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南侯劉兲發須張若天王狀,一雙閃爍精光的眸子神采飛揚,似乎又回到當年征伐蠻溪十六部的崢嶸歲月。

營地內戰火飛揚,越來越多的御林軍湧入進營地,劉兲手執一杆禁衛軍標配的長戟,和數名雄壯禁衛軍士站在一起。

兩匹戰馬直衝而來,劉兲怒吼一聲,手中長戟斜刺而出,和如同一轍向他襲來的槊頭針尖對麥芒,碰撞在一起,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他看著張嘴大笑的方庭之,心中怒火何止萬張高,低呼道:“掩護我!”

兩名禁衛軍士幫他撥開一條直通營地外圍的血路,替他當下數道冷芒寒鋒,劉兲大步踏前,一戟將攔在身前的一名御林軍刺穿肚腹,轉動戟杆將明光鎧下較為脆弱的軟肋處攪出一個血窟窿,提氣不松,踏在倒地的御林軍身上高高跳起,手中長戟倒提直衝方庭之。

兩把長矛從他側身處幾乎同時伸出,劉兲眼中只有方庭之的猖獗笑容,察覺到身側寒光懾起,強咬著牙不管不顧,只管前衝。

一矛直直刺透劉兲小腿,將他絆倒在地,另一矛刺穿他側腹,錦衣染血。

劉兲吃痛悶哼一聲,棄矛改拔劍,將小腿處的矛杆削斷,卻因為筋骨皆斷,一跛一跛的向著方庭之走去。

方庭之伸手制止了上前要取劉兲性命的御林軍,冷哼一聲睥睨道:“老侯爺,這又是何苦?只要你現在乖乖回到營帳中,老夫保你全府上下性命無憂,知道你不怕死,可就不想想你那才還不及弱冠之年的孫子?”

劉兲虎目圓睜,看向方庭之的眼神中竟是不屑和看待跳樑小醜的戲謔之色,腳步又快上幾分。

方庭之放下手,十幾名御林軍上前將這位曾在廣文年間因上奏諫書惹得龍顏大怒削去王爵兵權的老侯爺剁成肉泥。

大司空王煥然半蹲在營帳間,一隻腳露在帳外,一隻腳在帳內,似是舉棋不定,看到暨南侯劉兲刀下慘死後,老淚縱橫,趴伏在地上望著西邊長安幾座高聳入雲的樓屋輪廓泣聲道:“請恕老臣為河內王家百年興榮做一回二姓之臣!”

王煥然收回懸空在帳外的腳,無力癱倒在舒適鬆軟的絨裘毛毯上,閉上雙眼無聲抽啼。

一刻後整個營地內,只有手持寒鐵大槊在還未斃命的奄奄一息身軀上補上一刺的御林軍。

魏參驅馬前來,看到方庭之正在營地中檢視屍首,心一沉問道:“陛、劉凱呢?”

方庭之雙眼閃過陰戾之色,搖了搖頭,魏參頓時握緊了拳頭,幾乎是貼著方庭之怒吼道:“怎麼會沒有!東直門我可是連一隻鳥都沒放過去!你是怎麼辦事的!”

方庭之狠狠的一巴掌甩在比他高半個頭的魏參臉上,一個清晰的巴掌印在魏參臉頰上,嘴角滲血。

短暫驚駭後反應過來的魏參就要拔劍,眼瞧這對一日前還親密無間的搭檔就要反目成仇,方庭之冷笑摁下魏參握住劍柄的手,眼神清冷道:“魏將軍,不要自誤。”

魏參吐出一口帶血唾沫,餘光掃向身後那些為之心腹的御林軍士,卻見居然無一人響應他拔劍來狀聲勢。

主辱奴死的道理就像日出東方而落西山一樣,一座富貴宅邸裡家規尚且如此,更何況是軍律森嚴的御林軍。

看到兩名平日來對他從不拂逆的御林將士低著頭,魏參心中就如一張明鏡照的通亮。

“司徒大人,非是魏參不敬,若是劉凱逃出長安城,單是一個天子名頭就能招納起多少兵馬,大人難道不清楚麼?”

司徒大人四字在這時說出,尤為刺耳,方庭之皺眉瞧了一眼魏參,見他神情自如不像故意譏諷,也就略去這一茬道:“不會的,劉凱性情剛烈,寧可死在長安城,也絕不會出逃如喪家犬。”

魏參呲牙道:“這條喪家犬也太過巨大了吧。”

方庭之冷笑一聲,並未作答。

魏參轉身離去,方庭之衝他身旁的親兵點了點頭,兩名親兵才跟上。一直注意這蛛絲馬跡的魏參身影一頓,再無之前佇立東直門上那氣衝斗牛的豪氣。

營地中,不說那些散官,三公之一的太尉令狐雄身死,王煥然苟且偷生,六部尚書侍郎總計十八人,沒有踏入帳門的不過寥寥五指之數,讓方庭之感到意外的是這五人之一居然有被天子訓斥數次的兵部尚書藺賢。他走到胸膛正中一槊的藺賢屍首旁,替他合上雙眼,譏笑道:“果真是患難見人心啊!”

屍橫遍野。

五千御林軍近乎死絕,兩騎御林都尉飛馬前來,匍匐在地上道:“稟大人!天、劉凱和兩騎逃脫,其餘黨羽盡皆伏誅,只是這三人下落不明……”

兩名御林都尉頭顱埋在泥濘雨路中,頭盔上的翎羽被泥石浸染成土黃色,身子一動不動。

方庭之嗯了一聲,邁過藺賢屍首頭也不回道:“隨我來!”

