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男兒在燕陽鐵騎的虎槍林裡淌過一片接著一片的血海,燕陽將士擋在匈奴幾十萬遊騎面前遊離一座又一座刀山。一個只求能往南行一步在一步;一個只求死在北塞之北在北些。殊途同歸,可笑又可悲。
南方的江澤湖海,名山大川,還有那魂牽夢縈的錦繡中原,比起貧瘠的北原就如長生天的神庭一樣使之雖死亦往,所求不過是讓部落族人也能夠一年四季不光為了生計,不光為了填飽肚子勞作,也能和漢人一般有閒暇時光遊山玩水。可若百萬匈奴真踏進了北塞,又讓大漢百姓如何活下去?
所以燕陽鐵騎不答應,十萬虎槍不答應,經常掛在三府將士嘴邊的保家衛國,就不再是為了振奮人心而空喊出來的大話了。
最起碼在空無阻礙的莫爾格勒草原上,在匈奴王庭數千天狼騎及四周闊野上數萬匈奴部落遊騎冷視下,毅然決然衝向大漢視之為國之重器弩車的數千燕陽忠義營將士心中,要對得起已經躺倒在身後蹄下的袍澤。
一支鳴鏑竄天長貫空中,數百臺弩車同時作響,已經斷水斷糧數日、無增援無策應的燕陽忠義營,由燕陽將軍馬昊明一馬當先,義無反顧的直搗被無數遊騎團簇擋在身後的草原之主座輦。
弩車操作不難,無非是蹬力拉弦開山,被中原百姓戲謔看作茹毛飲血的匈奴一樣上手很快。
馬昊明摘下那頂大漢不過十指之數的五翎頭盔,手裡長執虎槍,指向北方。
已經與匈奴廝殺數個時辰的燕陽將士手足如灌鉛,一波熱血搏殺之後不光人人都快握不緊虎槍,覺得身上負重的幾十斤鍊甲如山壓頂,連戰馬四蹄都開始因為支撐不住輕顫。
可當一聲槍起之後,人人帶血的燕陽鐵騎仍舊為之一振,冒著弩車箭雨前衝。
數萬居高臨下冷眼旁觀看著燕陽鐵騎送死的匈奴中,不少人都為之動容。
數道弦響如晴天霹靂,驟然間箭雨頻發,掩護在馬昊明身旁的李猊七尺熟銅棍撥開一支遠長於普通箭矢的長弩箭,雙臂痠麻。他哈哈大笑,側過頭躲過一支擦過耳畔的大箭,箭矢飛過的勁風將他頭盔細繩割斷,留下一道細微血痕,他渾然不顧。
這位曾經一棒砸的匈奴王庭勇士腦漿迸出的燕陽驍將頭也不轉放聲道:“大將軍、末將為你開出條直衝那匈蠻王庭的血路!”
李猊熟銅棍落地一砸,濺起黃沙半丈,冒著疾風驟雨般的箭陣,撥馬向前。
就連燕陽軍都無幾人知曉參軍前曾是一名儒生的李猊豪邁道:“自古名將如美人,不使人間見白頭。我李猊雖非將才,可又如何甘心老到腐朽至乘不上馭風快馬、披不上陷陣重甲的一日!”
肩扛燕陽義字旗的甄琅會心一笑,大旗招展,截攔下數根弩矢,泯起乾裂出數道口子的嘴唇,舌尖輕輕舔去血跡道:“大將軍且橫槍向前,箭弩我自擋之!”
最強硬的草原弓箭也刺不穿的燕陽鏈甲在這些足可奠基一場戰爭勝負輸贏的殺器面前也脆弱的像一片紙,數道箭影掠過,首排的燕陽鐵騎在絃聲落後的瞬間人仰馬翻,揚出大片血花。
雪海山身旁的一騎在用虎槍挑開一支弩矢之後被幾乎無間隔的第二支弩矢破開低頭猛衝的戰馬馬甲,力度不減的弩鋒貫穿戰馬脖頸後還是不見力薄。就像一把刀刃隔開宣紙一樣貫入他肚腹,人與戰馬被這根弩矢相連,一同前翻倒在了地上。燕陽鐵騎引以為傲的重甲脆弱不堪。
身後鐵騎沒有被這駭人一幕所驚嚇住,輕輕提起韁繩,戰馬長嘶一聲躍過身體還在不斷抽搐的倒地馬屍,繼續衝鋒。
雪海山雙槍幾乎沒有停過,一息一屏氣,槍桿舞出百般花樣像一堵堅牆立在他面前。雖然做不到僅靠槍桿將沒個止息的弩矢隔空攔住,可敲打在弩矢箭桿上一樣能夠奏效。
一根弩矢正中躲閃不及的一匹燕陽戰馬,長有十寸的弩矢在穿透馬前甲後僅露出個弩尾,徹徹底底的將這匹即便不中箭也堅持不了多久的戰馬給開膛破肚了。戰馬一聲撕人耳膜的悲嗚之後兩隻前蹄一曲,發出噶擦一聲折骨聲響,重重的落在了地上,被弩矢破開的肚腹還在不斷的掉落冒著森森熱氣的血肉肺腑,澆淋在草地上。戰馬上的燕陽將士來不及反應,就被掀飛出去。在地上滾落數圈後才頓住。
身後袍澤鐵蹄剎那便至,他被摔得七葷八素,還沒能起聲,便被一支鐵蹄狠狠的踩在小腿上。
馬背上的燕陽將士看不到塵煙翻滾的草地情況,落勢極重的的燕陽戰馬一蹄下去後,本來已經屈膝爬起身的騎卒整個小腿都凹下去一大塊,向外扭曲。
沒等他因為這劇烈疼痛嘶吼,又一蹄錘在他後背上,將抬起頭咬得牙關滲血的他再次摁在了地上。
馬蹄雖破不開堅固鍊甲,可受到重力擠壓的血肉之軀又如何扛得住千斤重的戰馬?
