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場是個讓人能短暫忘記死亡恐懼的地方,但並不代表不會死,在看到敵人和袍澤一個個倒下爬不起來之後,在貪生怕死的人也會麻木掉對於死亡後未知的恐懼。

就像最前排的叛軍輕騎明明見到了官軍陣型裡的千把各式各樣的射弩,依舊義無反顧的展開衝鋒,他們已經沒有辦法停下,更沒有辦法回頭。

要麼被弩箭射殺,要麼策馬衝進弩士群裡殺人然後在被殺。

似乎不論如何他們的結局都已經註定。

在平沙城外的紮營處侯霖曾經和雲向鳶片刻閒聊過一次,在見識到騎都尉裡不論年紀大小脾性怎樣的騎卒殺人時和殺人後的暴虐血腥不禁讓侯霖衝著他發問。

而雲向鳶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說出一個粗鄙卻被侯霖牢記在心的道理:人都會死,既然早晚都得死那還苟活遭罪什麼?還不是為了享這在世時不多的福祿,他底下這幫兔崽子只對殺人和女人兩樣東西感興趣,不痛快點他娘的死了之後還有機會做麼?

侯霖仍記得雲向鳶說出這話時微微翹起的嘴角和眸子裡少有的落寞。

赤土荒原上,萬馬馳騁。

官軍並沒有以騎擋騎,這在侯霖看來是正確的抉擇,比起已經除錯戰馬衝鋒力度數里的叛軍而言,略顯倉促的官軍僅靠著幾十甚至十幾丈的距離想要讓戰馬保持亢奮狀態是痴人說夢,而用對付輕騎殺傷力最大的弩陣卻可以狠狠往跋扈氣焰的叛軍臉上潑下激射百步穿樓櫓的箭雨,在揚起無數落下依附黃沙的烈血。

眨眼間便是百丈。

衝到最前面的丑牛將軍放慢了戰馬步伐,兵法有云:三軍可奪帥不可奪氣,可連主將都死了還打個卵蛋!他不用最後死,可絕不能最先死。兩旁輕騎沒有因為他減緩速度而放慢衝鋒勢頭,身後的輕騎略微偏移馬頭繞過他直朝官軍弩陣衝殺。

這場叛軍預料好的遭遇戰並沒有多麼精心策劃,更沒有十倍於敵的伏軍,這倒讓連續遣令十幾道軍令的安遠將軍揪緊的心輕鬆了些,點將臺上除了他再無一人。大漢軍令森嚴,一什中什長與卒同進退,怯戰不前者臨陣可殺。一尉中尉長與陣同生死,擅改軍令者當即可斬。一營中將校與軍同一處,營死將校亡。

安遠將軍嚴晏撇過頭透過茫茫沙塵看見那些官宦子弟臉色難看的偷偷退到陣後,狠狠的呸了一口,大戰在即,他不想為這幫軟蛋勞費心神,他也清楚,這幫非富即貴的傢伙死一個都能讓他在官途上止步不前。

甲牌兵豎起一道道森冷盾牆,將陣型隔開,而領命迎擊中軍兩翼的四營兵卒也都到位。這場突如其來的大戰不用去謀策算遺,是最為露骨的交鋒,比拼的便是誰能撐到最後。

嚴晏明顯感覺腳下點將臺的晃動,數萬人夾雜著千來匹戰馬四蹄並用的踐踏,讓他身姿晃動,臨時搭建起的點將臺支木咔吱咔吱的作響,他深吸一口氣,仍舊屹立。

五十丈,牛角號起。

隨著第一支和臂膀大小粗壯的弩身激射而出,即將染血的土地上像是密密麻麻的蝗蟲掠過一般,弩陣裡聽不到任何雜音,只有機括作響。

叛軍輕騎沒有什麼陣型可言,一通散亂衝鋒下的結果是最前列的數百騎在機括聲響的同時滾落或是被擊飛出去,有被一弩將腦袋射爆的倒黴蛋,也有擦過他們身體或是胯下戰馬的幸運兒。

戰場就是這樣,無情又多情,在無緣由的收割部分人性命的同時又眷顧了另一部分人。就像在弩陣齊發中叛軍輕騎像是被秋收時的麥田一般一茬又一茬的從馬上落下,可偏偏有一名年輕騎卒猶如神助,萬箭不侵,離他最近的一根弩箭也僅僅是劃破了他臉頰旁的束盔的細繩,隨後穿透過他身後同伴的胸膛,如頑童拋石砸湖,連帶起兩朵血色漣漪漫入黃沙之中。

也有人未中箭馬先倒的輕騎,戰馬在渾身迸發氣力的賓士之中被弩箭穿過下場悽慘,免不了一聲悲鳴之後四蹄並折的倒在路上,在被後面以一樣速度步伐邁出的同類踩在身上,而戰馬腳下銅製的鐵釘雖然不如矢鉤鋒利,可在少說落腳有千斤的馬蹄下落得個肚腸踩破,腸出血流卻是無可避免的。

至於裹在皮革鐵甲中的騎卒被戰馬摔出那就要看運氣和自己反應了,能在第一時間爬起身擺脫七葷八素困境下的騎卒往往在站起身後迅速拋下身上累贅器件,譬如長杆兵器,然後往後伸手抓住袍澤戰馬兩人並騎繼續衝鋒,如若被摔的骨折筋斷或是暈厥的爬不起來,那大戰完後連打理戰果和收屍的人都不會瞧你一眼。

誰會去給一灘被甲冑裹成泥巴一樣的肉泥收屍?

