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騎在莫爾格勒草原的邊境上沿著起伏草丘緩緩而馳。
走到了一個視野開闊處三人方拉住韁繩,將莫爾格勒草原上狼幡灰旗數萬匈奴遊騎及一片如熾焰席捲而至的燕陽鐵騎盡收眼底。
三騎中頭戴了頂破舊草帽的老者姬城鳴沉聲道:“方笠,天下騎兵之極致莫過燕陽府,馭馬,控馬、騎射,破陣,蓄勢。百年來唯獨燕陽鐵騎樣樣俱到,這就是馬昊明這武夫的能耐,即便是自詡馬背生馬背死的匈奴也要稍遜一籌,你可要瞧好了,能學到多少是多少。冀幽二州論底蘊兵馬都弱於中原,唯獨在這騎兵方面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他日你若親自領軍攻城拔寨,就免不了和騎兵打交道,多多益善。”
一直扇不離身的方笠破天荒的沒有攜帶自己那光吊墜就值百金的白絹摺扇,身著錦衣佩劍,笑眯眯的看著匈奴遊騎開始從兩方側翼包裹燕陽騎陣,聽到姬城鳴話後嗯了一聲,笑道:“自然,不過即便燕陽鐵騎在怎麼獨步天下,到頭來也落得一個折戟沉沙的下場,號稱十萬虎槍如林,不一樣也得在百萬匈奴鐵蹄下人人而亡?學這兵家之術,遠不如學師傅您那韜略佈局,棋棋生根來的實用。”
姬城鳴搖頭道:“不一樣的。”
數以萬計的馬蹄踏地,轟鳴如地生雷霆,殺氣沖天,連他胯下戰馬都感受到這沉悶氣氛,不停的跺足搖頭,喘喘不安,偏偏一直從未親臨過這般陣勢戰場的方笠神情自若,談笑風生,沒有半點緊張,還順手指點著匈奴遊騎信手拈來道:“匈奴一旗百人,一幡千人,粗略這麼一眼望去,不下五十幡,更有王庭狼騎在後壓陣,那個草原單于親自觀戰,燕陽軍斷水斷糧數日,無援亦無力,螻蟻舉鼎,垂死掙扎,即便燕陽鐵騎在驍勇善戰又如何?還不是為我等大業作了嫁衣?”
輩分上算是方笠師兄的短鬚男子一皺眉,隨即釋然,只當沒聽見這話。對這個出身世家豪門,自幼眼高於頂的師弟向來看不順眼,欠奉好感,這些年來偶有碰面,見到了也不過點頭示意,鮮有交流。對曾經被視為王佐之才的師傅為何十年如一日辛辛苦苦佈局顛覆大漢皇朝他雖不解,也從未多問,但對要扶持這個師弟日後有望登上龍椅可是多有怨言。姬城鳴心知肚明,可不曾勸解,至於他心中究竟如何作想,恐怕只有當年與他棋逢對手如今早已成了一抔黃土的黑衣寒士葉荊嵐能猜到了。
方笠毫不在意馬上要目睹一場慘烈廝殺殘肢飛濺的場面,更無敬重燕陽鐵騎死戰不退的凝重感。只要跨過燕陽鐵騎這一坎,幾十萬草原大軍便能從燕陽燕雲兩府轄地南進,攪九州一個天翻地覆,在後面便由他來做這個亂世英雄收官,一氣呵成,勢如破竹。
到時候……
他父親方庭之年事已高,人活七十古來稀,大不敬的話他說不出口,可在心裡唸叨琢磨總歸不會天打雷劈,只怕那時他不想做皇帝,都會有人把他搬到龍椅上。
想到這,他笑容更甚,壓抑不住的春風得意,扭頭問道:“聽說師傅和馬行駒打了一個賭,如何?”
姬城鳴看著匈奴鐵騎陣型內雜外穩,在燕陽鐵胎弓的弓程外像開啟口的袋子要將其一口裝進去,手指不停滑動出匈奴遊騎的行進軌跡,聽到方笠發問,淡淡道:“你師傅什麼時候打賭輸過?匈奴翻過燕陽府這關是板上釘的事情了,不過也不輕鬆。佔盡優勢的情況下在北原上也留了十幾萬具屍體,離著北塞城牆不過百里,和燕陽鐵騎一邊碾殺一邊追殺,幾個大部落都狼狽的不堪入目。至於那些小部落,呵呵!”
方笠起了興致又問道:“那師傅您覺得馬昊明親自領著的八千忠義營這一戰能吃下多少匈奴?”
一直閉口不言的師兄猛然開口道:“一萬!匈奴不動用那些弩車大箭,單憑騎軍互殺,今日至少在折損一萬。燕陽府的戰力毋庸置疑,路遙知馬力,疾風知勁草;斷無生路的燕陽鐵騎臨死一拼,怎麼也吃不了虧。”
方笠眼中閃過不屑,被他很好的掩飾住,故作謙虛伏身問道:“師兄可敢和我打個賭?”
