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上的官軍可就沒這份閒看熱鬧的雅緻,侯霖換上一身素衣,外面罩著一層灰色大氅,雙手扶在被凍到嚴嚴實實的城牆上,目不轉睛,他也不知霸王此舉何意,可瞧著身材遠異於常人的鐵塔漢子幹帶著十幾騎便往城牆處跑,心裡索性和其餘將尉如出一轍。
性烈如光頭將尉更是大罵出聲,這霸王也忒瞧不起人了!
床架弩在大軍交戰之時才能顯現威力,常有飛弩一支連破甲二三濺血數尺的破壞力,對付這數十騎輕裝騎卒就有些力不從心,其餘幾支飛弩插在雪地中,揚起大片雪霧,唯一兩支本來射中虎騎營騎士的弩矢一支被鐵塔漢子當空用大斧砍落,另一支則被另一騎卒用極為花哨的馬下繞腹給躲開,可謂耀武揚威到了極點。
床架弩在裝填時,侯霖甚至能看見城樓下奔疾如雷健步如飛的鐵塔漢子嘴裡哈氣。幾名操縱床架弩的將士更是咬牙切齒,將床架弩機括高高抬起,矢頭朝下,等著箭矢裝填完畢後射出第二輪。
這次距離較近,那形體比和兩個人相疊一般高的鐵塔漢子是被特別照顧,二十支飛矢中七八支都是朝他而去,侯霖雙手摸著冰冷徹寒的冰面,看到這漢子不閃不躲,只是掄起大斧擋在身前,猝然停步後半蹲下身,一斧將一根疾射弩矢以力破去,七八根箭矢眨眼便至,在他身旁雪地上直插入地,揚起好大一片雪霧,偏偏不見鮮紅。
雲向鳶眯著眼想起被這漢子生劈成兩截慘死的周康,遺憾出口道:“可惜了。”
旁邊一騎就沒他這麼好的運氣,連人帶馬被一根飛矢擊中,足有五石力度的床架弩可不是那些山賊匪寇過家家般的玩具,至今還未聽說有哪個人被床架弩的飛矢擊中後能活下來的,即使只是蹭到手臂或是身體某個部分,那無可媲美的勁道也能生生撕裂出大片血肉,從身體上剝奪而出。
飛矢直中這騎胸膛,從上貫穿至下,將他和胯下戰馬串在一起,馬蹄踐踏濺起的雪霧和血花參雜在一塊,好似梨花泣血一片紅,虎騎營戰馬身上薄弱的輕甲根本無法抵住這飛矢威力,一觸即碎,矢鋒從馬腹穿出,血腥的讓人不敢直視。
鐵塔漢子餘光掃見這幕,低吼一聲,大步從飛雪之中踏出,高高躍起,手上大斧高舉於頂,一斧砍在了覆蓋著城牆的冰面上,一聲清脆的冰裂聲音整個城樓之上都可聞聽。
冰塊炸裂,露出數道裂縫如蛛網鋪開,可仍是距離城牆還有數寸。
雲向鳶心驚,見到這壯漢拔斧而出又準備往冰面上劈砍,一把推開操縱床架弩的弩士,親自上陣,只是在城樓之上角度傾斜不到,光頭將尉倒是急中生智,取下一杆硬弓搭弦瞄準壯漢。
蒙樊一臉驚疑,莫非這漢子還想憑一人之力將這滿城冰面都給劈碎?
霸王遙遙望見這幕,給旁邊的傳令兵打了個手勢,全是騎卒的虎騎營自然沒有鳴金校尉推著戰鍾,軍令行使都是靠牛角號聲。隨著一聲低沉的牛角號響起,已經奔向城樓之下的數騎折馬返回,而第二斧正要砍下的鐵塔壯漢也不得不服從,狠狠的踩了一腳冰面,嵌進一個腳印才雙腿如飛,沒有半點滯留的回陣。
城樓上所有人都輕呼口氣,光頭將尉更是連發三弓,不過都被鐵塔壯漢輕而易舉的避過。見到叛軍對這冰城毫無辦法,囂張的站在牙牆上挺直了胸膛罵道:“狗日的賊寇!爺爺就在這,有本事來啊!”
數千虎騎營人馬皆無聲,任憑官軍在城樓上叫囂。
鐵塔壯漢跑回霸王馬前,回頭望向武安城的城樓,雙眼幾乎要瞪目而出,霸王輕拍他肩膀讓他寬下心道:“旁門左道的雕蟲小技,不要急。”
一時雙方又陷入了僵持。
只是比起城外肅然無聲的千騎而言,城樓上的眾人心情大多沉重叵測,就連侯霖臉上也浮起一片疑雲。
他眯著眼睛仔細望向一字排開的虎騎營,見叛軍就這麼立馬城下,既不發起攻擊也不撤退,難道還想就這樣乾瞪眼把覆滿整座城牆的結冰給融化咯?
不是有個詞就叫目光如炬麼?這一不靠譜的想法剛湧上侯霖腦海便有人走到他身旁道:“娘的,看樣子他們沒打算放棄,難不成還真要圍城了?”
侯霖扭頭,望見雲向鳶站在自己身側,一身扎甲將他裹的嚴嚴實實。
看見侯霖在發呆他又問道:“為何要將內城門一塊凍上?光將外城凍住不就行了?”
