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十幾年間只在北原之上響起的吶喊比起前日的大雪還要出其不意。
一聲起槍,曠野可聞,正在奮力來回賓士以鐵索融冰攻城的虎騎營全皆愣住,燕陽義的大名即便是他們這些遠在涼州的屁民,也多有耳聞,涼風好大喜功,彪悍而性烈,對中原極為看中的禮法節術不信服,只認拳頭,故而才被中原百姓嘲諷是未開化的野人。
燕陽府的彪炳戰功無人敢抹黑,每一筆送往長安傳至九州各處的軍報每一筆那都是拿匈奴的血染成的,墨雖黑,痕卻赤。
紅氅赤甲一杆虎槍的馬瑾一馬出陣,他望著武安城樓,面無喜色卻言帶笑意道:“臭小子,總算找到你了。”
一向冷漠神情的霸王面容就像武安城牆外的冰面一樣消融,驚疑未定。
燕陽府?燕陽郡可在幽州,離這何止千里之遙?燕陽軍跑到這來幹嘛?
四千多虎騎營收隊回陣,面向這一支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鐵騎,人人面色陰沉。
城樓上不管是蒙樊還是侯霖亦或雲向鳶,都傻愣住了,兩根手指正在劃過龍刀槍刃尖的雲向鳶猛然起身,趴伏在城樓上長大了嘴巴,卻久久冒不出一句話來。
侯霖和他如出一轍,半個身子都倚倒在城樓外,他想起在學士府時那個滿頭散發懶散度日的傢伙,除了和他‘吹噓’燕陽鐵騎有多神勇無敵時眸中才會綻放神采,只是那時侯霖雖知燕陽府名,卻對馬瑾的言論十不信一,認為他在誇大其詞。
“我燕陽府的將士!每逢出戰北塞勝多輸少,這幾年北塞開外五十裡匈奴影子都見不到……”
“我燕陽鐵騎,不論戰果如何,沒一個戰死的袍澤傷勢會在後背!”
侯霖再想來時,竟是激動的淚珠在眼眶裡不停打轉。
“必定有詐!燕陽郡離涼州足有數千裡,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虎騎營備戰!”
霸王單騎出陣,不再去管已經唾手可得的武安城,而是死死盯住這五百鐵騎,燕陽府的名號不光是壓著匈奴人抬不起頭,每當他想到割據涼州意圖中原後要面對那無敵於世數十年的十萬鐵騎,也是滿腹苦楚。
對他而言,涼州七郡數萬郡兵不足言道,西陲戍卒十萬也不過是沙塔一座,碰之即碎,至於中原那些現在看上去通天勢大的世家也不過都是些泥塑瓦雕。
可幽州上這十萬鐵騎,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這五百鐵騎的掌兵軍司馬方石在馬背上挺直了腰板,看到雪原另一邊的數千叛軍騎卒陣型宛如長蛇,不屑的撇了撇嘴。
對於第一次踏出燕陽郡的他而言,這一路上就沒舒適過,唯獨趕上了涼州這第一場不亞於北塞上的鵝毛雪花,才找到一絲熟悉的感覺。
大雪滿弓刀,鐵甲虎槍嘯。
馬瑾道:“方大哥,我在長安求學之時,可沒少聽說西涼這邊戰況,傳聞西涼叛王麾下有一支近萬的鐵騎,武威郡就是這支騎軍打下來的,自稱能和咱燕陽鐵騎大刀闊斧的展開對陣廝殺。”
雖是軍中少見的文職,可方石身上不帶半點文墨氣息。和為了迎合世家豪闕而在軍中大設特設文職閒職的郡兵府衙不同,十萬燕陽鐵騎無一閒職,像是方石所擔任的軍中司馬在其餘軍營裡不過是幫襯將帥處理瑣碎公務的末吏,除了能提起筆外連柴火都撿不起,可在燕陽軍中卻一樣得上陣殺敵。
像是嗅到了虎騎營身上的血氣味,方石一臉近乎陶醉神情的回馬瑾道:“就這幫騎著馬還得牽著韁繩的混蛋玩意也敢放這大話?既然今日撞上了就更不能放過了。”
馬瑾將虎槍放置馬背的擱架處,取下鐵胎弓嘴角微微翹起:“我早就等著這天呢。”
五百燕陽鐵騎如虎騎營一般一字排開,在方石將幡旗插入雪地的一瞬間,五百匹全副武裝的鐵甲戰馬同時拔蹄並出,沉重的馬蹄聲一拍接一拍,不同於一般騎卒那嘈雜忙亂的聲音,五百匹戰馬竟是同時落蹄,同時起蹄,落時如滾雷,起時雪霧漫,五百騎如同一人,連並肩馬頭都無太大差距。
更讓人心驚膽戰的是這五百騎在賓士時沒一個人發出殺喊聲,更無一個人會炫耀個人騎術,赤色重甲下的燕陽鐵騎悄無聲息,除了鐵胎弓拉弦的聲音外,便只有馬蹄落地在抬起的聲音。就連和馬背上騎士一樣鐵甲護身的戰馬也一聲不吭,這種外行都不去關注的小細節落在城樓上雲向鳶的眼睛裡,倒是讓他為之一亮。
掌管平叛大軍裡最為精銳騎都尉的他自然知道這種小細節聽起容易,做起來是如何的難。
這五百鐵騎沒有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喊,也沒有因為鐵騎馳騁而性情大作的加快戰馬衝鋒速度,可偏偏就這樣看起來毫不奇特的衝鋒模樣卻讓霸王腦門上滲出滿滿的汗珠。
他打過無數官軍,涼州的輕騎也好,步卒也好,甚至金家的家將卒也罷,有一個照面就被殺的哭爹喊娘丟盔棄甲的軟蛋,也遇到過寧死不退的英勇之士,可這些人不論戰後是生是死,總歸會張開嘴巴喊上幾句,砍人如此,被砍亦是如此。
可這五百鐵騎卻沉默的可怕,漫起的雪霧間一雙雙不帶有任何情感的眼神就這樣直勾勾的望著他們,甚至連應有的殺氣都無。
最讓他感到可怕的是其中一騎只是插旗為號,其餘的人居然沒有一絲停頓便拔馬而衝。
他左邊眼睛上的斷眉一擰,手中槊戟一指,四千虎騎營手持鐵棒直應而上。
就算是燕陽鐵騎又如何!