他只聽得脊椎骨發出一聲清脆的嘎嘣聲音,回頭一望,身下不知何時已經有了一小塊血泊,本就赤紅如火的燕陽鏈甲更加鮮豔,還在往外淌血。讓他心涼的是他根本感受不到這足以能夠讓他昏厥過去的痛楚!
他嘗試爬起身,最起碼要給身後袍澤騰開路,卻發覺自己除了雙臂之外身體已經不受他的控制,不管他怎樣發力掙扎,胸口往下的部位都像一灘和他無關的肉泥絲毫不動彈。
一騎從他身上飛過,又一騎踏在他已經癱瘓的身上,很快他便被戰馬翻起的塵煙埋沒在草叢之中。等到燕陽鐵騎盡數衝鋒過後,這人的身軀就像一團被已經分不清首尾裹在鐵片裡的血肉泥團一樣,裸露出的晶瑩白骨上還沾粘著肉末血絲。
臨近二十丈。
燕陽鐵騎腳下是翻滾灰塵,頭頂是血霧瀰漫。
不少部落單于和領兵的大當戶都蠢蠢欲動,想要趁燕陽軍力竭之際在神之子面前狠狠的露上一次臉,可沒得到躺在車輦上那位的許可,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隨著第二支鳴鏑直竄入天穹,數百臺弩車在雄壯匈奴男兒的推搡下迅速向兩邊散去,弩車後聞著血氣味早已按捺不住的王庭天狼騎露出了如月牙清亮的刀尖和獰笑。
燕陽軍和匈奴是不共戴天的死仇,披靡草原數代的王庭天狼騎則是這死仇繩結裡最結實的紐扣。十三年前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八千槍駒騎是踩踏著他們屍體殺進了王庭,而如今又是同樣的八千燕陽忠義營在他們面前。
新愁舊恨相繼,唯有飲血橫刀。
雪海山身旁的面孔已經換上了三波,每當弩矢在收割掉他身邊的將士性命後,立馬會有後人補缺上,唯一相同的是每個人都如以血洗面。這血有匈奴的,也有袍澤的。
他輕喘一息,停當一會後,一馬當先衝向王庭天狼騎中。
不知何時,神之子從坐輦之上站了起來,兩邊從其他部落選取出的妙齡少女僕從上前攙扶,被他以臂掃退。
多日修養之下氣血回升,雖仍是一副萎靡蒼白模樣,可神采恢復了七分,他遙遙站起身,衝著緊隨雪海山身邊一同扎進王庭天狼騎的馬昊明朗聲喊道:“馬將軍!你真甘心你燕陽軍的男兒就這麼死在這個荒涼的草原上面?”
已經提起氣的馬昊明聽到這聲後,勒住韁繩,隔著茫茫馬首人頭和槍尖刀刃與神之子對視。他抹去臉頰上的血汙不屑道:“甘便是甜,甘心就是舒服,我燕陽男兒只要只要死的時候不覺得羞愧,那便就是甘心!”
神之子苦笑搖頭道:“為了一個註定守不住的九塞搭上你燕陽軍最後幾千條人命,何苦?”
馬昊明聞言笑聲愈發震耳,旋即橫眉挺槍冷鋒相指道:“我燕陽將士何懼一死?開府十三年與匈奴各部落大戰幾十,小戰數百。單是一個斥候營就死了不下五千男兒,你可抓到過一個活口?可有一個燕陽男兒為了活命卑躬屈膝的求降?”
神之子臉色陰沉,扶著車輦繡柱沉默以對。
“燕陽之強,不在這重甲銳槍,不在鐵弓良馬,而在於敢死!更死得其所!”
“我大漢有文人墨客長卷丹青繪百里錦繡山河,有百萬帶甲之士投鞭斷江聲可沉山!文德武煌,世間極致!”
馬昊明捻起被血浸染成赤髯的鬍鬚將槍尖抬高幾分道:“你問我甘不甘心?我甘你娘的匈蠻!”
“殺!”
馬昊明驅馬前衝,陷陣不返。
漢泰天五年春末。
燕陽將軍馬昊明率餘部與匈奴王庭主力交戰於莫爾格勒草原,寡眾懸殊下激戰半日。昏時;僅有幾十騎力竭未亡,人俱帶傷,馬俱喋血。
終末,數千王庭天狼騎圍殺燕陽殘軍,外圍亦伏數萬遊騎。典尉李猊力盡吐血倒於亂騎之中。將軍雪海山手刃近百王庭精銳,身後義威二旗於交戰之間被匈奴斬斷,雙槍並折,負傷不計。戰馬死後其拔劍再起,力竭而突圍無果,數十天狼騎圍堵獵殺。雪海山手握斷劍面南自刎,遺言有一:臣盡忠矣。
燕陽將軍馬昊明陷於狼騎叢中,戰至暮時,腳下伏屍無數,雖氣絕而身不倒,匈奴驚懼,亂箭射之。中軍校尉甄琅為護馬昊明屍首完整,以體護之,身中百箭而亡。
……
長安東郊皇家獵場無名山林。
古篆石碑上的大殿內迴盪似老鴉夜啼的悚然笑聲,一隻掌上無紋脈的慘白手掌伸出,探於殿外,似乎要接過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