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燕陽郡。

歲暮凜冬悽翳至,青絲纏雪任躑躅。

城南的碑林蒼白一片,一支赤紅如火的騎軍靜默無聲的透過這片袍澤冠冢,其中幾騎下馬後,走到幾個石碑前,伸出佈滿粗礪老繭的手掌,輕輕的將石碑上新落下的積雪掃下,石碑上用短匕工工整整刻著的人名露出,一個接著一個,排列有序,就像一片沒有血肉之軀的軍陣,好似死後都要為大漢鎮守這北塞要地。

眉毛上都染著冰霜的馬瑾吐出幾口淡薄的冷氣,這一路西去涼州,就連大漢公認馬駒最為優良的燕陽戰馬也在路途中死了不少,好在一路所經過的州郡官府都很識趣的給予補充,這才讓五百騎沒有落得一身重甲卻不得不步行趕赴千里的悽慘下場。

馬瑾見到這一段其實不算長的碑林又長上了一截,將戰馬讓給旁邊的騎卒後,自己一個跨步越下馬背,揹著長槍挽著佩劍走向那新扎進地裡的兩排新碑。

無一例外,在每個名字前面都刻著斥候營。

馬瑾一一將石碑上的落雪攙去,眼神掃過一個個名字,就好像是一張張鮮活古板的面孔身影站在他面前,他故作輕鬆道:“一切都會好的,匈蠻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在打疼他們就行了!”

看著面前石碑上一個熟悉的名字,他眼簾低垂喃喃道:“替你打疼他們!”

斥候營前哨卒,燕北斗。

一個有著大氣名字但性格溫和的年輕騎卒,就在馬瑾出了燕陽郡的那日死在了距離北塞九邊城牆兩百裡外的草原上。

一什只剩下七人的斥候哨騎被足足有近千的匈奴遊騎追趕,身為什長的一個粗獷漢子違背了燕陽軍令,只和兩個多年交情的將士停下馬蹄如飛蛾撲火一般返身衝向了百倍於他們的匈奴遊騎。

按燕陽軍律,一旦背後吊上了尾巴,在傳遞軍情時以什長帶頭留下斷後,負傷疲憊者亦留,只有不論戰馬還是騎士都還算精力旺盛者攜帶軍報返回九邊。

那個擔任在燕陽斥候營足足五年沒有出過任何紕漏的什長狠不下心讓其餘七個歲數還不到中原所說的弱冠之年的年輕人就這麼死在這荒蕪北原,違令軍令葬身在了匈奴遊騎之下仍是沒能攔住匈奴遊騎的賓士馬蹄。

一什十人盡葬於此。

連同象徵身份的牙牌都沒能回到燕陽郡。

馬瑾衝著石碑揮了揮手,返回騎隊之中。

白幔飄城的燕陽郡城內年味並不濃郁,等到馬瑾返回了那座天下皆知的燕陽將軍府後,本來提心吊膽怕被他父親責罰的忐忑之心在邁過那片碑林後,就安穩了不少。

馬昊明並不在將軍府內,大年初一在府中只簡單吃了一頓年夜飯後就去巡視九邊了,從母親那得知自他走後,一向陣亡率居高不下的斥候營編制幾乎都要被打散,三千斥候營如今只餘下了不足八百人,即便從各個軍鎮抽調馬術嫻熟的老卒也填補不住這個窟窿。

匈奴對這幫遠遠勒住韁繩像看野獸一樣目光掃視自己的燕陽斥候恨之入骨,自去年在那個橫空出世的長生天之子、新任草原之主帶領下,幾十萬鐵蹄踏進九邊後,前幾年荒無人煙的北塞外各個匈奴遊牧部落就越來越多,即便到了再無新鮮牧草的冬季,這幫開始省吃儉用以求能安穩度過寒冬的匈奴人也一反常態並沒有舉族北遷。

而是選擇在距離九邊城牆百里外的平坦草原上扎下了根。

為此燕陽邊軍幾乎沒有一日不往北塞上派遣斥候負責盯梢和查探,而這幫匈奴人似乎早就知曉了燕陽郡斥候的習慣,例如二十裡一停,駐足時會在略有起伏的丘陵陽面,行軍時三騎為一隊,怎麼接近匈奴營帳,又怎麼傳遞軍情。

已經疲於奔命的斥候營兩位主將皆是打碎了牙齒往肚子裡咽的主,沒有向馬昊明喊過半句難言,更沒有張口要求填補兵力,若不是馬瑾的哥哥馬朔北在攻打一座靠近九邊城塞的部落時發現了那部落中掛在首領大帳內的八張牙牌,順藤摸瓜的查清了斥候營的傷亡,恐怕馬昊明至今也不知曉。

九邊三府但凡是七品都尉以上官職,都有先斬後奏的權力,能夠自由調動本部兵馬,而不需要事事向三府將軍稟報,這也是為了應對一旦上馬就是先聞雷聲在見雷霆的匈奴的無奈之舉。

