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最寬的道路南北同軸,不同於其他城池裡這種風水好的地段被官宦商紳壟斷,之所以這條路寬宥數丈是因為便於西戎馬商和涼州郡縣的商賈跑商擺攤來用,兩邊多是茅草堆積的簡陋茶肆和酒坊,城中百戶人家,人人相熟,也就沒有做那千夫所指的勾欄生意人,夜深人靜,道路上空曠的一覽無遺,如今只有幾十騎煞氣叢生的長矛騎士排開數排。

南街轉角,兩騎顯現身影。

為了禦寒又多加了一件裘皮披風的田澤墨按住韁繩,在馬上死死的盯著這藉著月光勉強能認出大概形狀的銀槍,似乎想起了比今晚月亮更圓的那一夜,和看著自己拇指從手上脫落的那撕心裂肺。

遠比早年間和黑羌蠻子作戰時,被突如其來的一擲槍貫穿小腿要更疼。

田澤墨手微微顫抖,在林熊叱死後,他把那根和赤杆畫眉齊名的青啄粉黛封入兵庫時,單槍匹馬的謝狄春就曾用槍尖遙遙指著他說過,如果讓他知道林熊叱的死因和自己脫不了干係的話,他定要取自己項上人頭。

田澤墨當時是笑,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從謝狄春放話的那一瞬,就死死的刻在了心頭上。他這位師弟言必出行必果,黑羌蠻子早就領略到謝狄春說砍三千腦袋,就絕對不會止步兩千九的狠辣手段,那現在輪到自己了?

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不管他名聲在西陲邊境有多差。被譏諷為‘獻嫂將軍’,可就算在瞧不起他的人也知道他田澤墨不怕死。

富貴險中求,沒有什麼道理好說,更何況他和這位小師弟該說的話早就說完了。

唯一讓他產生好奇的是謝狄春身邊那抱著銀尖槍的人是誰,難道是林老頭借屍還魂來找他索命了?

他突然想起曾經聽到的瑣碎傳聞,林熊叱在晚年逐漸淡出大眾視野後又收了一名徒弟,暗裡搜尋銀尖槍這麼多年的下落,既然有人故意遮蓋,也就難怪他找不到了。

止住緊緊攥著韁繩的手,看著兩騎臨近,田澤墨笑道:“謝師弟,你身旁這位就是咱師傅最後收下的那個閉門弟子吧,馬上抱槍的英姿倒和師傅年輕時有些相似,就是不知槍術繼承了幾成?”

王彥章和謝狄春同時停步,讓胯下連續馳騁幾十裡的戰馬得以休緩,在好的良駒也經不起長時間的揮甩蹄子,藉著這個生死相臨的空隙時間,心裡已經開始盤算的謝狄春充滿挑釁意味的伸出右手拇指,對著還一臉笑容的田澤墨往下一豎道:“交代遺言吧。”

正是田澤墨缺的那根手指。

笑容僵冷,田澤墨眼眸中都迸發著無窮殺意,但嘴上還是不冷不熱道:“今天註定咱們兩個只有一個能活著離開這,不藉著這機會多說上幾句話?”

謝狄春輕撫胯下戰馬的額頭,西陲素來都有相馬師,能摸骨辨雄峻,他也學了一些算不上多晦澀的小技巧,探出兩指在噴發鼻息的馬鼻前,覺得戰馬氣息均勻,恢復了氣力後,雙手抓起赤杆畫眉,開始衝鋒。

一旁的王彥章亦是如此,懷揣胸間的銀尖槍被橫握馬前,藉著月色槍桿抖動如銀蛇甩尾,晃出如清泉滴水的殘影。

兩馬並出,田澤墨咧了咧嘴角,左手食指向上一挑,第一排的六個騎士便拍馬挺矛而出。

王彥章稍微將身姿下放,胯下戰馬比謝狄春快上一步迎了上去,田澤墨雙眼聚精會神,似乎想要仔仔細細瞧瞧這林老頭的閉關弟子究竟繼承了他多少衣缽。

這六騎西陲戍卒都是當之無愧的精銳輕騎,是田澤墨親手帶出來的飛沙騎卒,相同人數下和黑羌遊騎能殺個有來有回,就連恥與和田澤墨為五庭柱之一的騎射都尉李義也對飛沙騎的戰力讚不絕口,這六騎拔馬前還是一字排開,等臨近了兩人後就不知不覺的變為了小股騎兵交鋒最為常見實用的錐子陣,三騎一陣。

陣尖充當錐鋒的輕騎是個雙臂如猿的虎背漢子,猛然提口氣後將渾身力氣都灌輸在摁住矛杆的雙手上,一芒刺出,如蒼龍入海,發出金鳴破空的嘯風聲響,比起可丈長射擊的床弩之勢也不差分毫。

王彥章一隻手托起銀尖槍,另一只手把握住槍柄,抖落數朵銀花,在黑暗無光的路巷裡煙花一瞬。看著槍尖幻影在距離自己馬頭指長距離左右徘徊閃現,這漢子心中遲疑一息。月光朦朧,他看不清王彥章手中銀槍究竟有多長,心裡難免有些叵測,只怕自己矛頭沒能將這人扎飛下馬,自己胯下這匹陪伴自己征戰有些年頭的戰馬就先著了道。