侯霖回過神,奧了一聲道:“《六韜》有雲圍師必闕,留下的那闕門自然不是慈悲為懷給城中守卒留下一條生路,而是以此誘惑城中守卒出城逃命,就像這次巖城大敗,那周都尉只是召集的兵馬少了些,若是有一萬、兩萬人回頭,你猜勝負又在几几之間?為何叛軍不殺單卒,只殺回頭的將士,也是此理,當得知有了生路,再聖賢的人心裡也揮散不去這個念頭,眼睛望著敵軍,心裡也想著是逃路。”
雲向鳶皺了皺眉,明白了侯霖暗指含義,自古以來不缺同床共枕同舟共濟的交命情義,可更有不少演化成了同室操戈同歸於盡。
背水一戰才能置死地於後生,有了退路誰能不惜命?
這一自斷退路的行徑讓雲向鳶意味深長的瞥了一眼侯霖,後者卻置若罔聞。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可細節往往決定成敗,這種一邊打臉一邊圓的古話侯霖聽的早就不厭其煩,入涼之後三番五次的戰事和官員的陰辣毒計使他有了更多感想。
徹夜未眠佇立城樓之上的他沒去想退敵之計,只是在腦海裡不停反覆那句話:
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最後又嘀咕了兩個字:
放屁!
數千騎望著武安城,而武安城上的眾人也在隔著百丈雪原遙遙相望,可沒有江南那邊常常盛行的才子佳人一人在橋頭,一人在船尾的含情脈脈深情定眸,都是恨不得生吃其肉,生嚼其骨。
不知過了多久,連蒙樊都覺得眼睛看出花時,成一字長蛇陣的叛軍陣營終於動了。
數十騎分為兩隊直奔城牆,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兩隊騎卒間距就相差越來越遠,兩騎人影逐漸清晰,兩隊騎卒之間拉著長長一條通紅的繩索,在雪地上劃掠,而深可埋膝的雪地竟是成稻草被收割一般融化消解。
眼尖的雲向鳶兩行牙齒如同打架碰撞在一塊,低聲道:“他們想用鐵鏈來砸裂冰面。”
二十臺床架弩順聲而出,拖著數十斤重的燒紅鐵鏈虎騎營騎士速度要慢上不少,黑鐵鎖鏈通紅,劃過雪面時發出呲呲聲響,二十支飛矢瞬間將數騎從馬上掀翻,比燒紅鐵鏈更要鮮豔的血肉就這樣鋪灑在雪地上。
即便如此,還是不能拖延住騎卒的馬蹄,在靠近城樓後當頭的兩騎虎騎營騎士將鐵鏈高高拋起,狠狠的砸在冰面上!
冒著滾燙熱氣的鐵索赤鏈繃的筆直,敲打在冰面後不但沒有被堅硬不輸石鐵的冰面反彈,反而鑲了進去,一摸便能讓人血肉燙化的鎖鏈一敲在敲,冰面上便是幾道粗大裂口,不等傻了眼的蒙樊下令,雲向鳶便高呼一聲,瞬間數百名城樓上的將士換上弓弩開始朝著城牆下一同亂射。
霸王嘴角微微翹起,冰城這法子或許在中原等地還算新鮮,可對於西陲的十萬戍卒和黑羌人而言,都是玩爛玩剩下的東西。
侯霖沒想到霸王居然輕描淡寫的就破解了這法,看著城樓上的將士憋紅了臉往下開弦,試圖力挽狂瀾,可他明白這根本毫無意義,只能延慢叛軍。
果不其然,叛軍騎卒不等官軍第二波箭雨,城牆下叛軍騎卒拖著消熱後的鎖鏈回陣而奔,而一字排開的叛軍裡更多的騎士動身,來回賓士,城樓上的箭矢潑灑如雨,只是效果甚微,除了床架弩的飛矢觸之則死外,離的稍遠些弓箭落到叛軍身上不是掉落在地就是只插刺進一個箭頭。
武安城內尚有床架弩近百臺,倒不是蒙樊小氣,只是武安城這座小城比不得那些牙牆外牆裡裡外外數層數座的堅城,能擺下二十臺床架弩還有立足之地已經是極限,他倒是恨不得擺上一排。
光頭將尉射空一壺箭矢後,惱羞成怒的抓起侯霖衣襟問道:“兄弟!你還有沒有什麼辦法了?”
侯霖苦笑道:“你有這力氣還是多射殺幾個叛軍吧,等等他們攀上城牆人也會少些。”
凍徹一夜的冰面並沒有和土石壘砌的城牆相纏,只是覆在表面。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約莫就是這個意思,不過侯霖沒這閒工夫在胡思亂想。
眼看一波一波的叛軍來去匆匆,一根又一根鐵鏈讓城牆外的冰面成片脫落,他拔出長劍準備殊死一搏。
虎騎營來去如風,中箭落馬者少之又少,二十臺床架弩幾乎就沒有半息停歇,幾個踏弦開山的弩手早已渾身大汗,赤裸上身在重複射擊。
城樓上的眾人皆是一片死灰面孔,沒了冰牆之後,單是不到兩丈高的城牆還能阻擋住叛軍麼?
到時候他們還不是任人宰割,叛軍想紅燒就紅燒,想清蒸就清蒸?
蒙樊已經調集其餘三座城樓之上的人前來,幾乎所有人都認定活不過今日,就連一向不認命的雲向鳶都默默的蹲在牙牆後擦拭那把龍刀槍。
天上箭雨如蝗,地上飛騎茫茫,鐵索如蛟冰牆如潮。
正當此時,一聲高亢嗓音在雪原之上如雷炸開。
“燕陽義、起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