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州,長安城。
雨露剛過,秋風掃落葉,一片破敗跡象。
泰天四年的早朝基本是千篇一律,無非就是一些瑣碎的事情加上涼州暴民叛亂和江南逆王謀反的兩件大事,為此年輕的泰天皇帝今年都不知掉了多少頭髮,又生了多少白髮,對於一個年紀剛剛即冠的青年,這無疑是件可悲的事情。
他肩上的重任是沒有穿上那身龍袍,沒有揹負這個姓氏的人永遠無法想象承受的。
御史大夫梁雲坐在御史臺的花園一處,圓形石桌上擺著青卷一席和文房四寶。
大漢命運多舛,這千年來的盛世安康下不知埋葬了多少血與骨,留於後世的史書都難一一書寫。就像百年前的那一場國難,就像死了都無人知曉的大漢子民。
大漢前三百年重法,後又重儒,在一段時間內還偏過黃學之說的無為而治,到距今不遠的廣文年間又開始法儒並用,這才重現了大漢江山的鼎盛之狀,只是當下搖搖欲墜,總是給人一種日薄西山的遲暮感。
重儒輕法之時,法令民所不受,儒禮為重,當時的儒家大師曾言:禮者,經國家,頂設計,序人民,莫善之。
當時的儒法衝突,恰好對應了當下大漢江山數處大亂。
譬如一個人為了替父報仇而殺人,按刑法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可按照儒家的君父禮制,這個人合乎禮中孝道,可以被原諒,不被追究責任,甚至還能受到誇獎,這在當下讓人目瞪口呆之事在當年卻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甚至父親犯罪,子嗣告發,以儒禮而論子嗣行為為以卑犯尊,非但沒有大義滅親的表彰,反而還要受罰,種種衝突之下就有了大漢開朝第一次的動亂。
到了三百年後,大漢又以法家為百家學說之尊,重法貶禮,更是鬧出了許多笑話,最為臭名昭著的就是連坐之罪,十戶為保,一戶犯法,十戶擔責,此舉之下天災人怨,便有了大漢第二次的動亂。
梁雲起筆又下筆,久久不敢在這要編入國庫的《泰天年史卷》上留下一丁點墨痕。
若說讓他寫些什麼狀告當朝哪家皇親國戚越禮違規的諫書不難,可要留予後人一觀的史書又豈能輕易的落筆?
他蹉跎嘆息數次,還是不敢寫上一字。
大漢千年歷史,不光帝王留名,賢臣能將在史書上潑墨幾頁的也大有人在,比如三百年前的丞相陳守君,權傾一時,就連天子遇他都得笑臉相迎,當時便有誅心之言傳出道:天下中軸在長安,長安紫薇予守君。
紫薇中星,帝王本命。
梁雲在心裡思索數番,連個除了天子之外能在史書上大寫特寫之人都無,最終還是合上了青卷,看著花園中的一池青蓮怔怔發呆。
深宮之中。
秉筆司監鄭懷恩在前小步引路,後面跟著的便是下了早朝草草吃了幾口酥軟點心的泰天皇帝,沒有任何侍從跟隨,更沒有任何人知道。
這位在先帝廣文年間就已經有了天下首宦之象的近臣年紀比起天子也大不了幾歲,不論在宮中還是宮外名聲都不錯,過的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深受天子信任。
兩人走在青石板鋪成的石階上,繞過一座又一座的假山園景,到了東城根的國庫外面。
作為國之重地的國庫非但不是重兵把守,甚至連做做樣子的侍衛都一個不見。
原因無二,曾經屯滿兵器甲冑的長安兵械國庫如今已經空空如也。
只有一把因為風吹日曬上了鏽色的大銅鎖栓著這座空庫。
天子不說話,謹小慎微的鄭懷恩便更不敢開口了,要單輪心性而言,這位清心寡慾的首宦比起天子還要沉穩,畢竟廣文年間那一場現在想起都歷歷在目的儀仗之事,便是當時不過還是一少年的他親自下旨下令的。
鄭懷恩掏出鑰匙,碎步向前準備開啟庫門,卻被天子輕聲喚住。
“鄭司監,你說朕在操勞個三四年,這江山能安定下來麼?朕畢竟不是父皇,沒有這麼多的雄心壯志,更沒有父皇馬下治天下,馬上平天下的本事,只想讓大漢子民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飯吃,不去作奸犯科,不去坑蒙拐騙,為臣的便秉臣道,為民的就行民事,兩廂安好,各不生怨。”
