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接著一片的塵土被滾滾鐵蹄踏踐起,遮天蔽日,顯得北原蔚藍的天穹也就沒那麼讓人神清氣爽。
一萬八千新銳營在五十裡奔向莫爾格勒草原的途中,與已經得到軍報攔截的匈奴各部落遊騎交鋒數次,本整齊成數列一線的燕陽騎陣零落卻不散亂,一騎當前的馬瑾頭盔都不知丟在何處,胯下戰馬呼吸次數一次比一次間隔時間要短,已是強弩之末。
能讓重騎馳騁數十裡還能保持戰力的,天下雖大,卻獨有燕陽府一家。
天下人不管是中原百姓,各郡官吏或是匈奴人,對燕陽府的印象刻板到只剩十萬騎在高頭大馬上殺人不眨眼的北塞戍卒,以及籠罩全身不露半點皮肉的赤色鍊甲。若不是當初那名遊學士子有感而發作的詩詞,恐怕至今中原都無人知曉原來燕陽府除了冷血無情的鋒利虎槍外,還有鋼骨柔腸的牙牌。
反倒對燕陽府鍊甲工藝和選馬流程知曉的人少之又少。一方面出於燕陽府的鐵血軍令,幽州官造坊裡專門有近百位專門為燕陽府製造甲冑的工匠,一年來少能與家人團聚,可俸祿卻足以讓五品以下的官吏都眼紅,單單是這數百人一年的開銷就不下幾十萬兩雪花銀子,更不要提選取戰馬。
幽州比起其餘八州在騎兵建制上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即便如此燕陽府每一匹能披著馬甲上陣的戰馬選取也殊為不易,比起燕陽府納卒更要苛刻嚴厲。這麼一道關卡連著一道關卡的進選之後,在回首燕陽府十萬鐵騎的戰力,就名副其實了。
新銳營馳騁在寬廣草原上,兩旁不時衝出攔截的匈奴遊騎,約莫是被這燕陽鐵騎的氣勢和遇劫之後殺伐果斷的凌厲所懾,在螳臂擋車下白白斷送了數千條遊騎性命後各部落都心照不宣的派遣遊騎隔著幾十丈的距離外播灑箭雨,再不近身。
匈奴馬上作戰在臨陣變法多樣的大漢兵家眼中相當枯燥無味,無非是騎射近刀,遊離取巧,以力致敵的套路。在往年這種戰術無往不利,與漢人交戰大多都是一馬飛馳而過,俯身用彎刀刀刃下劃,就能輕而易舉在漢人身上破開一條寸長血口,隨之遁去。遇到規模眾多的大漢兵卒便驅馬騎射,用箭矢慢慢來縮小人數差距,精通馬術的匈奴遊騎可不是羸弱的兩腳羊能追趕上的。
但這一切都從燕陽府成立那日起成了可憶不可求的昔日榮光,對於燕陽府匈奴人大多都是深惡痛絕又望而生畏。
無須得令前來攔阻的部落當戶或是單于慷慨激昂的把人所周知的世仇敘述,在看見如一片移動火燒雲的赤色燕陽騎軍後,匈奴遊騎的目光就像狼群遇見了旗鼓相當的對手,發出要生生撕裂敵方的兇戾殘暴。
已經狂奔幾十裡地的馬瑾挑開不時從頭頂飛掠過去的箭矢。匈奴弓箭比起燕陽府那弓身用鍛錘敲打數百次方可成型的鐵胎弓就如鴻鵠比之麻雀,相同射程下瞄靶匈奴的草原彎弓懸箭在靶上就算是佳品,而鐵胎弓拉至滿月脫弦後可刺穿靶心。
不用馬瑾下令,新成軍不久的新銳營騎卒便紛紛還擊。馬蹄前處通往莫爾格勒草原的寬闊草原上出現密密麻麻的黑影,兩邊起伏凹凸的丘陵高坡上駐足了無數匈奴遊騎,正在馬背上開弓朝著疾馳的新銳營拉弦放箭。
看到攔在身前的匈奴遊騎狼幡一展又一展的立起,馬瑾一鎖眉關,已經顧及不了似乎下一息就要氣絕倒地的戰馬。他緊夾馬腹,早與他心意相同的北塞良駒鼻聲如雷聲轟鳴,黑色馬鬃裡滲出密密麻麻的血珠,一雙鼓起猶如銅鈴大小的眼瞳佈滿血絲,瞪的滾圓,幾乎要奪眶而出。
馬瑾感受到戰馬放慢的速度又蹄下生風,裹在戰馬身上的鐵甲隨著馬脖幅度哐啷哐啷的顛簸聒噪。伸出一隻手掌輕撫被血珠打溼後微硬的鬃毛輕聲道:“只能對不住你了。”
戰馬一聲長嘶,瞬間和身後的燕陽鐵騎拉開距離,如一道閃電迅速往前方匈奴遊騎處馳去。
攔路匈奴為首的是一個中年高大漢子。長滿整個下巴和雙鬢的絡腮鬍幾乎將臉都給遮掩住。感受著隨著燕陽鐵騎步步逼近而隨之越發劇烈顫鳴的地面震動。即便大敵當前,身後許多年紀尚輕只聽說過燕陽府名號的兒郎雖說能保持著策馬姿勢持刀佇立原地,可還是控制不住打擺的雙腿和臉上因為國度緊張冒出的冷汗。相對他們而言,這個匈奴當戶鎮定的就太過誇張了。
一旁丘坡上,年紀與他相仿的一騎匈奴帶著高頂氈帽,厲聲道:“托克單、你要和我搶這樁功勞麼!”
