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城中郡守府。

以往涼州州府都在隴右郡的蒼城中,等到了梅忍懷上任後,便將州府幾十位官吏都遷至到了天水郡,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當時如日中天的梅忍懷此舉倒沒引來非議,平沙城繁華不輸蒼城,更有涼州首屈一指的大世家雲家坐落此城,所以不論從郡官還是村吏,逐漸也就漸漸習慣了稱呼平沙城為州府。

再到眼前叛軍攻下了隴右郡,聽從那邊匆忙逃難出來的人說叛軍如何禽獸行徑,有著塞外江南之稱的蒼城十戶不存一,各個高門豪闕更是被洗劫一空,充當了叛軍軍餉,若說這些零散的東西是死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還能容忍,那叛軍抓進軍營裡無數充作軍妓的良家女子可就是畜生行為了。

和州府一同遷入平沙城中的官吏在聽聞蒼城淪陷後,無不膽戰心驚,後怕的拍著胸脯唸叨刺史大人果真是神機妙算,當初因為家族根基都在蒼城不願遷來的更是對這刺史大人感激涕零,單是每日和志同道合的清水之交吟詩賦對,十句有八句都有意誇讚一開始沒幾個人看好的梅忍懷。

從平沙城城門口開始,三店一鋪,掛滿了迎接新春新歲的大紅燈籠,一路鋪展到城北後尤其繁盛。

用壽紅春紙製成的菱形大紅燈籠在氣派至極的郡守府兩大角簷上掛著,肅秋風起,肅冬無風,兩個被紅繩牽起的紅燈籠無風自搖,好似在招攬財氣貴氣。這壽紅燈籠中圓外拱,上下兩條卻窄如拳口,看上去就彰顯大氣,平沙城城北的大戶人家更是家家皆掛。

郡守府中,本該年休無人的府邸內人頭攢動,正當涼州動亂之時,身家性命都和這涼州共浮沉的大人們自然無心回家享受那兒孫繞膝的天年之福。

外面盛傳正焦頭爛額不知所措的涼州刺史梅忍懷安穩落座,看其神情哪有半點焦急之色?

對於這不請自來的西陲兵馬,梅忍懷除了剛剛得知訊息後詫異了片刻,很快就神色如初。

他既來之,我自安之。

與他形成強烈反差的金家家主就沒那麼沉得住氣了,一大早便氣沖沖的來到郡守府,不等下人稟報便先抬腿邁進了這人人皆是大紅袍的官宦之所。

梅忍懷示意所有人退下後,才淡淡道:“這支西陲兵馬不早在你意料之中麼?”

眉宇間仍有年輕兒郎那股青雛銳氣的金家家主竭力抑制心中怒火道:“我並不知情。”

梅忍懷挑眉看了一眼眉頭都已經皺成一團的英俊男子,見他表情似乎不曾做違,這才沉聲道:“那你覺得這支兵馬可是趁著這個時機來趁火打劫?意欲做和那霸王同樣的謀逆之事?畢竟今夕不同往日,放在五年前,休說能有亂臣賊子橫行一州,就連生出這叛逆念頭都是萬死無救,可如今呢?皇室宗親反了、平民百姓反了,連同朝廷倚仗的守關大將也反了,算來算去這士農工商除了像你金家這般被看做大漢脊樑的世族外,都反了這大漢皇朝。”

梅忍懷輕敲身旁的粗壯樑柱,指尖一叩一抬,發出咚咚的聲音。

不等金家家主開口回話,他便先扯開嘴角肆意笑道:“那你呢?什麼時候反?做那千年都沒人能做到的家姓換國姓?”

金家家主呼吸猝然而停,額頭上霎時就流露出密密麻麻的熱汗,他死死盯著這個一直被他和平沙城中身份最為顯赫那人視為棋子的封疆大吏,抿住嘴角,一言不發。

“因為世家之名,故而金門滿族能夠在涼州聲名顯赫,萬人敬仰。因為世家之名,只允許你們做那清譽重名的白痴事,而不能大張旗鼓的在廟堂之上大肆掠權。”

梅忍懷停住手頭動作,嗤笑一聲道:“但門閥變軍閥,長袍換軍甲,不去握筆桿子,反而去握劍柄,一切就能水到渠成?”

“金蜆,你太小瞧這天下豪傑,又太高估雲家對門的那身王袍子孫了。”

“扶龍之臣誰不想做?可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他可不是什麼賢主。”

金家家主這才開口艱難道:“怎麼?你也想來分一杯羹?”

梅忍懷笑聲更大,連在庭外踱步等待的那些官吏都能聽見,還以為這一個金家世家之長,一個大漢封疆大吏,兩人相談甚歡。

“一杯之水何以分人?取其一滴?還是一口?”

梅忍懷突然拍案而起,腦袋頂在金家家主腦門上,四目對視。

“你別忘了,這一杯水本來就是本官的!他一個無權無勢的王爺空有一個名頭,憑什麼讓本刺史做那青史誅名的奸佞罔臣!他能給我比一州刺史更大的官帽子麼?”

