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不論在這泰天四年間九州如何動亂,起碼這喜氣洋洋的年末不能唉聲嘆氣的過,既是給這年尾劃上一個圓滿結局,也是希望明年有個好的開端。
朔雲郡北,長伍如蛇,是大漢行軍最為常見的方式,兩旁騎卒鋪散而開,沿著已經荒廢的官道緩緩而行,官道正中,因為戰亂而無人打理的平坦道路上積雪長徑,看不出和兩旁的山野荒地有何區別,但當這支軍伍行進過後已經不算路的官道便被無數腳步踏出一條供後來人能安穩走過的路。
侯霖駐馬在路旁,看著漫延不斷的隊伍心裡感慨命運多舛,這似曾相識的場景似乎前些日子他也觀望過。
那時是四千眾群虎山投軍的兄弟,而現在則是三萬多在一個月前還士氣高漲揚言要蕩平二十萬叛賊,收復武威郡的平叛大軍。
不過要加上剩餘二字。
五百燕陽鐵騎在雪地之中無聲無息的緩行,赤甲大氅尤其顯眼,馬瑾和方石二人並肩策馬,交頭接耳了幾句後,馬瑾一夾馬腹,來到侯霖身旁。
大地蒼茫。
“侯霖,我就先走啦,這次出來沒給父親打招呼,恐怕回去還得挨板子,年前若是能到燕陽府,有孃親護著怎麼說也能少挨幾下。”
侯霖恬然一笑:“本來以為這輩子都見不了面了。”
方石伸出一隻手往後一招,五百燕陽鐵騎立即拔馬返身,朝著東南方向的山徑行去。馬瑾欲言又止,最後在馬背上給了侯霖一個擁抱道:“下次見面,你可得拜將封侯,否則都對不起我這千里馳援的義氣舉動!”
侯霖哈哈大笑,不甘落後道:“那你怎麼也得掙上個五品將軍,要不我都不樂意在見到你。”
馬瑾鬆手,正了正翎盔,含笑點頭道:“北方匈奴這幾年都不太平,燕陽郡府外的石碑林擴了一里又一里,如果我死在了北塞之外,你到那石碑堆裡找我,可別忘了多提些好酒,涼州的寒潭香就不錯。”
侯霖點頭就如在學士府內的稽首行禮一般,正聲道:“此回一別,再見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保重!”
馬瑾咧嘴露出白齒歪頭,擺手道:“你這話說的可真酸,最後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要不改掉你身上的酸儒氣息,底下這幫大老爺們可會不服你的。”
兩騎就此別過。
馬瑾縱馬追趕已經身影消散的五百鐵騎,在冰天雪地中豪情放聲高歌道:“壯志男兒兮!心在四方;天地曠闊兮!青鋒寒刃揚……”
侯霖駐馬不動,等到馬瑾身影完全在尋不到半點蹤跡時,才面向與鐵騎背道而馳的西面。
那裡有十萬常年鎮守邊塞的戍卒。
……
天水郡平沙城。
難得的冬日豔陽天,這寒冬季節的太陽光照在人身上全然沒有夏季時的毒辣,讓人只想翻身打瞌睡,不溫不火的午後一向熱鬧的大街小巷一如往常,走街串巷的小販叫囂,南城邊的鶯巷裡每家的姑娘都打扮的雍貴卻不臃腫。
讓城中廣大男兒感到可惜的是,自從幾個月前那場席捲整座平沙城,牽扯出城中一位清貴王爺和兩大可與中原豪闕爭雄世家的事後,清香樓名聲正如日中天的花魁就不在見客,前幾日有一位進來靠走商西域發了大財的富商宴請西域那邊的貴賓,包下了整個清香樓斟酒賓客,偌大一座清香樓幾十個清倌都一同演奏了一曲鳳舞九天,唯獨不見那一襲紅衣彩袖的花鼓舞,妙曼涼州七郡的身姿不得見。
富商更是用了百兩黃金來做敲門磚,請她一舞,三番兩次暗示只作舞不作陪,可仍是無果與終。最後一場宴席鬱郁而散。
平沙城裡榆楊成林,冬日都打上了一層薄霜輕雪,比梨花還要素上太多,閨房在清香樓頂的花魁美人坐在窗邊,倚靠著玉手做襯一言不發只發呆,若是讓城中男子看到還不得心疼的上去好好安慰上幾句。
城北雲府對面的亭安王府,從郡守府內差人送來的西線軍報如同往昔一樣折送到府中,亭安王身上披著一件千金難求的雪絨貂皮坐在茶案旁,聽著雪落枝頭的吱吱聲響靜靜看完這份還沒在郡守府焐熱的軍報,壓在心口的那塊大石頭總算是安穩的下落了。
一名步態穩重的青年男子輕盈邁步,王府上下的僕從都習以為常這位身份不輸王爺的男子常來府中作客,見到後都低下頭微屈膝蓋見禮讓路,男子徑直走到庭院外的茶案旁,自顧自的坐了下來,等到王爺似笑非笑的抬起頭看向他時才問道:“怎麼樣?”
