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身勿近的皇城門前,平日來連面容都被一張猙獰獠牙獸面甲遮蓋的禁衛軍不見一人,轉而成了人人手臂上綁著一塊青色衫布的御林軍。
方庭之大搖大擺的走進皇城,看見兩名御林軍將獵場營地內唯一不曾入營帳生擒的御史大夫梁雲拴綁而來。
方庭之冷眼看著這位朝堂三公九卿六部最受劉凱信賴的御史大夫,冷笑道:“清諫誤國!”
兩名御林軍強摁下梁雲肩頭,使其跪下。一臉血汙看不清表情的梁雲只露出淌血白齒,怒罵道:“方庭之!你這篡國老賊,天下人人得而誅之!”
方庭之笑聲響徹皇城禁宮,在皇廊間迴盪不絕。
“梁大夫還真是錚錚鐵骨呢。”
梁雲掙扎的要站起身,聖人曾言大丈夫立於天地間,跪天跪地跪父母,此乃人之孝;居朝堂臨天子,跪江山跪社稷跪賢君,此乃人之忠。除此之外,天下再無一人可讓他屈下膝蓋。
他身後兩名御林軍輕皺眉頭,一腳踩在他小腿之上,力沉無比,將文弱書生出仕的梁雲頓時踏在地上動彈不得。身上仍舊穿著大漢從二品白澤錦雞大紅袍的梁雲雙手支撐著地面,和他僵持著,還不望抬起頭怒目瞪向一臉戲謔笑容的方庭之。
“你身居三公之位,卻敢篡國弒君,此乃不忠,為人臣偏私欲輕社稷,此乃不孝!你這不忠不孝的狗賊就不怕蒼天震怒,降雷劈死你麼!”
梁雲一語成讖,隨著小雨隨風斜擺,長安城上空又是幾道春雷閃過,震懾人心。
電閃雷鳴和梁雲咬牙重音發出的最後幾字相得益彰,從不信鬼神之說的方庭之只覺得自己脊骨後背發涼,眉頭一擰道:“敲碎他所有的牙!”
兩名御林軍得令後強行扳開梁雲的嘴,表情猶如洪荒猛獸猙狂的梁雲張嘴便咬,將其中一御林軍手指差點咬斷。這御林軍捂著流血手指怒罵一聲,抄起一塊石頭便砸向梁雲的雙頰,一陣刺破人耳膜的慘叫劃過皇宮,讓人汗毛直立。
滿口牙齒盡被敲碎的梁雲幾近昏厥,強打起一股氣含糊不清的指著方庭之噴開血口,只是沒了牙齒後嘴巴漏風說出的嘟囔話語聽起來尤為可笑。沒了耐心的方庭之連看都不想在看一眼這個為官數載一直與他作對的政敵,撂下一句拔掉他舌頭後,飄然而去。
未央宮內,殿中懸掛的珍貴夜明珠盡被宮人撬開盜走,顯得昏暗無光,唯獨金燦燦耀眼的金鑾椅還在自廣場算起最後那九九至尊之數的白玉階上。
倒不是已經得知獵場兵變的宮人還對天下共主之座存在什麼敬畏之心,只是因為這椅子通體嵌入地面,除非將整塊白漢玉石從地面撬起,否則根本搬不走這用純金打造的龍椅。
龍椅之上坐著一個黑影,雙手緊緊把在兩條五爪金龍騰雲降霧狀的扶手上,就如一尊雕塑無聲,更無生氣。
方庭之攔下要隨他一同踏進未央宮的幾個御林軍,理正自己衣冠,輕咳兩聲隻身一人走了進去。
“朕可是暴虐無度,荒淫成性的昏君?”
方庭之一愣,隨即搖頭。
“朕可有不理朝政,錯殺忠良的過失?”
方庭之想到江南甘家,可依舊搖頭。
“大漢可到山窮水盡,蒼生皆怨的地步?”
方庭之不在搖頭,轉而大笑起來,小聲響蕩整座未央宮,天子眼神越發清冷。
方庭之伸手討要道:“玉璽呢?劉凱,你要交出玉璽,我給你個自在死法,還可保你劉家歷代列祖列宗靈牌寢陵仍舊原樣,更可答應你劉家在九州的各路親王諸侯做一輩子無憂無慮的太平翁。”
這下論到天子發笑了。
“方庭之啊,你真以為把朕逼死,佔據了這皇宮,佔據了長安就能坐牢這把椅子麼?大漢千年江山,早已深入人心,且不說你此舉惹得天人共怒,就算是那些踏進營帳裡的公卿,又有幾個是對你心服口服,甘願做你從龍之臣的?”
天子站起身,一如既往的俯瞰整片未央宮,威嚴莊重。
“以家姓變國姓,千年沒能有人做到,你冀州方家即便是一方豪強門閥,名不正言不順、如何能讓天下人對你頂領膜拜?”
天子口吻輕佻,說出讓方庭之幾乎怒不可遏的話道:“讓天下人對你口呼萬歲,你在清洌聲沉的道出個朕來?”
