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桂陽郡有百里長河,名曰粼江。

粼江貫穿百里桂陽郡疆土,像是一道天塹從中將桂陽郡瓜割成兩半。

荊楚之地水泊無數,荊州為九州地域遼闊之最,從西至東,千里有餘,從北至南;近乎三千裡。

前朝大殷曾有古籍記載,九州之北有北原,一望無垠。北原之北有極北,自古鮮有人涉足。曾有古部落舉族北遷,留下隻言片語於竹簡之上,說那極北在北的遙遠地方,有比中原北原極北三地土地還要壯闊的大海,名曰北海。

北海有魚,名曰鯤,化鳥展翅其長千里,怒而飛行縱空,其翼若垂天之雲;扶搖直上九重天。

故而曾有詩仙酩酊大醉之時作詩詞道:學做鯤鵬飛萬里,不做燕雀戀子巢。

北人善騎,南人操舟。北方男兒快馬馳騁自是快哉,江南男子烏蓬青竿生爐火也是另類風流。不說荊南之地的八百裡浩蕩雲夢澤裡有多少大舟飛船,單是桂陽粼江就有兩萬精銳水軍,號飛翼水師。

江南男子不如北方男子生的虎體猿臂,所使弓弩也就小上那麼些,像金泰衍手中橫握撥絃的粼江弓就是這兩萬飛翼水師的大都督所贈,小巧玲瓏,穿透力卻是非同小可,能將小舟上的擋板貫穿,至今死在金泰衍這張粼江弓下的人少說也有二十來號,大多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生爭執,紈絝子弟相爭,不過都是為了一口氣,少有弄出人命的時候,畢竟誰家兒女都是骨肉,稍不留神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金泰衍射殺這麼多膏粱依舊逍遙,可想金家這顆參天大樹如何牢固根深。

黃楚邙趴在窗邊,雙眼朦朧道:“這美人胸真好聽,不對、是琵琶好看……”胡言胡語中從他頭頂長巾激射過一支箭矢,將還沉浸於高臺美人畫中的他嚇的一個激靈,渾身哆嗦的往後癱倒。

榮孟起變色一聲怒吼,數次死裡逃生的侯霖反應已經相當迅猛,看見跨上高臺的華服男子手中弓弦被他拉起時就向下伏身,可還是晚了一步。

侯霖嘴角撕裂出一個歪斜角度,紅羽箭矢直入他左胸,粼江弓足有一石半之力,又是如此距離之下,侯霖整個身體如同斷線紙鳶飄飛出去,一頭撞穿透薄如紙的帷幕。

紅羽抖動,搖曳出血花點點濺落屋中各個角落。

金泰衍緩緩放下手中弓箭,粼江弓在他手中似紅繩飄舞,像極了剛才這花魁的飛袖花鼓,最後弓弦纏繞在他小臂之上,皮囊不俗的他眼中陰戾隨著飛矢而出,轉而是一副人畜無害的謙謙微笑,嘴裡吐道:“瞧,這不就連本帶利都還回來了麼?”

中箭的侯霖倚靠在帷幕旁,抬起一隻手臂,竟是連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兩眼昏花,被這劇痛牽扯之下神志無比清醒。

心中苦笑,只覺得在這彌留之際走馬觀花的二十多年沒什麼能想到的,唯獨腦海裡不斷沉浮那句色字頭上一把刀的俗諺。

他想開口,可艱難張開嘴後,壓抑在喉嚨間的一股腥甜就像噴泉一樣湧出,將他素白長衫的整個前襟全部浸的血紅。

屋內幾人都在刀山火海裡趟過,臨陣變通的功夫早就鑲進骨肉裡了。在侯霖中箭的那一剎那離的最近的雲向鳶就低著頭一把撲上去將窗戶關上,鄭霄雲和榮孟起幾乎是滾爬到侯霖身旁,一人上前輕輕掀開他外衣檢視傷勢,另一人一拳砸破帷幕盯住外面。

絕色無雙的花魁青黛合上能勾盡世間男子魂魄的如酥媚眼,手中琵琶跟弦被她紅紫色的指甲撩斷,低聲道:“對不起……”

十六道鶯巷每天都有嫖霸王娼的無賴被棍打出樓,亦有將校衙內官宦子弟為了一口氣的事情大打出手,可終歸面子上都能抹過去,沒聽說過有鬧出人命的事情。

見到這風度翩翩的侉弓男子鐵血射殺另一人,不光樓內的姑娘們花容失色各個開始尖起嗓子哭喊,不少大老爺們兒也是嚇的屁滾尿流,鑽到桌下的不少,桌下鑽滿後奪門而逃的更多。

清香樓的騷亂止於樓內,樓外長街早被金府管家帶領的家將甲士圍了個水洩不通,看著無頭蒼蠅一般衝喊出樓的眾人金府管家不管不問,屹立牌匾聯柱之下。至於門前迎客的幾個梨衣姑娘早被驅趕走了。

肥胖到足有兩個花魁體形大小的鴇娘眯眼笑道:“這倒黴玩意得罪了公子還敢來清香樓玩耍,也不知來時家裡給置辦棺材壽衣沒,對了、公子,這不長眼的傢伙究竟哪裡惹的您如此勃怒?”