鄭懷恩回過頭,俊秀無須的臉衝著天子開懷一笑道:“奴臣不過是一個閹人,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不懂什麼軍國大事,可奴臣在這深宮之中見了太多,也聽了太多,確實有些壓在心底的想法,只是一直不敢說。”
像是找到知己知音的天子無奈一揮手道:“那朕今天就讓你真的好好說道說道了,就算是謀逆的話,但說無妨,反正真要反的人都已經跳了出來,現在在喊造反的人,也不過動動嘴皮子,你說,朕聽著。”
“喏。”
鄭懷恩將鑰匙不動神色的收回寬大袖口,看到天子捂著嘴巴輕咳兩聲,心裡嘆息開口道:“葉先生曾經對先皇說過,人心不過一隻手就能握住,可當他膨脹起來,就算是一個天下都無法滿足。當一個人濟困潦倒時他需要的是一碗粥一塊餅,可當他得到了之後,他就又想要一身衣裳,等有了衣裳之後他就又想要別的東西。”
天子淡淡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沒有人會真正心滿意足,朕明白。”
鄭懷恩羞赧一笑,繼續道:“長安城裡的百姓如此,長安城裡的百官亦是如此,爬上了侍郎,就會想著尚書的官帽子,等當上了尚書就又想著三公九卿,可成了三公九卿他們一樣不會滿足,還會想著封爵加侯,這就是人心了。”
天子默默不語,而沉寂多年開啟話匣子的鄭懷恩頓了頓,又道:“我想這道理同樣適用於西涼的暴民和江南的逆王,不同的是一方只要吃飽穿暖,一方卻想著這天下。暴民燒殺搶掠為了私慾殺人,逆王則是為了私慾讓人賣命再去殺人,本質上是沒差別的。”
“葉先生還說,這天底下最難得可貴的便是知福知道別人對自己好的人,最可惡的就是不知廉恥,自私自利的人。人兩隻眼睛長在臉上,是看出別人的好壞優弊,有了銅鏡之後,才能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模樣。”
天子長吁一口氣:“只可恨朕的身邊沒有葉荊嵐啊!”
鄭懷恩低下頭,拱手道:“可天子您的身邊有馬將軍,有梁大夫,做奴僕的不該說三道四,可既然您讓奴臣今天暢所欲言,我就斗膽一說,梁大夫是為了江山社稷,也更為了天子你,朝夕相處下想必您看的比奴臣要明白透徹。馬將軍雖然數年在未入過長安也沒面過聖,可每次從北塞傳來的捷報都是馬將軍對大漢的赤子之心。”
天子重重的嗯了一聲,笑道:“真是委屈你了,讓你這些年來有話不敢說,有幾年沒碰過酒了吧?”
鄭懷恩道:“奴臣本來就不愛喝酒,第一次喝酒時還是已經微紅臉的先皇灌著我喝的,當時就吐了出來被辣的眼淚鼻涕一地流,徒惹幾位大人見笑。”
天子上前扶起這位近侍:“酒是個好東西,醉生夢死不用去想那些煩心事,可醒了之後呢?還不是得去面對?所以吾父不讓我沾酒,我也不願意去沾,真喝的每天酩酊大醉,等掉了腦袋都不知道。”
鄭懷恩心一提,不敢搭這個話茬。
天子也不強人所難,拍了拍他後背道:“開倉吧。”
銅鎖落地,這座長安城中最大的軍械倉庫敞開,黑如深淵,伸手不見五指。
鄭懷恩挑亮一盞燭燈,走進去將兩旁已經許久沒有點亮的燭臺一一燃起,整座軍庫都亮如日照,越發顯得空的可怕。
天子邁步其中,一身龍袍在百盞燈火通明下更是熠熠生輝,用金線穿成的九條巨龍栩栩如生,彷彿要活過來一般張牙舞爪騰雲駕霧。
鄭懷恩不敢叨擾天子,點亮了所有燭臺之後輕輕吹滅手中燭火,佇立在軍庫門口,如同泥塑一動也不動。
天子想起年幼時,那時身體還很健朗的廣文帝穿著與他身上一模一樣的龍袍,牽著他的小手帶他來這軍庫,指著兩旁堆積如山的甲冑刀劍豪氣萬丈道:“吾兒,瞧見了麼?這些都是留給你的!數萬甲冑!數萬軍械!司州這類軍庫還有十九座之多!足夠拉起數十萬大軍保我大漢江山穩固,保我大漢子民安寧!”
在廣文帝去世的那年,這裡依舊滿滿的堆積著軍械甲冑,抬起頭都望不見頂。
才過了四年,廣文帝放言能拉起數十萬大軍的軍庫就已經空的連塊鐵片都無,而另外的那十九座也一併搬空。被運到了西涼,被運到了江南,去填補這兩處像是無底洞的狼煙居所。
天子站在空曠的軍庫裡,深呼吸一口閉上了眼睛,大喊一聲道:“大漢!你要我劉凱怎麼做!?”
聲音縈繞,迴盪數聲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