城樓上的眾人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兵力的懸殊在城樓之上一目瞭然,比起四千虎騎營掀起的滔天雪浪五百燕陽鐵騎則就要遜色的多。
馬瑾僅靠兩條腿就牢牢的纏在上下顛簸的馬背上,一手挽弓一手搭箭,其餘鐵騎也是如此。看著手中揮舞著倒鉤鐵棒衝殺而來的虎騎營馬瑾便知贏定了。
看到不過幾十丈距離燕陽鐵騎還敢開弓,城樓上的雲向鳶不解,這段距離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在騎兵看來不過數十息而已,能開得了幾弓?
對陣的霸王也是如此作想。
他們不知道,在北原之上燕陽鐵騎和匈奴遊騎對拼廝殺,均是百丈之內跨馬對射,十丈之內拔槍舞刀。而面對騎術遠遜於匈奴乃至不敢在疾馳馬背上脫手的虎騎營,燕陽鐵騎的優勢何其之大!
既是對沖,連瞄準的功夫都省下,雲向鳶一箭脫弦順手往身後箭囊又出一箭。箭簇不絕。霸王戟法滴水不漏,連續阻隔了數十根箭矢,可他們兩邊其餘虎騎營騎士就沒他這份無雙武藝,勉強能抵禦輕弓軟弩的甲冑在面對開弦兩石力的鐵胎弓時就像銅鏡一般脆生的厲害!
有四簇矢鋒的赤羽箭矢每命中一名虎騎營騎士,中箭者都會被強大的力度給推下馬去,在雪地上拖出一條長長的帶血痕跡。
鐵塔漢子隨騎卒一同奔跑,聽到兩邊弟兄中箭的悶哼聲和慘叫聲卯足了勁頭,以他天生的龍虎之力就算是積攢夠了衝鋒力度的戰馬也禁不住他全力一撞。
人數遠多勝之的虎騎營兩邊騎卒開始斜向包圍,如同一個大口袋將一股腦猛衝的燕陽鐵騎吃進袋口中。
只要將這夥官軍騎卒圍成一團,沒有了衝鋒力度的重騎兵還不跟光有盾牌沒有銳器的卒子一樣?只能捱打不能還手?
師承隱士高人的霸王之所以驚而不慌,正是因為早就知道了這夥官軍重騎的七寸要害。到時候顧此失彼被圍成一團的數百鐵騎,還不得被四千虎騎營圍住慢慢的啃食乾淨?
一箭、兩箭、三箭……
數十丈距離,被數千戰馬活生生踏出一條見土的泥濘雪地上躺倒了不下百具屍體。而燕陽鐵騎仍是不間斷的開弓拔箭!
就如燕陽鐵騎手上勾至滿月的開弦之弓,同樣保持衝鋒姿態的虎騎營到了這一步沒有任何退路。
霸王見到迎面而來的箭矢越來越少,看到朝他而來的赤色鐵騎,手中槊戟舉起,而馬瑾也同時將手中鐵胎弓環在身上,將擱架上的虎槍舉起,側在馬旁,五百騎動作一致,紅纓虎槍半抬在身側,五百燕陽鐵騎躬身在馬背上,在和虎騎營碰撞前的一丈距離時,五百杆用黑鐵打造的燕陽虎槍齊出,紅纓如林,灑下大片血色花瓣。
不過一個照面,燕陽鐵騎面前的數百虎騎營騎士傷亡過半!
霸王和方石錯身而過,見到一排雪亮銀槍刺出,即便在刀口上游走視為家常便飯的霸王也是片刻心悸。
他這時才不再去懷疑這燕陽鐵騎的來路蹊蹺,這等以虎槍睥睨天下的雄姿除了燕陽府外再無他人!
兩邊的虎騎營沒等包夾住,正面便已是一排燕陽鐵騎支著虎槍從雪霧之中架著屍體衝了出來!
霸王自認為的天羅地網,就這樣輕輕鬆鬆被燕陽鐵騎戳出個填補不了的大窟窿。
霸王驅馬返身,重騎的兩大致命短處一是疲軟,馱負幾百斤重量之後在優良的馬駒也經不住幾次衝殺,其二便是衝陣之後想要折馬需要在戰場之上畫出一個巨大弧度。
只是他不知道,燕陽鐵騎在沙場之上從來不靠周旋方位來減緩衝鋒勢頭。
否則穿插殺出敵陣的燕陽鐵騎槍頭上,也就不會掛著這麼多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