金家家主被他突如其來的這一手嚇的不敢動彈,只覺得這個平日幹什麼都是一副冷清模樣的涼州刺史,今日就像換了個人一般。

梅忍懷緩緩坐下,彷彿剛才的越規舉動都沒發生過一樣。

“你放心,你和亭安王做什麼,本刺史不想攔,也無力攔,本刺史也知道你金家在武威郡霸據那幾座朝廷視為國之禁臠的礦山做了哪些事,你也別動怒,非是本官可以去查,只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金家家主藏在寬大錦袖中的雙手摩挲,竟是止不住的顫抖,這時他才知曉這個好像一直被蒙在鼓子裡的刺史,其實什麼都知道,通透的讓他坐在其面前,好似一絲不掛。

梅忍懷繼續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說道:“秦朗和剩餘的幾萬涼州郡兵,你就不用想了,這話你可以原封不動的帶給那座王府。若是他還不死心,盡可大膽的來試一試,看一看能不能從本刺史嘴裡把這最後一顆鋒利磨牙給撬走。”

金家家主低著頭,默默記在心裡,以往聽到這個出身貧賤的皇朝正二品大吏嘴裡自稱本刺史,總覺得滑稽可笑,可今日卻是直擊他心口。

“既食君祿,便為君臣。前朝帝師鄭重忠可是給我輩書生立下了個千秋典範!萬古不朽!那首絕命詩更是字字珠璣,我若生在中原,甘做帝師門前一條犬。”

“你知道麼?比起只做學問不問政事的雲家而言,你金家滿門算個屁!還什麼龍鱗鳳羽入天水,真他娘的扯大胡話!”

金家家主一句話都沒反駁,仍由這個從來沒被他正眼瞧過的貧賤寒士破口辱罵。

當日在外等候的郡府官吏都瞧見了讓人大跌眼睛的一幕。一向以身體硬朗,號稱可騎良駒縱百里,開硬弓拉滿月的金家家主,不知和刺史大人暢談了些什麼,心事重重的走了出來,庭前那連八十老叟都能輕而易舉邁過的小臺階,硬是差點讓這涼州官場上下俱以能結交為榮的世家之主摔上一跤。

等到金蜆走後,梅忍懷在空無一人的大廳之中抱起一罈多年不曾沾染的好酒,豪飲一大口,辛辣到他眼淚迸出,仍是一副壯志遠揚的氣概。

“痛快!真是痛快!”

似乎當初接過身上這副正二品錦雞官袍都沒能那麼開心。

他捧著酒罈,望向只因這幫郡府官吏附庸作雅而門廳無門的庭外,一襲襲各色各樣官補的大紅袍三三兩兩佇立在小雪漫徑的庭院中,梅花下。

歲寒三友,獨梅為花。

嚴寒酷冬萬物摧,唯有梅開百花先。

他眸光中透露著猶如燭火即將燃盡的飄曳頹色,喃喃道:“好一個獨天下而春。”

一匹身後插著赤色三角旗幟的哨騎從平沙城中飛馳而出,攔在了侯霖之前。

侯霖接過那封刻著涼州刺史印璽的令喻面無表情,仰頭看向這座和帝都長安亦有幾分相似的雄偉城池。

這一日平沙城城南官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八百駐紮在平沙城外的涼州郡兵營順著官道排列而開。

身為一郡之守的鮮遇暉攜天水郡數十位郡府官員乘坐車輦在已經結凍的護城河外迎接。

不知多少年未見過西陲旌旗的涼州大人們都是大氣不出,屏氣凝神蓄勢等待著這支兵馬到來,心裡紛紛猜測著究竟是五庭柱中哪位將軍領軍,若說他們最想見到的肯定是嚴丕或田澤墨這兩個和他們一向和善的將軍,不過形勢比人強,若換做吳沙江那個皓首匹夫,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侯霖並未著甲,一身白衣披著素色的舊白大氅單騎走在最前面,就在幾個月前最是酷暑難熬時,他才進過這座天水郡城,只是那時只做十萬平叛大軍附庸的一支輔軍,無人問津。

而今時,他身後有著八萬大軍,步騎參半。

以往連面都見不到的郡守大人一樣得恭敬在城外等候。

看見一襲白衣馳騁而來,在蒼茫白雪間尤其顯眼的各色華蓋下,所有城中迎接的官吏紛紛起身下輦,站立等候。

老態龍鍾卻不老眼昏花的鮮遇暉一怔,當頭獨行的那騎他明顯不認識。

“鮮郡守,有勞了。”

侯霖縱馬馳到他身前,隨意掃過八百郡兵,毫無餒色。

鮮遇暉壓住心頭疑問,皺褶遍佈的滄桑面孔笑意展露,也不在意侯霖不下馬的傲琚,張口道:“按大漢條例,將軍只可領五百將士入城,其餘需駐紮在城外,聽候刺史大人調令。”

侯霖伸出舌頭,下意識舔了舔因為乾冷而咧開的嘴唇,眯眼成縫笑道:“鮮郡守莫不是等叛軍打到平沙城下,也用這套說辭來克敵制勝?”

不等鮮遇暉做出表態,身後那團簇如火的數個大紅袍臉上俱是怒色,更有竊竊不可聞的匹夫莽夫之詞跳進侯霖耳中。

一刻後,幾十位城中清貴官宦面如土色,癱倒在城外護城河邊,眼睜睜看著八萬雄軍長驅直入平沙城。

足足有半個時辰,這股鐵甲洪流才堪堪湧盡。

而剛剛還斥責為首那年輕將軍不合禮數,不按國法的數十位大紅官袍,已經是連站起身的力氣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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