方庭之恨不得衝上前去將註定活不過今天的泰天皇帝一腳踹下那從來都是只可遠望不可上前的白玉石階,他深呼兩口氣轉而笑道:“這就不勞你費心了。”
劉凱搖了搖頭,眼神複雜的望了一眼這個對他俯首躬身數十載的兩朝重臣,湛盧劍脫鞘而出,頂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方庭之,朕最後跟你說句心裡話,不過看你這副忍不住下一刻就要衝上來坐上這把椅子的狗急模樣,怎麼也不像能聽進去。”
方庭之擺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算是將這幾十年最後那點可有可無的君臣情分隨手揮了出去。
“其實這上面的風景啊,一點也不好,我劉家坐了整整九百五十七年,想想也夠久了。”
天子頓了頓,揚聲發出了最後的詛咒:“但你又能坐幾年!這天下歸屬,終究是要回到我劉家手上!”
湛盧青鋒一劃,龍椅濺血。
漢泰天五年,泰天帝劉凱逼宮自盡,數月後,在數十位忠心家將捨命護佑下,怡親王劉勤於益州天府郡武王山進行授天大典,繼承遺志。
……
城樓上已經沒了大漢龍旗的冀州府鄴城內,一名麻衫老者正在聚精會神的琢磨身前一副被江南清流之士奉為天局的一副縱橫黑白。
面容俊逸的公子哥臉上笑容喜不勝收,連續撞開了數十位府中奴僕,手裡舉著一封信箋衝他喊道:“成了!成了!”
老者被人打斷,撇了撇嘴,看到這徒弟夾著信函的手掌抖如篩糠,連一個陪笑的翹嘴都懶得去費力氣。
他若有所思,沒有理會激動到手舞足蹈的俊朗公子哥,反而望向北邊,咂吧咂吧嘴道:“應該也開始了吧。”
冀州以北是幽州,幽州以北就是那窮極一生也難以橫跨的北原。
莫爾格勒草原邊上,沉重的馬蹄步伐踐踏過剛剛嶄露新苗的淡青色嫩草,揚起一片因為近日來人煙聚集而生出的塵灰。
一處背陰的起伏嶺丘處,幾十頭畜羊正在悠哉悠哉的啃食最為鮮美可口的春草,山嶺上坐著幾名匈奴漢子,高舉馬奶酒在頌唱牧歌。
他們是如今聚集在莫爾格勒草原近百萬匈奴部落裡不起眼的一支,整個部落上下也不過千人,在弱肉強食的草原之上不過是螻蟻一般的存在,彈指即滅。
像這種不入流的小族自然沒能紮營在莫爾格勒草原內,但為了響應神之子的號召,年邁的族長仍舊不敢擅自離去,而是命令族人紮營在了臨靠莫爾格勒草原的邊境外。
幾個匈奴漢子身材不算高大,但在春風凍骨的北原上敢袒露出結實手臂,可見這幾人身體素質如何。
草原遊牧民族可食生肉,飲冷酒,即便是幾歲兒童都可以狼吞虎嚥下一整只羊腿,在灌上一壺比起幽州最烈的燒刀子還要燙喉的甘苦酒。
匈奴漢子身上只披著破舊背心,一旁立插著幾把前二十年大漢人人見而喪膽,二十年後人人唾之以鼻的草原彎刀。
一行赤色輕騎出現在嶺丘的另一側,遠遠就張望到了這幾個匈奴漢子,頭盔上插著兩根翎羽的燕陽斥候營什長舔了舔嘴唇,打了一個響指,身後數騎拔馬而去。
羊群似乎感受到了馬蹄踏地帶來的輕微顫動,開始不安,幾頭羊抬起頭,四處張望。
正在唱著牧歌的匈奴漢子猛然站起身,一把抽出身邊直立在地上的彎刀,用匈奴語開始大呼小叫,在放眼青青綠綠一片的草原上,這十騎身上甲冑鮮紅如血,只要不是瞎子都能望見。
一什斥候哨騎似乎不怕這幾個匈奴漢子會跑,四騎開始往羊群方向縱馬,另外六騎則攔在了嶺丘上,奪得制高點開始拔出箭矢。
牛羊馬駒,這三樣在匈奴人心裡就和虎槍鐵胎弓牙牌在燕陽將士的心裡地位相當,在北原互相搏殺數十次,燕陽鐵騎就沒見過有撒下牛羊群不顧的匈奴人,同樣匈奴人沒見過一把單獨遺落在北原上的虎槍或是牙牌。
已經發覺晚了的幾個牧羊匈奴翻身上馬,他們這種小部落內弓張屈指可數,即便是出來牧羊,幾人也只有一把長弓而已。
燕陽什長將赤羽箭矢搭在鐵胎弓弦上,倏忽一箭發出,逆坡衝來的打頭一騎應弦而落,滾下嶺坡,將羊群驚的四處逃離。
最終只有一名匈奴漢子仗著自己精湛騎術衝到了丘頭的燕陽哨騎前,只是剛剛舞起的彎刀還沒曾落下,便被一槍扎了個透心涼,隨手被出槍的燕陽哨騎擲向一旁。
十騎並列,並沒去管山下幾乎算是一個小部落所有財產的羊群,而是向著不遠處的莫爾格勒草原眺望。
本該在藍天白雲下鬱綠無邊,放眼無際的莫爾格勒草原,就像憑空多出了一座城寨,人影走動,炊煙四起,即便佔據了高處的燕陽什長目力極佳,也望不清堆滿莫爾格勒草原的匈奴營帳究竟縱橫幾十裡。
他嘴裡叼著根部溢位白色草汁的牧草罵道:“他娘的,可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