見到那雙瞧自己跟看街頭小販並無兩樣的清冷眸子撇來,他笑容和煦,只是抓著韁繩的手從握變成了攥。
“賭注你說,燕陽軍啃下一萬以上的匈奴算我贏,不到一萬算我輸。”
方笠心滿意足的直起身,輕泯嘴角果斷道:“好。”
姬城鳴無動於衷,仍由兩名弟子置氣下賭約,看到那杆藍底赤字的燕陽大旗下馬昊明抽出長劍前指,提聲道:“開始了!”
比起數萬匈奴遊騎造成地面震顫還要浩大幾分的鐵蹄雷鳴徹然響遍這一方天地,數個燕陽騎陣如脫弦之箭奔發而上。
九邊城塞外二十裡。
陸麈和十七位弟兄和一夥匈奴散騎對撲追趕幾十裡,苦於箭矢已空,只能靠著戰馬四蹄追殺,本以為要無果而終,卻被恰逢領著燕陽郡二十二鎮最後一萬八千新銳營的馬瑾撞到,替他吃下了這支匈奴散騎。
三言兩語,性格相仿的兩人很快就打成了一片,只不過往日總是沒個正緊的馬瑾掩飾不住臉上眉宇間的憂慮之色,帶著一萬八千新卒出了空無一人的九邊城塞,那抹憂慮就越發的化解不開了。
陸麈緩緩向他道去燕雲府的變故,馬瑾沉默不語,一手牽著戰馬,一手長執虎槍,面北而望。
比起他這消沉模樣要輕鬆許多的陸麈欲言又止,試探問道:“小將軍是不是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人?早些做了決斷,要不等到了戰場上一分心,嘿、指不定腦袋就掉了。”
馬瑾呵呵一笑,問道:“你要和我一同前往莫爾格勒草原?”
陸麈鄭重點頭,大大咧咧道:“本來早就該去了,一路上他娘的撞見太多南下的匈奴,多一點的成千上百騎,老子這十八個人就算尋死也要死在靠北一些的地方,幾次奔波下來就有些暈頭轉向了,好不容易碰到一直人數不多的散騎,想著全都留下來卻沒數清楚箭囊裡的數目。”
陸麈撓了撓數日未洗,髮絲裡一摸都是細沙的盤髻,呸了一口咂吧嘴道:“險些鬧了笑話,好在碰到了小將軍你,要不我們十八個兄弟的臉可算是丟完咯。”
陸麈說著看向自己已經換置的第三匹戰馬,馬背兩側拴著插滿箭矢的兩筒箭囊,滿心歡喜。
馬瑾突然回過神,衝這陸麈行大漢軍禮面無表情道:“馬瑾斗膽代表燕陽馬氏求將軍一件事。”
陸麈被嚇了一跳,馬瑾這突如其來的認真可比匈奴鋒銳彎刀還要快,他連忙擺手道:“小將軍但說無妨,燕雲府那幫廢物點心爛泥扶不上牆,陸麈打心眼瞧不起;可對你們燕陽府的男兒是十萬個佩服,只要是陸麈和兄弟們能做到的,一定不負所托!”
“且請將軍入塞,去燕陽郡府將我馬氏所有女眷和幼弟護送南下,燕陽府可以盡皆戰死,我和兄長身為燕陽府將士亦當身死國門,可我幼弟尚小,父親只有我們三個子嗣,馬家不能就此斷後!”
陸麈一愣,為難起來。
馬瑾單膝跪地,垂首加重語氣道:“拜託將軍了!”
陸麈看向自己那幫弟兄,或多或少身上都帶著傷,瞧見這幕後人人抬起頭看向蔚藍天穹,擺明將這燙手山芋甩給他來決斷。
陸麈扶著額頭無奈道:“小將軍起來吧,陸麈答應了!只要我和這票兄弟沒死完,馬氏南下的家眷連根頭發絲都不會掉!”
話一出口,陸麈就後悔起來,又加了一句道:“他們自己揪的可不算啊!”
馬瑾一笑。
平坦草原上,一萬八千剛剛組建新營的燕陽男兒甲冑鮮明,虎槍清亮,注視著馬瑾。
和陸麈交代完話後馬瑾縱馬飛馳從新營將士前巡陣而過,震天嗓門清晰落進每個人的耳中。
身上披著燕陽鏈甲的馬瑾再無一絲在學士府時遊手好閒吊兒郎當的影子,身姿如松,直挺而立。
“此一戰!兇險異常,我所去之地九死無生,各位袍澤家中有老有小,還需撫養……”
他頓了頓,舉起虎符嘶聲喊道:“新銳營將士聽令!家有妻兒者出列!”
“家中有老獨子者出列!”
“父子同軍者子出列!”
“兄弟同軍者弟出列!”
四聲令下,下馬者千餘計,馬瑾跨上戰馬,虎槍北指怒聲喝道:“其餘人與我共破匈奴!”
他背後傳來層疊不窮的蹬馬聲響。
馬瑾回頭,望見新銳營一萬八千男兒都坐在馬背,無一人站在馬下,異口同聲齊齊吼道:“願與將軍共破匈奴、共赴死!”
剎那。
心志堅韌如他,也瞬間紅了眼眶。
“赴死!”
萬丈高穹上,飄動雲海都被這喊聲激盪而散。馬瑾放下虎符,舉起虎槍,就像他父親、他兄長一般,沉聲喊道:“燕陽義、起槍!”
看見這壯懷激烈一幕的陸麈喃喃道:“好一個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