清香樓裡一言九鼎的鴇娘言語陰損,在金泰衍面前大獻殷勤,恨不得貼到他身上。金泰衍笑意漸濃,扭過頭看著這鴇娘道:“這次毀了清香樓這麼多年積攢下來的名聲,本公子著實過意不去,回去也免不了被父親責備一通,不過倒是值當。”

鴇娘聽後笑的花枝亂顫,怪聲怪氣道:“公子最受老爺疼愛,哪裡捨得讓公子受半點委屈?清香樓能為公子盡些綿薄之力,休說折損名聲,就算是樓塌了也是應該的!”

鴇娘一把拉過花魁青黛的纖細玉手道:“來來來,青黛、咱清香樓背後最大的金主就是這位公子爺,還不請安問好?”

青黛心中急躁,莫名為二樓那位素未謀面的清秀公子擔憂,聽後心不在焉的施了個萬福道:“奴家見過公子。”

花叢老手的金泰衍只是生硬的嗯了一聲,他雖熱衷美人,在蒼城時哪家上了檔次的青樓牌坊沒他足跡?哪個膚白貌美的妓倌沒和他有過肌膚之親?來到平沙城後更是變本加厲,就連煙雨閣三大凰女其中兩個都和他玩過一龍二鳳的花樣。

不過現在正事要緊,對他這般什麼都不缺的世家少爺來說,美人在好也不過是裝飾玩物,只有功名才是要去追逐的命脈。

當下榮孟起還在屋內,知道他底細來歷的金泰衍哪能殺死一個侯霖就此罷手?不去斬草除根只怕來年春風吹又深。

心中暗自估量的他無心去染指旁邊這位比起煙雨閣凰女也不謙讓幾分的尤物。不論是在蒼城當街砍殺將門子弟,還是將幾個千金之軀的小姐逼到咬舌自盡,他都是遊戲紅塵的心態。小蝦米能甩出泥點就是頂天本事,他自可以不聞不問,金家單是一個招牌在外,就可以讓涼州四品以下的官員跪倒在他腳下,比接聖旨時還要虔誠。

可樓上那個揹負滿門血海深仇的傢伙豈是一支認殺認剮的小蝦米?

一次妝容得用去大半盒胭脂的鴇娘心裡有些不甘,面前這位少爺的風流韻事在圈子內無人不知,這次讓他在清香樓內殺人,不用擔心官府那邊追究,只是多少會對清香樓一點一滴從這十六道鶯巷摳出來的清譽有所影響。如果在被如煙雨閣這樣成名已久的老字號刻意打壓,很有可能就此埋沒。

可如果讓身旁這位連她見了都怦然心動的花魁自薦枕蓆,那清香樓在金家這顆茂盛大樹的林蔭下還不是穩穩的反制煙雨閣?

一樣米養百樣人,樓中幾個還算從容站在原地的男女各懷心思,在心裡斤斤計較。

金泰衍思索一番心定之後,衝著緊關薄窗的二樓喊道:“榮孟起,別來無恙啊?”

雲向鳶額頭皺出幾道褶皺,轉頭問道:“這小子是誰?囂張到敢在平沙城裡持弓殺人?”

驗過侯霖中箭傷勢後的榮孟起輕緩一口氣,還好侯霖反應不慢,這一朝著侯霖心口而來的紅羽短矢插進他肋骨上方三寸的肩胛處,沒有當場斃命的危險。可見面無血色,兩眼渙散的侯霖嘴裡不斷往外吐著血泡,知道不能在磨蹭下去,否則就得失血而死。

“說來話長,你只要知道門外那人是金家嫡脈的三公子便好。”

雲向鳶努了努嘴,沒太過吃驚。他是雲家家主一脈的長公子,論出身家世與高臺上的金泰衍半斤八兩。

涼州的鳳羽龍鱗入天水,金雲兩家本就是齊名的大家門閥,若說起遍佈天下九州的人脈門客,雲家更是高出金家一頭。

老六面露恨色,憤憤道:“都是老子拿別人當矛靶,還是頭一次讓人堵在屋子裡射,他娘的真憋屈!”

雲向鳶又問道:“他怎麼樣?”

榮孟起摁住箭矢扎入侯霖的傷口處,將旁邊已經被血打溼的衣襟撕裂,搖頭道:“他已經有些神志恍惚了,如果在不拔出箭頭,恐怕熬不住了。”

聽到外面又傳來幾聲譏諷,雲向鳶呸了一口後撈起案臺上的酒壺往外砸去道:“你們誰帶兵器了?”

幾人都不應聲,雲向鳶怒罵道:“門外這這小子是要把我們都殺掉?”

榮孟起摁住侯霖傷口兩側,將微脹起的傷口裡面汙血壓出,頭也不會道:“依照金泰衍的脾性絕不會留半個活口。”

榮孟起說罷示意老六來幫他摁住,自己騰出手後從懷中掏出一根竹製木管,又尋摸出一塊打火石。

雲向鳶見多識廣,額頭上的褶皺被他順眉抹平,試探道:“西陲的狼煙?”

“是的。”

眨眼工夫,一溜黑色煙氣從清香樓的高臺上空將花紋頂蓬掀翻一角,直插雲霄,在碧天無雲的晴朗空中格外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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