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郡東境邊。
大半個涼州的郡兵如今沿著郡境駐紮在這,似群蟻築穴,一馬平川的勁草荒原上平地拔起諸多哨臺營寨,不過三十裡的地界,堆積了有整整七萬郡兵。
郡兵戰力是涼州老百姓有目共睹的,拋開被那叛軍霸王麾下精銳重騎虎騎營踏殺轉輒十里的武威大敗不說,連和一般叛賊暴民刀戈之爭也是輸贏參半,讓不少涼州百姓心有戚然,難免唸叨腹誹幾句這些年頭交的這麼多賦稅銀錢不知道入了哪個貪官汙吏的私囊。
叛軍以戰養兵,只要經歷了幾次大戰活下來的兵卒都是叛軍首領的寶貝疙瘩,經常有搶兵的事傳出,甚至還有為了幾個老兵歸屬大打出手的事情。天下沒有密不透風的牆,訊息傳出後讓朝廷軍爺貽笑大方,和袍澤喝酒閒聊時總會在言語中帶上些不屑的瑣碎髒話戲謔而出。
其實官軍這亦是如此,上過戰場的校尉將軍知道一個百戰老兵比起十個青壯的新兵蛋更為珍貴,大多戰局混亂難解難分時,這些能活下來的老兵會有經驗直覺做出最為正確的判斷,不乏有能夠以一人之力扭轉千人戰局的壯舉。
雲向鳶三千騎都尉裡那個喚做老六的貧民出身尉長,就是在一場大戰中拖著已經疲軟的身軀用以傷換命的方式殺死了三個和他一樣無力在拿刀的賊逆,砍掉了敵軍的中軍大旗,原本都是搖搖欲墜的士氣頓時拉開了距離,一方士氣振作如長虹貫日再起,一方江河日下一觸即潰。
戰後從死人堆裡被翻出來的老六吊著一口氣,如果打掃戰場的人晚上那麼一炷香功夫,恐怕就沒現在的騎都尉尉長了。
兵家之事,一言難以道盡。甲士戰力看於精銳武藝和只做輔佐的兵器,可戰場確是及天時地利人和,自古以來哪個能在史冊上留下鼎鼎大名的兵家將帥沒有堪輿青囊觀天象的本事?
可決定勝負的僅僅在於三軍之中的一口氣,氣存則不亡,氣衰潰散無疑。
只以地理險峻,不以郡圖志的邊界線來安營紮寨的七萬多郡兵連營土堡如獸牙參差不齊,單用戰略突進來看基本踏入武威郡境,如同最鋒利的獠牙咬在叛軍地盤的是天水郡最為精銳的沙狐營,有左右二十裡策應的八千多郡兵,有恃無恐的在武威郡內耀武揚威。
前段時間漢典城失陷,聽說那驃騎將軍麾下的愛將孫銳都戰死,四千多平叛大營的將士少有能苟活下來的,這些郡兵沒有那同病相憐的憂愁,反而覺得多日來的一口濁氣呼之欲出了。
中原來的平叛士卒不是常在私下叫他們涼蠻子麼?不是自詡那些叛軍都是土雞瓦狗不堪一擊麼?結果如何?
聽聞漢典大敗後,天水邊境的三十裡防線不僅沒有加強防範以防禍事復生,反而從將官到士卒都大醉了好幾日,甚至還有缺心眼的傢伙在端酒暢飲時說了幾句叛軍弟兄不愧是我涼州健兒,這下讓中原來的騾子兵知曉我涼州男子的厲害了吧。
騾子,馬驢雜交之牲畜。不如馬能負人賓士,不如驢能拉磨趕車。
此言一出,大笑聲更大,響徹營落。更不乏拍案叫好者,從此騾子兵就成了平叛大營十萬甲士的代號。
一邊罵涼蠻子,一邊罵騾子兵。也難怪其實初時並沒兵馬錢糧,更談不上兵強馬壯的叛軍能夠一頭扎進武威郡後如魚得水。
天水郡往東南角和朔雲郡交接處,有一片疊嶂山峰,和涼州其餘地方大致相同,有山必有義字幡,有樹必有綠林漢。
只是這名做蟲疊山的綠林豪傑,比起群虎山那六座峰頭崢嶸畢露的萬丈豪氣,實在羞於一提,別提招納青壯動則千人下山燒村搶糧搶女人,就連遇到上百人武裝的商隊都得灰溜溜的等著走完才敢露面。太過窩囊慘淡了些。
蟲疊山,顧名思義,山中沒有豺狼虎豹等大型山獸,唯獨多蟲多蛇,早上晚上瘴氣遍佈山野,除去這些毒物外沒有能夠活著在瘴氣裡行走的人畜。正是有了這層天然屏障,蟲疊峰的兩千多草寇才能活的窩囊,卻沒有性命之憂。
聽說七萬多郡兵壓境,在離著蟲疊山只有短短二十餘裡地紮營駐寨,蟲疊山的大當家直接一屁股從那假虎皮的頭號座椅上滾下來,生怕是來找自己麻煩,等打探清楚後才安心下來,可也給底下弟兄下了禁足令,沒有命令不許下山,怕被正愁沒有腦袋砍的官軍撞見。
就這樣戰戰兢兢過了半個月,發現官軍沒有什麼太大動靜,已經斷糧好幾日的蟲疊山才放任底下兄弟出去找糧食,卻也是萬般叮囑要避開官軍,越遠越好。
就當雲向鳶和侯霖穿過闌城時,已經有大半年沒碰過女人的蟲疊山大當家做賊一般從結著蛛絲網的床底案板翻出最後一口酒。往窗外瞅了幾眼,看到沒人他才拔開酒塞深深的吸了一口,陶醉其中。
真他娘的香!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入這被千夫所指行當的人都說過這句被嚼碎的話,可是天底下哪有這麼大公無私的人,這蟲疊山的大當家就不相信有這種傻子,只要自己吃飽了喝足了就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善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
學著秀才舉樽吟詩的瀟灑作派,這大當家也一手握著燒瓦酒壺搖頭晃腦嘴裡碎叨什麼美人美酒,不可同得的無論之談,結果差點沒拿穩把這山上最後一口酒甩到地上。
他忙不迭的兩手顫顫巍巍抱緊,貼在胸口,嘴裡吐出幾句涼州土腔話道:“罪過!罪過!”