面對抱著必死之心要要一路殺至莫爾格勒草原的新銳營,十三年前亦如他現在身後那幫楞頭小子寒顫模樣的切爾遜大當戶托克單扭頭咧嘴笑道:“維克部落的單于,躲在一旁用暗箭傷人,可不是草原兒郎光明磊落的行徑。”
丘坡之上傳來一聲即便在嘈雜馬蹄中也清晰入耳的冷哼,卻沒有反駁。托克單又自言自語道:“燕陽府二公子的人頭,怎麼也能換上一千頭羊了吧?況且……”
他低頭嗤笑,黑漆如墨的眼眸掃過兩旁不敢正面相抗的各部落遊騎,不屑出口:“況且你們這幫早被女人美酒掏空了身體和膽量的草原敗類,嘴上叫囂著兩腳羊不值一提,但碰上面就像野兔遇見了狼群一樣心驚肉跳,拿什麼和燕陽軍打仗?”
十三年前應召王庭鳴鏑援令,兄弟三人跟隨部落阻截大漢遠征軍,當數千頭馬駒撞擊在一起的那一刻,勝負就已分曉。兄弟三人也只有他僥倖活了下來。
這筆帳,他記了十三年,今日就該清一清了。
家仇、國恨,還有這十三年間每逢想起那兩張面孔時積鬱的怒氣。托克單恨不得多拿上一把草原最鋒利的彎刀,單刀難洩恨。
“切爾遜的勇士們!長生天在看著你們!”
托克單抬起頭,單手高高舉起彎刀。
興奮、恐懼,仇恨,無數感覺在這一刻都化作只帶著對鮮血渴望的仰天怒吼。數千切爾遜的兒郎甩起馬韁衝向燕陽鐵騎。
馬瑾嗓子眼已經幹到要冒火,再難開口喊出聲來,他只輕輕抬起虎槍,當頭一馬,敢為萬騎先。
“小將軍!這樣下來人受得了馬也得累垮了。在和匈蠻糾纏下去怕是等到了莫爾格勒草原也得給大將軍添堵加麻煩。”
馬瑾聽到耳畔除了因為速度過快而嘯嘯風聲中傳來這麼一句,頭也不回喑啞道:“那怎麼辦?”
“等等和匈蠻交上手之後將軍你帶著幾個兄弟直接從中劃開一道口子繼續趕赴莫爾格勒草原,我帶上幾百騎在這堵住這幫匈蠻,看前面狼幡騎數,這幫什麼不好等非要等死的匈蠻最多過不了五千人,騎陣厚度最多也就幾次閉眼睜眼的功夫。不過這幾里來兩邊他娘跟蚊子叮人一樣的匈蠻有些多,末將也不吹這個牛,替小將軍攔上兩柱香還是能做到。”
馬瑾這才回頭,看到說話的人灰頭土臉,正在喘氣,見他側首報以一笑。
馬瑾點頭,對這個人不算陌生。新銳營偏尉李蒙,未投軍之前就殺了不少匈奴,投軍之日輕輕鬆鬆拉開了燕陽軍標配的鐵胎弓,臉不紅氣不喘的連射十珠,當即破格提為偏尉,後面偶爾聽到些關於李蒙的身世,也是一個可憐人。年少時雙親被匈奴擄去,只留下一個算起來現在也不過豆蔻年紀的妹妹。
馬瑾想到這遲疑一下,張嘴又閉,欲言又止。
李蒙像是猜到他要說什麼,露齒憨笑道:“我那妹子去年找了個好人家已經嫁了,要不我也落不下心來投軍,既然進了咱燕陽府,就得對得起這杆虎槍不是?”
馬瑾默然,回頭道:“我喊不出來話了,替我喊句?”
李蒙一笑,抖擻虎槍道:“今日能與小將軍並肩一戰,李蒙死了也沒覺得吃什麼虧,等等在拉幾個匈蠻墊背,這輩子也就值當了。只可惜沒能給李家留下個香火種,好像有違孝道,小將軍是讀過書的人,是不是大孝即忠?若真是這樣那我這心結也算解了。”
馬瑾咬牙道:“是這個理,不過……”
李蒙打斷道:“小將軍,末將先行一步!若說真有什麼遺憾的,那就是這虎槍真的沒摸夠!”
他大聲喊道:“燕陽義、楔形破陣!”
因為戰馬腳力偏差而零散的新銳營中端放緩步伐,在與匈奴遊騎撞上前形成了數個重騎衝鋒常布的楔子陣型。李蒙一提馬韁,充當楔陣陣首執握虎槍一頭敢在馬瑾身前扎進遊騎群中,一槍將一騎匈奴從馬上頂了下去。
馬瑾低下身,垂頭猛衝,身前舉刀的匈奴俱被李蒙擋下。
撥開濃霧見青天,從灰塵撲撲的遊騎中衝出之時,李蒙已是身影不見,只有一聲豪情在亂騎中迴盪道:“小將軍且走!李蒙就送到這了!”
馬瑾騰出手揉了揉紅潤眼眶,罵道:“狗日的匈奴!”
燕陽十萬騎,死也要死在槍鋒所指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