亭安王昂了一聲,將連六品郡司馬都無權一觀的軍報從案臺上移了過去,順手舉起撲鼻熱氣的白瓷茶盞給這男子倒上一杯。
男子跳過前面那一個個用血肉凝成的陣亡資料和戰功,直接跳到了最後,瞧見了他想看到的寥寥數字後如釋重負道:“秦朗還算有點本事,七萬涼州郡兵擋下了二十萬叛軍如火如荼的攻勢,王爺何不挖掘此人為己所用?”
亭安王單手扶著案臺,面如冠玉的臉上露出一抹能讓城中女子皆春心蕩漾的露齒微笑道:“道不同,不相為謀,秦朗是梅忍懷的心腹重將,本王怎能奪人所愛?按照那老頭給本王的出謀劃策,涼州官場五品以上數百個腦袋,能留下了不足二三,本王之前對這老頭的天窗大話尚存疑慮,可從泰天三年至今,不論朝堂之爭還是各地的重要情報一一都被他給言中了。一語成讖就算是草民口中的神仙,那這老頭還不是天人?”
“那老頭可說叛軍會坐大到今天的地步?”
中年男子言語中帶著肝火之氣,他和那叛軍霸王,用血海深仇都不足以形容,他殺了霸王當初還是礦奴時上百個捻土為香的兄弟,霸王則將他祖宗數代屍骨從墳冢刨出,戮屍荒野,暴曬城頭,一個逼的走投無路起杆造反,一個逼的背井離鄉舉族遷移,這可是殺死對方都不能化解的死仇。
亭安王撇了他一眼,還是慢吞吞的道:“天尚有不測風雲,他要真能料事如神,那本王還在長安禁宮撲蝶逗蟲之時他也不會被掃出長安永世不錄。”
中年男子養氣功夫不俗,察覺到亭安王那看似不經意的一瞥之後瞬間將已經吐到舌頭根的話給咽了回去,外人眼中這位王爺溫爾卓雅,待人和善,全然沒有身為皇室宗親的跋扈氣焰,可已經綁在一條船上的他怎能不知等到這位王爺卸下偽裝之後怕是惡鬼撞到都得繞著走。
同道不同心,同心又不同德。
兩人陷入短暫沉默。
似乎是為了掩蓋這有些乾燥的氣氛,中年男子率先開口道:“隴右郡已經被叛軍攻佔大半,連蒼城都被圍城數十日了,涼州州府的那些班底官吏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現在估計也想著如何脫身,王爺怎麼看?”
“該死的一個都逃不掉,命不該絕的怎麼也死不了,命數之說是雲裡霧裡的曇花,可尋不可摸,向來被儒家所不屑,可天底下的事情偏偏大多都是如此,叛王一刀落不下去無妨,等到年關一過本王的這一刀誰都逃不掉。”
說到這亭安王神情才嚴肅了幾分,沉聲道:“怎麼樣?”
中年男子點頭道:“一切準備妥當,雖說那老頭拔去了送往涼州的軍需糧草大半,入境的十里殘存二三,可這些年藉著梅忍懷之手刮來的也不在少數。”
兩人相視一笑,只是亭安王笑的爽朗暢快,中年男子的小聲就有些尷尬附和之意,像是與虎謀皮不得自在。
誰能想到朝廷從涼州旱災發生時便下發免去賦稅的聖詔壓根沒有公之於眾,而是被涼州刺史梅忍懷私下裡給藏了起來,受災的數郡秋收之時賦稅分文不少的要上交朝貢,正是這一舉動逼反了大半個涼州百萬百姓。而賑災的幾十萬石糧草一半壓根沒過渭水河,過了的另一半則沒落到災民手中。等到兵戈四起災民遍地之時入涼的軍械甲冑一如賑災糧草,被幾方一直不浮出水面的勢力饕鬄吞天般瓜分的一乾二淨。
長安朝廷之中被那些大人私下裡戲謔無底洞的涼州,有人貧寒的連口棺木都買不起,有人富到金山銀山都數不清。
中年男子遲疑片刻,又問道:“那梅忍懷呢?”
亭安王一皺眉道:“本王還真沒想到這位出工出力的刺史大人結局如何,不過既然本王要面世,那他再好不過也只能做個無憂無慮的富家翁了,他梅忍懷本就是個寡情寡義的官癮子,本王又豈敢用他?”
亭安王細噓已經不冒熱氣的香茶,溫熱入喉渾身舒坦,用茶杯刮了刮茶嘴處的茶末開口道:“明年、這盛世百年的天下又該亂了,那老頭說的好;破後而立,雨中春筍總好的過雷鳴電閃中的殘枝敗柳。至於本王在後世史書上是逆賊還是賢君,就得看這盤萬里江山鋪開的棋盤走向如何。”
亭安王挑起劍眉,一雙笑時能酥人筋骨的眸子盯著中年男子道:“你說我要不姓劉該多好啊!背負著這個姓氏死後連列祖列宗都愧見,大不如意哉!”
中年男子面無表情,藏於兩袖之中的雙手互撥,像是再打讓他金家一本萬利的穩賺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