草草吃過飯後,馬瑾到後院遠遠瞅了一眼正在熟睡的幼弟,留下了一封簡要書函後便縱馬出城前往九邊城牆。

……

涼州天水郡。

短短七日內,侯霖暢通無阻的穿過連同南陽關在內的七座關隘,從平沙城中傳出一封刻有刺史大印的文書,比起侯霖大軍行駛要快上許多的傳遞到沿途關隘,起初連天水郡的幾位郡府高官都以為梅忍懷在收到訊息後會衝冠一怒下令各個關隘緊閉關口不允許這支西陲兵馬前來平沙城,可結果卻大出所料,不少心思靈敏的官場老狐都嗅出一份非同尋常的味道,更有人在暗地裡嗤笑這位九州之中唯一一個出身寒門的涼州刺史不會是被叛軍嚇破了膽子,見到有人願意雪中送炭連官場上的規矩都不講了吧。

而近日來閉門謝客的郡守府內,任何關於這支兵馬的動向都沒有流出,不少城中根基深固的豪門都已經派遣家將去探這支兵馬虛實。

其中以金家為盛。

和涼州本地郡兵一向說不清道不明的金家更是不怕被人在後嚼舌頭,毅然從平沙城外駐紮的一支五百騎卒營內調出幾十騎前去探風。

之所以讓一向注重清譽的世家能不避口舌之災,只因金家家主動了肝火。

他親自寫下的兩封密信只讓西陲五庭柱中兩位重將蓄勢待發,而不是大張旗鼓的起兵晃到天水郡,他自然不知曉,這支兵馬的統帥是個他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年輕人。

只是當時一個位列親王身邊,貴不可言。一個身負重傷,危在旦夕。

在距離平沙城不過五十裡外的荒野上,侯霖舉起手,下令駐紮。

而官道兩邊無數望風而來的探馬遠遠張望著這支連綿不絕的兵馬。

侯霖做了個驅趕蚊子的手勢,雲向鳶一臉獰笑著招呼十幾騎從官道兩旁散出,手中高舉擲槍衝向這些三三兩兩各自為伍的探馬。

榮孟起站在官道上眺望被騎都尉驅趕的倉惶探馬道:“你還真是和金家有緣呢。”

侯霖蹲下身,臉不紅氣不喘的做了十幾個下蹲動作,笑道:“可不是麼,金家公子金泰衍在群虎山的密謀被我機緣巧合下打斷,本該成為他在涼州攀爬官場的幾千助手一併被我囊括,而如今風水輪流轉成了他老子為我做了嫁衣,這對父子還真不愧世家楷模,助人為樂。”

榮孟起心照不宣的咧起嘴角一笑,看到有兩個探馬被雲向鳶故意拋矛從頭頂劃過後驚嚇的從馬背上跌下,嘴角上揚的幅度更大了。

侯霖熟能生巧,一邊開始安紮營帳,一邊和榮孟起嘮叨道:“不過金泰衍在平沙城中可是和我來而不往非禮也,差點讓我走不出這座塞外不夜城,不論心性城府還是手段都比他要更老道的金家家主要對付我的話,就怕真的要橫屍在城裡了。”

榮孟起收斂笑容,轉過頭風輕雲淡道:“不是要對付你,而是肯定。”

侯霖哭喪著臉唉聲嘆氣道:“唉!上次不過是幾千山賊,這下是五萬邊軍,怕把我煮進油鍋炸上三天三夜都解不了他心頭之恨。”

榮孟起掃了一眼一旁正在拴住戰馬的西陲軍士道:“只怕沒這麼簡單了。”

侯霖抽出一根充當輔柱的結實木棍,作劍耍了幾個花哨動作道:“當然沒有,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更何況一別數月,你說我和金泰衍在面對面,他還有底氣跟我叫板麼?”

榮孟起斜了一眼,沒去搭侯霖這天馬行空的茬,一本正經分析道:“你說金家為何要做亂臣賊子?朝廷對待這些世家一向不薄,涼州軍政更是不設防備讓金家隨意滲透,儼然涼州土皇帝,造這個反有意義麼?”

侯霖將木棍綁在蓬角上,略有思索道:“我早就不想這想不通的事情了,照你這麼說那函谷關於一銳更沒有理由造反,一座孤關,幾千士卒,能掀起多大風浪?可他還是反了。”

侯霖停住手上動作,眯眼道:“天下蒼生,皆為棋子。真是好大的手筆!”

雲向鳶拎著一個癱軟如泥的探馬甩在侯霖身旁,得意洋洋道:“這小子真他娘的蠢,老子離他還有好幾丈遠,連矛都沒舉起來自己就滾下馬跪在地上喊求饒了,剛好抓來當個舌頭,你不套出點話麼?”

侯霖斜眼瞧了下這臉色蒼白趴伏在雪地上的探馬,後者就被嚇的一個激靈使勁磕頭道:“將軍饒命啊!小的不是什麼歹人,奉命行事,奉命行事啊!”

侯霖無奈道:“讓他走吧,有什麼好問的,不過是平沙城中人人自危罷了。”

榮孟起道:“恐怕是人人異夢吧。”

侯霖抖落頭上霜雪,不置可否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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