙牌,大多都被血水沖刷的看不見姓名,握著牙牌的匈奴勇士一手握著彎刀在頭上旋轉,一手高舉著燕陽牙牌,時不時的發出乖張叫聲,耀武揚威。

城塞之上不見迎風和雨幾百載的漢家旗幡,甚至城樓上沒有一個人影,城樓之下橫列數千鐵甲,無旗無幡,靜謐無聲,默默的看著匈奴遊騎一步一步的接近。

姬城鳴站在一輛華蓋馬車上雙手扶欄,聽見馬蹄聲逼近後微微眯起眼,身後所有燕雲府將士在看到如同一線灰色浪潮的匈奴遊騎出現在地平線的盡頭時都是繃緊了神經。

華蓋馬車旁的燕雲將軍馬行駒喉嚨鼓起復收,一隻手把在佩劍劍柄上,一隻手狠狠抓著自己的大腿,他心裡知道,不論即將要席捲北地中原的匈奴是滿載而歸的回到北原,還是覆滅在大漢國土上,他都將成為千古罪人,也許史書不篆,可終究會有人記住,會有人給後世留下遺筆:漢泰天五年,佞臣馬行駒陷燕陽軍十萬將士死於北原,後開九邊城塞,放匈奴長驅九州,致使生靈塗炭。

一想到這,他雙手就在顫抖,呼吸開始急促,誰想被後人唾罵?可一想起長安城那位更大逆不道逼死天子的‘漢室重臣’,和身邊華蓋下的白衣國士,他也只能打碎牙齒往肚子裡咽,委實是形勢不由人。

氣氛如凝冰,壓的人喘不過氣來,坐在馬背上的馬行駒渾身不自在,只好找個話頭道:“姬先生,陸麈跟在您後面返回九塞,為何不殺了?”

比起臉色難看的馬行駒神情要自若太多的姬城鳴頭也不轉道:“你覺得一心要死在北原的陸麈為何帶著他那幫兄弟回九塞?”

馬行駒強行咧開嘴尬笑道:“莫不是怕死了?”

姬城鳴哼哼兩聲,目光深邃而悠遠道:“怕死在燕雲府時他就不會跳出來,無非是受人所託,還有事情未了,老夫估計著是燕陽軍哪個人把燕陽府家眷託付給了他,不想讓馬昊明子嗣斷絕。”

馬行駒皺眉,這種事情自然知曉的人越少越好,要是燕陽府的人活著南逃,一路宣揚匈奴是他燕雲府放進九邊城塞的,恐怕不用等他身死,就已名裂。

姬城鳴老謀深算,都不用看這位燕雲將軍的臉色,就猜到他心中所想,灑然笑道:“馬將軍寬下心吧,老夫和你打的賭可忘了?等到我死後將燕陽府滿門忠烈的事蹟傳揚出去,讓這個天下知道何為忠義昭彰,自然不會拖累你也背負著這個千秋罵名,這個罪名、就由老夫背了。”

馬行駒正色恭敬的一行禮,開口卻無話可說。

“身前功,身後名,老夫恃才傲物,到頭來兩個一件也沒能撿起,愧一紅顏知己,害其枉死,不見白頭不見君,愧對一朝,兵戈四起,民不聊生,老夫能順天逆命,也能談笑間斷人生死,哪能算不準這生註定無法善終,等到了九泉之下,定是飽受極苦。民間常說好人做一輩子善事難,壞人做一輩子惡事易,我機關算盡,壞事做絕,徒留幾件可有可無的善舉,也不知能否減輕死後業障。”

馬行駒聽著姬城鳴的自嘲,想要搭話可依舊無言。

三兩談話時,匈奴逼近。

相距五十丈,匈奴勒馬停步,打量起燕雲士卒。

平坦城塞下,寒風肅殺無聲,匈奴遊騎握緊手中彎刀,迫不及待想要等待一支鳴鏑射空,隨即在像撕碎燕陽鐵騎一樣殺穿面前這幫漢人。

傷勢初愈的神之子提韁從遊騎群裡緩步走出,面色蒼白,淡漠的看著姬城鳴,片刻後才開口道:“讓開。”

馬行駒勃然大怒,劍鋒脫鞘三寸,卻被姬城鳴伸手攔住。

姬城鳴飽經滄桑的面龐搖了搖,從華蓋馬車上跳下,走到城門旁,側身而立。

憤怒之下臉色赤紅的馬行駒冷哼一聲,收劍拔馬便率先入了城,數千燕雲府甲士人人面露慍色,若不是軍令如山,實在由不得他們性子來,早就衝上去和匈奴搏命,這些年燕陽府名聲大大蓋過其餘兩府,上至將尉下至末卒,誰心裡沒憋著股氣?