最前列領先身後輕騎一截的年輕騎卒屏氣凝神,他雖然無暇往身後看,可能用眼角餘光打量兩側,之前一同衝鋒的同夥一個個落馬後讓他多少有些心悸。可看見那該死的官軍弩陣近在咫尺時還是燃起一團暴戾心火,看到不過齊射兩輪的官軍弩陣正在變換陣型,他一夾馬腹朝著弩陣衝了進去。

胯下戰馬停不下腳步,馬頭撞到一個半蹲剛起身的撅張弩士身上,連帶著弩架和人身瞬間像是螞蟻在兩指間捏爆了一樣,炸出一片夾雜著無數器官的血花噴霧,濺了旁邊幾個官軍弩士一身,最近的一個弩士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震撼的無以復加,微微張著嘴,臉上掛著一條不知是人還是馬的條形物件,嘴裡還有一粒未瞑目的眼珠子。

眼珠不難辨別,是那倒在地上已經沒了腦袋的戰馬-眼珠。

他感覺到嘴裡的異物後一陣嘔吐,連在軍令裡和自身性命一樣重要的撅張弩都扔 一旁,好不容易覺得嘴裡苦澀的乾淨了不少,斜眼一瞧旁邊那馬身和沒了上半身的屍首骨肉交織在一塊,兩眼血絲泛起又是半跪在黃沙上的乾嘔。

馬上的騎卒倖免於難,渾身是血的年輕叛軍騎卒看見四周都是赤甲之後狂吼一聲,拔出腰間的短刀先是將沒反應過來還乾嘔的弩士一刀砍死,讓他倒在了自己嘔吐出來的汙穢之上,一雙通紅眼神未合,就這樣和戰馬-眼珠大眼瞪小眼。

他獰笑,看到兩旁正在著急裝填弩矢的官軍揮舞著短刀撲了上去。

在他孤身單騎衝入弩士方陣之後,他就知道不論如何,他今天都不可能活著走出這片荒土。

遠在大軍陣型右側的侯霖移回視線,黃沙隔絕,超出十丈外只能看到一個模糊朦朧的黑影,更何況是幾個千百人堆起的軍陣。在聽到兩輪弩箭的機括聲後侯霖左手敲打馬鞍的食指才停下。

大漢軍中之所以少弩多弓更多的便是侷限於弩矢在射出一箭後的空檔時長,可擅弓者能做到在這期間在拉弦搭箭三次,更不要說軍中鳳毛麟角的連珠箭士。

侯霖收斂心神,知道中軍那邊已經交上火,而他腳下也已經感受到荒原顫抖的幅度,深吸一口氣,他回頭瞧了一眼和他三營有意拉開一段距離的懷化中郎將甘憲,下意識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這場攻防戰作為防守一方官軍並無地勢之優,也無城郭之險,更沒以逸待勞的養勢之道,僅靠肉搏肉的拼殺一戰。

甘憲身後有十幾名氣度遠勝普通士卒的親兵,俱沒有披帶甲冑,其中一個渾身鋼筋鐵骨黃銅膚色的壯漢甚至赤裸了半身,兩手抓著一杆宣花斧,看見前面侯霖軍士手中五花八門的箭弩不屑一笑,對著甘憲恭敬道:“將軍,這幫泥腿子到底什麼來路?就算那驃騎將軍再窮,也沒說這麼愧對底下賣命的弟兄吧。”

甘憲頭也不回只言兩字道:“噤聲。”

侯霖回頭喊道:“兄弟們這回放寬了心幹他娘的叛軍!”

三秦城的三戰,侯霖都是以謀略策劃為主,唯一血拼的雁蕩山一役幾乎把麾下最精銳的陌刀營和百來騎卒拼的血本無歸,事後別提有多心疼。

巧婦難做無米之炊,好不容易攢下些本錢,雖說都是些不入流的弓弩,可好歹能上陣殺敵,這仗來的快,不給他任何另尋捷徑謀劃的時間,就只能咬著牙抗了,至於戰後死傷如何,就不是現在能想的了。

榮孟起將身上長袍脫下,接過一身普通軍士的甲冑換上,正要接過陌刀和熟銅盾時卻被侯霖摁住。

“陌刀營不能在死傷了,你在群虎山帶下來的就這點家當,死一個少一個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再說這四百號人在這萬人戰場上實在於事無補,影響不了大局。”

榮孟起挑了挑眉頭道:“左都營和右都營死不也一樣?你到哪裡補充兵源?”

侯霖連苦笑都做不出來,只是堅持摁回已經遞到榮孟起手上的陌刀。這如今不到四千人的群虎山山賊和他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別想跑出去。

赤裸上身的家將被甘憲呵斥一聲後還是抑不住話嘮,又喋喋道:“這幫傢伙能不能擋住叛軍一輪衝鋒,別他娘的被一衝就垮了,將軍,真不讓咱們的弟兄往前靠靠麼?”

甘憲面不改色回道:“等他們死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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