不過就是呼吸間,這騎卒的遲疑讓王彥章抓住了略有停滯沒能在最佳時候刺出一矛的空隙。

銀光如長虹貫日,在這漢子胸前閃爍出一道濺血的銀刃,死死壓抑屏住氣息不讓氣力彌散的漢子人像是在馬上定格了一般,碗口粗大的銀尖槍頭鑲嵌進他身上的皮甲之中,炸裂出的甲冑碎片散飛,一氣江河日下,他無力的垂下頭,除去銀尖槍刺體的疼痛外,他什麼都沒感覺到。

更沒有一般壽寢將至之人死前在腦海裡不斷閃過的人生。

帶著一生金戈鐵馬的崢嶸過往就這樣死在了這吹霜城的中軸大道上。

不過沒人在乎。

他身後兩騎沒有想到王彥章會硬撼錐形陣,兩把橫擺胸前的長矛臨時變卦豎在身側,將兩馬之間流出剛好一騎可透過的空隙,準備仗著人數優勢把王彥章刺死馬下。

路盡頭,田澤墨笑意濃厚,顯然王彥章的表現使他有了興趣,雖說自己殘廢不能使槍,可眼光卻還是一等一的老辣,看似虛晃的一槍可謂把銀尖槍的優勢發揮到了極致,黑羌曾有人說,林熊叱手中不止一把槍,意思就是形容林熊叱出槍之快只能看到絢爛銀花,憑空能晃閃人的雙目,想要在十幾道甚至幾十道虛虛實實的槍花內找出舞動的槍尖,談何容易?

他身旁的親兵按捺不住心中激動,小聲道:“原來是謝狄春啊!”

田澤墨饒有興致回道:“怕了?”

這親兵不否認更不會承認,訕笑兩聲,沒離過矛杆的雙手握的更緊。

兩矛並出,王彥章仰身,雙腿緊緊夾住馬腹,餘光瞟到和自己距離半個馬身的謝狄春剛用鉤鐮槍將一矛勾住後拉扯迴旋半圈,讓氣勢洶湧如絕提洪水的錐頭騎卒狼狽不堪,急忙騰出一隻手扶住馬背,差點被帶著摔下馬去。

謝狄春抬起雙臂,藉著和之前騎卒拉扯的力道狠狠的把槍尾砸向王彥章左側的那舉矛騎士。

只盯著王彥章破綻的騎卒猝不及防下悶哼一聲,從馬上倒落下去,一隻腳還被掛在蹬腳處,王彥章在仰身躲過另一矛時幾乎被他雙臂死死握力住呈一月牙形狀的槍桿隨他脫手而彈出,不偏不倚的正中出矛未能得手的這騎下腹,槍桿韌度不輸弓弦的反彈力度讓周圍幾人在馬蹄紛擾下還是能聽見肋骨斷裂的噶次聲響,這騎張大了嘴巴,一股鮮血如噴泉從喉嚨上湧飆出,濺在還未停止抖動的銀尖槍桿上。

這一輪交鋒,六名飛沙騎卒在死一人傷一人後無功折馬而返,王彥章和謝狄春也未追擊,勒住韁繩看著一騎在折馬同時伸出手掌抓住落馬騎卒的小臂,怒吼一聲將他拉扯上馬。

乾冷的空氣中血氣味逐漸濃烈,不知斷了幾根肋骨的騎卒整個人都伏在馬背上,昏厥了過去。

藉著月色,謝狄春能看清田澤墨半張在光亮下的臉,和微翹起嘴角的得意笑容。

他心生不詳。

“謝師弟,就不好奇我怎麼知曉你今日回來劫殺我?更對銀尖槍重見天日毫不震驚?”

謝狄春抿了抿嘴角,一身白甲白馬的騎卒出現在田澤墨身旁,面無表情對著謝狄春道:“將軍,休怪小的無情無義,只是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做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覺得很有道理。”

謝狄春心中震驚,屏緊了牙關道:“哦?”

身為雪狼營什長的吐蕃漢子撓了撓自己後腦勺道:“所以我就做了。”

“奧。”

赤杆畫眉翻轉一圈,直刃對準了這什長。

田澤墨拍著吐蕃什長的後背道:“謝師弟,俗話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對底下兄弟的情誼沒得說,但你卻不知道他們究竟要什麼,跟你出生入死這麼多年,他殺的黑羌賊寇沒有一百也少不了八十吧?一個不入流的什長?你還真摳。”

田澤墨搖頭笑吟吟道:“等你死後,不光雪狼營,你剩下的五營士卒我一樣全收下來,你放心好了,我會把你風光厚葬,死因嘛,你覺得夜遇流賊,寡不敵眾如何?”

熟知這位師弟秉性的田澤墨知道,看似不受影響的謝狄春,現在心裡何止五味雜陳,六騎的對捉廝殺不過是開胃菜,這個心腹的背叛才是殺手鐧。

連最信任的部下都背叛了他謝狄春,他還有誰值得相信?

田澤墨趁熱打鐵,對著王彥章喊道:“師弟一身武藝盡得師傅真傳,師兄佩服,與其今日給謝狄春陪葬,不如投入我帳下如何?就衝你手上這杆曾讓黑羌賊子聞風喪膽的銀尖槍,七品的將軍籌碼不算輕吧?”

王彥章怒了怒嘴,沒有作答,因為他看見田澤墨身後又出現了三騎黑影。

“田將軍好大的手筆,不過當著我面挖人牆角,是不是太過失禮?七品的雜號將軍也有些吝嗇了吧?我覺得宣威將軍的頭銜才最穩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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