數千甲士在馬行駒做出退卻表率後仍舊未動,如同紮根在了城塞之下,寸步不讓,只是挺直而握的矛尖槍頭下斜,指向了前方無窮無盡的匈奴。

伴隨神之子身邊充當親衛的幾個王庭天狼騎用匈奴語大聲怒叱,更有甚者唯恐今日不能痛痛快快的廝殺一番,手中歷代王庭單于授予的血月與亮月彎刀指向燕雲府甲士,刀尖朝下輕擺,以刀做指鄙夷他們眼中的兩腳羊。

自打年少起就戍守九邊城塞的一名都尉再也忍不住這般欺辱,用佩劍挑開頭盔繫繩後,一把將三翎的將尉頭盔摔在地上,拔劍指著神之子罵道:“幹你姥姥的匈奴蠻子!帶把就跟爺爺過上幾手?別在那裝大尾巴狼!”

已經衝進城塞內的馬行駒聲音飄來,帶著強抑的憤怒厲聲道:“黃勝!你敢違抗軍令?”

脫去頭盔的將尉如喪考妣,一臉悲痛的轉過頭喊道:“大將軍!小的只知這鎮守百年的九邊城塞不能就這麼讓給匈奴蠻子!與我同村出來的三個弟兄可都是死在了匈蠻手上,要是今日小的退後一步,死後如何去見他們!”

馬行駒去而復返,縱馬衝到黃勝面前怒吼道:“大膽!你要違抗軍令不成!”

黃勝戚然間反倒灑然苦笑,將身上大氅脫下:“今日黃勝不再是燕雲府的護陣都尉,就請大將軍讓我死在匈奴蠻子刀下吧!”

數千列陣的九邊城塞下的燕雲甲士幾乎一半的單膝跪倒在地,面向馬行駒請願道:“大將軍!”

神之子嘴角上揚,讓身旁的天狼騎從稍安勿躁,眼巴巴的看著面前這場兩腳羊窩內鬥的好戲,他瞥向這一切始作俑者的姬老頭,沒有他意料之中的驚慌失措,只是閉著眼睛身影佝僂,不動如石雕。

啪!

盛怒之下的馬行駒甩給黃勝一個清脆響亮的嘴巴,抽的黃勝嘴角飆血,更引來無數匈奴發出震天的戲謔笑聲。

當眾受辱的黃勝並沒有氣急敗壞,慢慢的轉過頭,擦去烏紅嘴角的血跡平淡說道:“大將軍知遇之恩,黃勝只有下輩子在報了!”

在匈奴的笑聲中,黃勝轉過馬頭一隻手勾住長矛,縱馬衝向神之子,只是不等他嘶吼一聲,一把清亮如月的劍尖透過他前胸,又狠狠的拔出。

噗通一聲黃勝從馬背上摔落,生機渙散的看著馬行駒將沾染他血跡的劍身收入鞘中。能舉劍平肩三個時辰紋絲不動的馬行駒連塞數次,都以為手臂顫抖而不能將劍尖對準鞘口。

匈奴的笑聲越發響徹天際,馬行駒沙啞喊道:“護陣都尉黃勝違抗軍令,陣前立斬!還有誰要違抗軍令麼?”

看著無數心有不甘的燕雲甲士從黃勝屍體旁退入城塞,神之子道:“入城。”

為了抵禦匈奴侵犯的九邊城塞大開,在數千本該以命戍守九邊的燕雲甲士注視下,沒有攀攻城樓,沒有蟻附城牆,就這麼簡簡單單在馬背上進入了九邊,踏進了大漢的疆土。

城塞之外只有姬城鳴一人,任憑匈奴遊騎故意加重馬蹄步伐濺起灰土潑打在他身上。

神之子路過姬城鳴身旁時,稍有停頓,卻沒有開口。

最先入城的數千王庭天狼騎看著兩腳羊盡低下頭顱,離開城塞,放肆大笑,暢懷不已,一騎甚至炫耀馬術,在步行抗戟的燕雲甲士身旁圍繞數圈,用刀背敲打甲士的頭盔,在他身前吐上一口唾沫,惹來同伴雷鳴般的叫好。

與此同時,原燕陽府轄地二十六道九邊城塞關口都敞開城門,無人駐守,近乎百萬計的匈奴長驅直入,自清晨至深夜才堪堪湧完。

同日,燕雲府共將尉在內五千八百餘人脫甲請辭,退出燕雲軍。

燕陽郡府。

街上空明,了無人煙,只有一陣急促馬蹄從燕陽軍府傳來,總計十八騎快速穿越街巷道路,穿過城門,穿過有燕陽軍十三年間無數陣亡將士石碑成林的官道,南下而去,打頭的一騎馬背上,有稚童慘叫哭喊。十八騎出城後,燕陽軍府大火瀰漫,紅光耀天,數里外都清晰可見。

燕陽將軍馬昊明之妻與府邸僕從焚身大火之中,僅有馬昊明幼子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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