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六郡大半百姓都開始南遷,燕陽郡二十二鎮更是拖家帶口的南下奔離,在燕陽軍退伍老兵的幫襯下緩緩南行。
約莫是聽到了匈奴百萬鐵蹄南下要破九邊城塞的頂頭禍事,不少因為家族根基人脈都在幽州境內的世家豪闕之前還在觀望。畢竟大漢太平了幾百年,如今這輩人大多都是只聽過匈奴名頭,沒親眼見過匈奴遊騎,俗話說眼見為真,況且廣文年間大破匈奴知道王庭在九州七十二郡上傳頌了十幾年,誰還真把匈奴當回事?都自個琢磨著是一幫茹毛飲血的北地荒涼蠻子,連飯都吃不飽談何打仗?
直到燕陽郡百里加急的軍報送至幽州州府內後,一封官文諜書下達六郡境內,這才讓不捨得背井離鄉的這些世族門閥嗅出一抹不與尋常的氣味,恐怕這次即便是在北原叱吒十三年間未嘗大敗的燕陽十萬鐵騎,也護佑不住大漢北境的安危了。
至於市井街頭的白身平民,更是以訛傳訛,什麼匈奴已經踏破的九邊城塞,正日夜兼程南下要好好劫掠一把的謠言數不數勝,上了年紀的老人這才想起百年前那場大漢國難,平日來被官府把嚴的官道上,擠滿了要南下逃難的幽州百姓。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在中原掀起滔天海浪的事情傳的沸沸揚揚,天子泰天帝自刎於長安未央宮中,多半皇親國戚及文武大臣都遭蒙難,比起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匈奴南下這可才是晴天霹靂讓人回不過神來。
據僥倖逃過一難的三公大司徒方庭之和大司馬王煥然所述,一直被天子器重的怡親王劉勤勾結禁衛軍與御史大夫梁雲謀逆,舉事於春獵狩場,泰天帝不幸被賊子劫持,不堪其辱拔劍自刎,而自知名不正言不順的怡親王攜國之玉璽南下逃往川蜀益州,叛賊梁雲伏法,誅其九族。深受聖恩眷顧,讓長安黃紫貴人噤若寒蟬的御史臺霎時間成了賊窩,被平叛的御林軍殺了個雞飛狗跳,數百品階不高,可身份清貴的諫史官幾乎沒留下幾個活口,連太尉令狐雄都死在了獵場,整個中原在聽到訊息後炸開了鍋,鬧得人心惶惶。
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大漢九州七十二郡萬里河山霎時就沒了天選真主,分藩中原各地的州郡王侯紛紛傳書長安,至於意欲何為,路人皆知。
逃出一劫的怡親王劉勤在月後出現在益州漢中郡,聲稱身攜蒙難天子泰天帝的遺詔,號令天下豪傑諸雄共討國賊方庭之,並將詔書抄寫數百份分發往各地州府,要求大漢州郡官吏世家匡扶漢室,誅殺國賊。
兩相隔著茫茫青山百關對峙喊話,這就讓天下人一頭霧水。一方佔據著皇城,一方有代表一國氣運的玉璽,耐人尋味至極。
當下的九州,可不像泰天初年從先帝廣文手上接過的那份擔子一樣了。先是涼州天災致人禍,暴民橫行屍橫遍野,可好歹在中原百姓眼中是苦寒之地風不調雨不順的災禍,影響不了整個天下的局勢。但沒過幾月江南荊楚十幾位皇親國胄共舉大旗,以清君側的口號謀逆,小半個九州就起了狼煙。
如今又是匈奴南下,長安兵變……
江山易主,內有家禍,外有強敵。放在幾年前還是鐵桶一般的江山怎麼眨眼間就成了當下這副模樣?
這叫天下的凡夫俗子如何想得通?
大漢千年,不是沒有亂過。近點一百年前的舞屠之禍,在史書上留下深痕墨跡的暴君一意孤行致使江山破敗,當年如日中天的匈奴四十萬鐵蹄趁冬季北河結冰大舉入中原,更是圍困長安數月之久,踏破了中原百姓的膽子。
再遠一些,五百年前八王叛亂,整個九州天下烽煙四揚,直到景運中興才重現煌煌盛世。
如今?
眼界能望天高海闊的豈能瞧不出這大漢天下搖搖欲墜止不住的勢頭?