皇宮之中。

無數宮女侍婢就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富麗堂皇的宮禁庭院上四處逃難,不少太監宮宦更是衝進各個庭殿內抱著一些金銀細軟甚至是瓷壺雅物朝著宮外奔去。

年不過二十的一國皇后腳步虛浮,漫無目的在披著鳳帷金冠在後宮中打轉,她看著平日來那些和和氣氣唯唯諾諾的僕役侍婢一個個失魂落魄,就如酆都城內的亡魂冤鬼一樣撕心哭喊,不由的兩行清淚留下。

一名身材矮小的太監連帽緯都不知丟在何處,手裡抱著露出一角碧玉的薄紗錦簾,把她撞倒在地。

那太監只是瞧了一眼這個本該母儀天下雍容無比的一國皇后,隨即就轉身跑去。

鳳帷金冠掉在地上,串聯的小粒潔白玉珠隨之灑了一地,彷彿丟了一魂三魄的皇后這時才回過神,看著伴隨雨滴轟隆作響的數道春雷先聞其聲在見其影,於她頭頂炸響。

她豎起一根青蔥玉指,指著那烏雲壓城的天空淒厲如鶯啼道:“陛下他做錯了什麼!”

似乎是在呵斥這人間最為金貴的女子,話音剛剛落下,又是一道春雷閃落,只是比起之前那高掛天穹的曲折雷影,這一道閃電直劈下來,在未央宮那高達數丈的屋簷上倏忽消失。

一角金簷連同上面雕刻的一隻騰舞蟠龍瞬間化為灰燼塵埃,只留下點點碎末殘渣落在未央宮外的廣場上。

身著五彩雲裳的女子看著這一幕,短暫的驚愕之後開始大笑,一頭青絲披落,笑聲刺耳,更是用手猛拍地面,激打起身下水窪泥水無數。

不沾陽春水,不惹塵間泥的一雙白皙玉臂最後竟是敲打出無數傷口,一點一滴流出赤紅鮮血,將這略有泛黃的水窪染至淺紅。

鞏昌侯侯府。

比起宮中和東郊獵場那人間地獄的景象也絲毫不差。

這座侯府主人的父輩,是在二十四年前與當時尚為皇子的廣文帝爭那皇位的雄才之主,只是在那場奪位之爭輸了半籌。

半籌只差即是天壤之別。

廣文帝應承天意登基之後,將皇子全部遣散至各處為王,唯獨讓這座侯府上任主人留京。

帝王心術,路人皆知。

比廣文帝尚且年幼一歲的留京皇子比起廣文帝還要早逝三年,其子繼承爵位之後,本是皇親國戚最拔尖的一位,就因為當年之事連春狩都不能陪同聖駕。

而這個最該嫉恨,這時又最該拍手稱快的鞏昌侯卻手持一把雪亮短劍,將侯府中上上下下所有人殺的一乾二淨。

包括他的妻兒老小,連同自己剛剛學會蹣跚走路的兒子都沒放過。

他跪倒在侯府最深處的祠堂牌位前,白綾挽繡,如今卻被鮮血濺染成朱花。

“身為劉家子孫,自當以江山社稷為重,不論誰入住皇宮,不論處境如何艱險,大漢劉氏,青山烈骨!”

渾身浴血的鞏昌侯平淡道:“這是父親你臨終前對我交代的遺言,孩兒一刻都不曾忘。事已至此,唯有以身殉國,只是臨終有愧,吾妻兒侍妾和這侯府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受我牽連,孩兒不願他們受辱苟活,可卻不曾問過他們可想活。”

鞏昌侯悽慘一笑,看著靈牌舉起不斷從劍刃處滴落鮮血的短劍閉眼道:“如若有來生,那就當牛做馬一個個來償還吧!”

這一日,城中世受皇家恩惠的權貴府邸中,有人願活,有人甘死,悽風慘雨;哀嚎滿城。

大漢不大漢,長安不長安。

皇宮勉勤殿。

七十二宮殿中最小的一座,一切如舊。

一張紫檀軟木椅兩旁仍有擺放的如山奏摺,案桌上還有沒有收拾捲起的江南戰報。

天子坐在椅子上,秉筆司監鄭懷恩點燃一根火龍紅燭,映亮光線昏暗的屋廳。

“宣旨!”

怡親王跪倒在地上,鄭懷恩舉起一支鶴羽軟毫,準備擬寫聖詔。

“漢泰天五年春,賊子方庭之起逆,滿朝公卿蒙難,此朕之過。為保皇室正統血脈,為扶持江山社稷正道,不肖子孫劉凱改祖制特宣封賜怡親王劉勤為蜀王,領益州牧廣招巴蜀南夷九郡二十二道川山忠義之士靖難。”

“封賜邯鄲王劉裕為安楚王,領荊州牧昭彰天意,廣納荊州十三郡豪傑中興朝政。”

“封賜灕江王劉軒為南陽王領揚州牧,招納揚州六郡與兩江才俊北上光復大漢河山!”

天子閉上眼,咬牙切齒低聲道:“漢三十三帝,廣文劉凱遺詔。”

怡親王伏倒的身軀顫慄不停,半響後大聲喊道:“臣、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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