聽到門外有腳步聲,他慌忙將酒壺藏到床底下,負手而立站在都是洞孔的紙窗前,裝出一副高深莫測憂慮的神情。
門外山上嘍囉敲門後進來,哭喪著臉道:“大當家!最後那點黃梁面也沒了,旁邊林子裡能吃的東西弟兄們基本都搜尋遍了,就差啃樹皮。”
他緩緩睜開眼,微微撇過頭道:“慌什麼?跟我黃楚鄺這麼多年的弟兄,可曾餓死過半個?一點小小磨難都經受不住?日後要有金銀玉鼎砸到身上還不得被砸暈過去?”
嘍囉心裡誹謗一句是沒餓死的,可他娘每天都有餓暈過去,被灌水灌醒的倒黴蛋。
有著文雅名字的蟲疊山大當家看著這小嘍囉身形站姿一搖一擺,一瞧也是不知餓了多少頓的可憐人,心有不忍指著旁邊缺了一個桌腿用石頭墊起桌上的小半塊幹餅道:“拿去吃。”
嘍囉一時覺得嗓子像是被噎住了一樣,頗是感動道:“大當家……”
“拿走!”
嘍囉抹了抹略有溼潤的眼眶,深深的一拜後抱著幹餅離去,只覺得這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餅子。
他前腳一走,黃楚邙就從桌下石頭後面翻出一塊完整的烙餅,將房門關好又掏出酒壺,不捨得喝就光聞,再吃上一口烙餅,心滿意足。
蟲疊山不同於崛起快沒落也快的群虎山,匪患從未消失過,這都得益於蟲疊山林間溝壑裡那生人勿近的毒瘴霧氣,官府多年圍剿除了落下一堆死於毒瘴的屍體外什麼也沒得到,再加上這蟲疊山裡的山賊確實在同行內算是混吃等死不爭氣的型別,做不出什麼讓當地幾個村縣官老爺深惡痛絕的事來,也就由他們殫精竭慮的過著自己的小日子。
不過讓人不敢相信的是離著蟲疊山不遠處的商道過往馬隊,說起這蟲疊山的土匪都是豎著大拇指,誇句是綠林中的忠義之人, 從來沒做過什麼謀財害命的壞事,反而還經常讓山上弟兄護送馬隊一段路程,以防其他同行來剪徑。事後最多要些碎銀子或者換些吃的也就心滿意足。
這也難怪蟲疊山的名聲在商隊裡出奇的好,只是最近南邊朔雲郡又築起了好幾道關隘,來往商隊都嫌過關費要的太多,寧可繞路幾十裡也不願花這冤枉錢,這才使得蟲疊山日況漸下。
所謂樹大招風,蟲疊山這小媳婦過日子精打細算,才使得這座山頭能夠存活至今,沒有像其他動則屠戮滿門,殺燒搶掠無惡不作的同行一樣,成為官軍功勞薄上的一筆一墨。
黃楚邙作為蟲疊山第五任大當家,說出來其實挺心酸。前兩任一個醉後放茅從後山崖上失足跌了下去,至今屍首沒找到,一個帶著幾個山上弟兄去城裡喝花酒順便走個青樓,結果剛進了一樓鶯的閨房,褲子還沒脫,就被不知從哪得知風聲的官兵抓了去。
聽說上刑場時嚇的屁滾尿流,連那句綠林中人人都望死前能夠豪邁喊出的‘腦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都沒能喊出。
黃楚邙是真的心裡替他不值,你說說,要是死前當著這麼多城裡人面大喊出來,再掛上咱蟲疊山的名頭,多氣派、多長臉啊!
他起身,心裡不知糾結了多少次,才伸出舌頭舔了舔酒塞,隨即趕快把酒壺蓋好,生怕自己一個醉在其中就把這僅剩的家當給喝了。
唉!希望能活到這個年關吧,別哪天就成了刀下亡魂。
他掏了掏自己的襠胯,覺得都快孵出蛋來了。
“兄弟在委屈你些日子,等大哥把這段時間熬過去,絕對虧待不了你!”
黃楚邙張開大腿,對著自己的‘兄弟’說道。
“真是人生疾苦啊!”他唉聲嘆氣,一口咬掉大半個烙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