北原之上。
十萬與匈奴大軍交戰的燕陽鐵騎並不知曉長安兵變,對於燕陽府而言,當下的燃眉之急已然不是擊退七十萬匈奴遊騎,而是給幽州百姓爭取更多的時間南下逃離。離著北塞九邊百里的馬昊明意識到後方兇險,本該接應運糧的燕雲府不知為何悄然無聲的消失,不過數十日,燕陽軍分兵而阻匈奴馬蹄後,陣亡的將士人數遠超十三年之合。
在莫爾格勒草原與匈奴王庭大軍相望的燕陽營地四周,都是匈奴氈帳。
糧道被阻,分散各處攔截匈奴的兵馬也斷了聯絡,這支由十萬鐵騎最為出類拔萃將士組成的燕陽忠義營徹徹底底成了一支孤軍。
六千忠義營被不下八萬的匈奴西域聯軍死死的困在了莫爾格勒草原邊境。
甚至只要鑽出營帳,抬起頭眺望,就能看見匈奴狼幡在空中作舞,夜深人靜時能看見連綿不絕的匈奴氈帳燈火通明。
馬朔北的戰死更是在六千人心頭蒙上了驅之不散的陰霾,那個自稱是長生天子嗣的草原之主,心口被虎槍貫穿,碗口大小的血洞淌血,居然沒死,即便對這神嗣說法唾之以鼻的馬昊明,也深感憂慮。
將這位日後本該挑起燕陽府樑柱的長子埋葬在草原之上,在本應如約而至的燕雲府援軍遲遲未到的情況下,忠義營士氣雖不如初出北塞時那般高漲,可也沒低落至深谷。上至馬昊明,下至任何一名普通騎卒,沉默寡言下都多了一種氣質。
視死如歸。
馬昊明坐在大帳中,一身鐵甲已經數日未卸。匈奴合圍之前他本有機會領軍突圍,可在糧道截斷後他斷然打消了這個念想。
九邊城塞失守已經毋庸置疑,至於為何,他不知,也不想知道。但他深知只要自己待在這裡多一天,九塞南邊的幽州百姓就會有更多的時間南下逃離。
已經斷糧七日,斷水兩日的忠義營仍舊一如既往,訓營,崗邏,遊哨,有條不紊的進行。
原因很簡單,因為馬昊明也一樣七日未進糧,兩日未飲水。
甚至連營地四周都的草根都被燕陽將士刨遍,可同樣無果。雪海山曾附耳進言殺馬果腹,馬血止渴,被馬昊明拒絕,北原上沒了馬匹難不成靠兩條腿和匈奴打仗?再者說燕陽鐵騎不論是他,還是底下士卒,對戰馬的感情可謂無血緣卻勝之,是視為過命的袍澤弟兄,恐怕真下令殺馬,不用匈奴動兵,燕陽大營就已經亂作一團了。
馬昊明倚靠在營帳中,北原是午披羅紗夜裹裘的鬼天氣,他營帳中除去四根主樑外都砍去做了柴火夜晚取暖,更顯空曠。
神情略有萎靡的馬昊明腦子卻無比清醒,聽著營外來來回回的馬蹄和腳步聲,不由想起十三年前亦在北原之上,一個體弱多病的黑衣書生笑容和煦的望著他,跟他說武將安邦,文臣治國。你馬昊明不用去擔心朝野上的勾心鬥角,不用去管天下人的流言蜚語,做好你的燕陽將軍就可,燕陽一日不負天子,大漢便一日無愧燕陽。
對這襲黑衣恭敬仰慕的馬昊明從未敢忘,連黑衣書生因為乾瘦而凸出的喉結鼓動都歷歷在目。當時的馬昊明尚且年輕,雖有攻破王庭,生擒匈奴親王之功,可依舊流言蜚語無數,是這黑衣書生力排眾議,勸誡廣文皇帝下詔奉拜馬昊明為燕陽將軍。
這才有了大漢北塞十三年不受匈奴一騎侵擾。
鬍鬚雜亂的馬昊明輕笑喃喃道:“我燕陽鐵騎為國鎮守北塞十三年之久,外人看來所譽不過斬殺匈蠻,逢戰必勝。哪裡知道燕陽鐵騎真正之強,在於僅存一騎一人,仍敢策馬衝陣。不納降;更不投降。”
“先生當年的一話之恩,我馬昊明和十萬將士用了十三年去兌現,現在是該結束了。聖賢有言,夫忠於國,恪守盡致。民義於世,至死不渝。我燕陽十萬將士人人都能做到為大漢而死,為袍澤而終,十萬鐵騎大多粗人莽夫,不明白什麼是讀書人的氣節,可依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雪海山鑽進帳中,手上把著最後一隻信鴿,他面露苦澀道:“陷陣營和御衛營已經三日音訊全無,恐怕……”
馬昊明點了點頭,攤開宣紙,旁邊墨硯裡已經乾涸。他咬指將血擠進硯裡,親筆寫道:“漢燕陽將軍馬昊明留,吾領燕陽府將士據北已十三年之久,小戰近千,大戰數百,勝多敗少,罕有負績。今匈奴百萬部落意圖南下侵我國境,犯我山河,掠我百姓。燕陽府戍守北塞義不容辭,先皇親書旗幡一杆,昭彰忠義。所部八千燕陽將士自不敢忘,亦生當拭血,死後裹身,國恥未償,勿忘本分。奈何匈奴重兵圍困數日之久,軍無餘糧,馬無餘草,吾決心已定,領軍死戰,留書一封,再無所憾。”
馬昊明在盔甲上隨意抹去指尖血跡,將宣紙裹好付與雪海山,神情平淡道:“準備好了麼?”
“弓矢全都帶上了,所有殺匈蠻用不上的東西都燒乾淨了,八千將士都在轅門那集結完畢了。”
馬昊明和雪海山走出營帳,雙手攤開,將信鴿向南放去,回頭望了一眼營帳道:“把營地也燒了,什麼都別給匈奴留下。”
甄琅扛起廣文帝親手揮墨的燕陽義字旗來到馬昊明身後,旗幡豎立。
十三年前,那場驚天駭地的大戰和當下何其相似!
馬昊明朗聲道:“如今我燕陽軍陷入死地,應當如何!”
八千代表燕陽鐵騎頂尖戰力的燕陽男兒齊齊高呼道:“死戰!”
馬昊明指向莫爾格勒草原,厲聲喊道:“諸位可敢與我這老卒再直搗王庭一次!”
虎槍皆立,側鋒向北。
馬昊明豪放大笑:“燕陽義、起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