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城內縣衙府。
一日十二個時辰,光陰轉榖轉瞬即逝,對仍在雁蕩山裡廝殺的眾人而言如此,對縣衙府內吃著流水長席的幾位官老爺更是如此。
所謂流水席,長桌兩丈長,上盛食鼎碗碟百餘,人群穿梭長桌兩旁自行覓食。原本只是在江南州郡裡村莊過年宴才擺上的浩大酒席,後來不知怎麼就成了世族裡最熱衷的一種席宴,更被無數高雅的儒士稱讚說道:一人一碗一桌長,嗟食踱步尋餚訪。
經常是一頓宴席從天明吃至天黑,中間穿插些活躍氣氛的小遊戲。民間無非是行酒令,或是莽夫之間掰手腕之類的粗鄙遊戲。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鞋尖不染田間泥的世族子弟是不屑和這些農夫做同樣事的,大多都是做些文雅的事情,譬如投壺和作賦。
就連行酒令裡也都透著高冷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民間大多都是擊鼓傳花或是划拳號令,說些什麼‘哥倆好啊、八匹馬啊’之類通俗易懂又押韻腳,朗朗上口的酒令。而士林間誰若說出這類行酒令那可是要貽笑大方的。
不過縣衙府這場流水宴,沒有投壺和作賦,更沒有敢與主位上那一身深紅色官袍大人行酒的人。
王闡眉目含笑,時不時的遞過頭去和主位上的刺史大人隨口幾句政論之事。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王闡和這三秦城縣令大獻殷勤,即便梅忍懷在無感,也不會駁去兩位大人的臉面。
一個巴掌拍不響,官字更是兩張口,身居廟堂之上顧慮的多,所行所做也就未免會被條條框框所約束,唯有言論之談,一直放的很開。就算是一些田野隱士,興起時抨擊幾句朝廷法政,也不會有人去追究。
王闡一言一語點到剛好,既無法讓刺史大人無視,也不會徒惹他心中煩悶。
像王闡這種級別的官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是必須的。近日長安城裡的那幾道聖旨和江南那邊一豪門大族禍事他更是一清二楚。人人都說如今天子要大起文字獄,雖然心中不信,可也得小心翼翼張嘴說話了,更何況是和一方封疆大吏的交談。
坐在王闡對面的縣令看到他和刺史大人談笑風生,更是讓這個性子冷淡的刺史大人時不時的撫須點頜,心中豔羨的緊!
他哪敢主動去和刺史大人說話?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在掌管涼州七郡軍政的刺史大人面前,似乎還不如一名侍僕。
如坐針氈的縣令看到刺史大人斂袖夾筷,這才敢將一塊肉塞入口中,連張嘴咀嚼都不敢,生怕發出丁點響聲惹得刺史大人不悅,只能含著燙舌的肉塊慢慢在嘴裡用牙去撕磨。
一名婢女雙手捧著一盞肉羹湯舉過頭頂,放在食案上。縣令大人將那塊還沒嚼爛的肉咽進肚腹,像是下了好大決心般緩緩站起身來,顧不得擺胯被桌上的飯菜弄髒,抬出腳出,朝著長桌旁的侍從使了個眼色。
他接過羮勺後親自舀上肉湯,垂下腦袋兩手握著碗底畢恭畢敬走到刺史大人的食案前。
這下連王闡都發愣,不知道這腦子比起他愚笨太多的縣令要幹什麼。
梅忍懷大概是吃了這些日子來最舒服的飯,心情不錯,沒有像之前那樣板著臉冷言冷語,但看到身穿朝廷官袍的縣令在他面前這唯喏姿態心中大是不喜。
他單手接過湯碗,語氣稍微緩和道:“方縣令可知為官之道是何?”
縣令大人不敢答,見到梅忍懷接過湯碗後心中便已是竊喜,只得將頭埋的更低。
梅忍懷端碗不放也不喝,繼續道:“為官者近民為親,勤勉政令,我如此,你亦如此。不求古之聖賢追求的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大同之道。但看當下,涼州動亂,此乃天災所致人禍,我難撇其咎,道理我不多說,你也了然於胸,做官上要對得起朝廷信任,對得起自己這身官袍,更要對得起這一方百姓,這可不是給我盛碗肉羹就能行得通的。”
縣令大人連忙稱是。
一旁的王闡沒有聽這番話語,反而抬起頭望著旭光漸弱的太陽,輕輕道:“申時了吧,侯都尉,你可千萬別活著走出雁蕩山啊。”
雁蕩山。
血。
到處都是血,侯霖只覺得自己那雙黑漆漆的眼瞳裡都浸染了洗不清更擦不盡的鮮血。
有他的,也有自己袍澤的,更多的是賊寇的。
酣戰數個時辰,雁蕩山兩座峰頭往山口下一路都是堆疊成片的屍體。侯霖只覺得自己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境界,手中那把長劍上十幾處豁口,幾近折斷。而他身後那百名陌刀手傷亡更為慘重,為了掩護他的身側,榮孟起帶著這幾百陌刀手和他一起站在山口下的最前方,就像一塊礁石稜角,被比洪潮還要迅猛的賊寇沖刷一遍又一遍。
他跪在血泊和屍體上,一手捂住自己的肩膀,大口喘息著,血融合著汗水沾凝在一起,從他已經散開的髮髻末梢上一滴一滴的落下。
而他身後的陌刀手已經所剩無幾,更是人人帶傷,再難一戰。
他肩膀上深可見骨的一道傷口是被一名賊寇用刀刃所割開,原本這刀是直衝他心口而來的。
身後一名他不知姓名的陌刀手在刀刃割開他罩衣和皮肉時推開了他,替他挨下了這一刀。這名陌刀手就躺在他身前,身體仍然溫熱。
身後榮孟起從地上推開一具只剩下一雙腿腳的屍首,草草抹了一把臉上已經擦拭不去的血跡,如同行屍走肉般沙啞道:“申時了吧。”
侯霖不答,他只覺得渾身沒有一處是不痛的,連每一口的喘息都伴隨著鼻腔和喉嚨處那陣陣撕裂氣管的劇烈痛楚。
所有人都殺紅了眼,在外督戰的千胥也帶著剩下人湧進了山口裡,若不是這看似神經大條的漢子在關鍵時候帶著生力軍將賊寇頂了回去,恐怕侯霖今天真的要埋骨於此了。
頭暈目眩下,侯霖只看到空蕩蕩的前方又出現模糊不清的成群人影,他提起長劍,立起身子,幾乎是用盡最後的氣力吼道:“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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