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指揮使便命人將他帶到一間屋子,自己也脫了外面的飛魚服,露出裡面一身勁衣裝扮,窄袖瘦腰,越發顯得他的臉精緻絕倫。

他親自將程大人綁上受刑木,又細緻的伸進一根手指在繩子與手腕之間比了比,態度倒像是欽天監那些在祭禮前檢查祭臺的官員。

他一邊柔聲解釋道:“這繩子系的太鬆當然不行,可如果系的太緊,過會你一受疼掙扎容易折斷胳膊,這難免影響紀某下一步發揮,而且也墮了我的名頭,所以萬事都是細緻點好。”

他走到一旁仔細挑選了一根鞭子,隨意的扔在一旁的鹽水槽中,又道:

“我這錦衣衛裡不少兄弟私下裡想去打聽廠衛的刑具,聽說他們又出了不少新鮮玩意兒,不過我總是說,不要過於追求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其實,單這鞭子舞的好,便一樣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程大人的學問,紀某是佩服的,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理?”

程主官沒有了求死前的忐忑,此時反倒平靜下來,點頭道:“紀大人所說極是,便是讀書一道,最重要的也是基本功紮實。”

紀指揮使又笑了一下,轉過身子對一旁兩個站著的錦衣衛說:“程大人所說都記住了?”說完右腳一挑,將鞭子踢到手中,反手一鞭便甩了過去。

饒是程主官已經咬緊了牙冠,做好了心理準備,這一鞭下來仍是疼的不自覺的顫抖,好像鞭子接觸的每一寸皮膚都是身上最痛的點,一鞭子下去彷彿在他心裡放了一個小人,在這個小人不停的在勸自己求饒吧,他閉了閉眼睛,想把這種聲音趕出腦外,只是剛冒出這個念頭,第二鞭子便落在了身上。

這時他已感覺到第一鞭是對方禮貌性的打招呼,這才是真正的開始。來不及感覺,身上便挨了十鞭。

紀指揮使終於停了一下,儘管程主官知道這種停頓最能擊垮自己的意志,但是這停頓就像是溺水的人好容易露出了水面,吸到了一口空氣,他貪婪的享受著這一刻。

“剛剛這叫開鞭十式,程大人感覺紀某的基本功如何?”紀指揮使的目光中居然帶著一絲等待對方肯定的雀躍。

程主官很想表現的自然一些,但是疼痛讓他說不出話,頭上的汗大滴大滴的往下掉落。

“這開鞭嘛講究的是斯文,程大人看看,這衣服比剛才除了皺了一點,卻沒有有絲毫的破損,回去程大人也可以脫了衣裳檢查一下,這十鞭只有鞭痕不能有傷口。這開鞭如果沾了血,那就是拿鞭子的人手藝不精。”

程主官咬咬牙,回道:“紀大人果然技術精湛。”

“所謂先禮後兵,接下來的鞭子就沒那麼舒服了,程大人可能需要咬牙忍一忍了。”

話未說完,鞭影一閃,隨著一聲慘叫,一旁的錦衣衛上前看了看,回稟道:“大人,人犯痛暈過去了。”

紀指揮使無辜的看了看自己的手,道:“天亮了,大家換班看著吧,趙虎幾個盯了一晚上的,隨我去街頭吃碗腸旺面,再回班房躺會,咱們晚上再繼續熬。”

幾人換好了衣服,走出牢獄,清晨的夏日的陽光微微有些刺眼。

一旁的錦衣衛也深深吸了口氣。

幾人走進慣常去的麵館,趙虎便發現拐角處有幾個人影,他朝指揮使努了努嘴,對方不甚在意的點了一碗腸旺面,還讓小二多加一份爆炒腰花的碼子蓋上。

幾人見狀也丟下不管,加上也著實餓了,小二的面一上來,幾人就連湯帶面吸溜個乾淨。隨口讓小二記上帳,幾人便散著衣襟回去休息了。

那巷口跟著的人卻在另一個路口上了馬車,馬車一直駛向當朝首輔的府邸。

楊相下朝回來,剛用完早飯,自己的學生便陸陸續續都過來了,有禮部的,有刑部的,有大理寺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處相互交換訊息。

他讓三郎給大家上了茶水,清了清嗓子,房間瞬間安靜下來,他沉聲道:“叫大家過來,想必大家也知道了克勤的事情了,昨天傍晚錦衣衛持提押票從刑部大牢提走了克勤。錦衣衛那邊也打聽清楚了,是紀公子親自辦的案子,昨晚上大概已經用過刑了。”

刑部的張尚書不由急道:“老師,聖上如何突然改變心意,不讓刑部繼續查了?那紀閻羅是個油鹽不進又心狠手辣的人,師兄如何撐的住?這可如何是好?”

一旁知道“閻羅公子”稱號的人不由點點頭,面露憂色,也有那不清楚的人,聽刑部、大理寺的幾人一介紹,不由都面色發白。

楊相心中暗嘆一口氣,道:“聖意難測,各位既是我的學生,也是各部有司衙門的主官或者是頂樑柱,便是老夫倒了,各位也要堅守崗位,恪守職責,今日回去,各位便整理整理手頭的東西,不該有的信件、賬本該銷燬就銷燬。”

眾人大驚道:“老師何至於此?皇后娘娘那邊不是說聖上?”

楊相擺擺手打斷大家的猜測、議論,道:“聖上既讓克勤進了錦衣獄,想必是不想給老夫留臉面了。今日來是知會各位,大家早做準備,其餘不必再說。散了吧。”

待三郎引著各位出了書房,楊相長長嘆了一口氣,一個人在書房坐了很久,再起身時像是蒼老了十歲,突然覺得手腳有些沉重。

一旁跟了四十多年的老僕役上來扶住他,低聲道:“老爺,大姑奶奶已經回去了。”

他點點頭,扶著老僕役的手走向後堂。楊老夫人和他一起度過貧賤,送走父母,他一向尊重自己這位結髮妻子。

當年楊老夫人頭胎得了女兒後五年都沒有再懷胎,不光家中父母長輩催他納妾,連楊夫人孃家都送來兩個侍妾,他卻堅決不受,說子嗣一事自是命裡注定,不必強求。

為著這句話,楊老夫人一輩子盡心持家,便是前段時間大郎流放一事也從未說過一句,只是寬慰他。

也因為這個,他們的大女兒和其他的子女不一樣,相比於下面幾個弟弟妹妹,大女兒的開蒙都是他親自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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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兒走了?她說什麼了?”楊相看著自己妻子眼睛泛紅,不必問也猜到大女兒回家說了什麼。

楊老夫人擦擦眼角道:“也沒說什麼,就問問這邊有沒有姑爺的訊息,我勸她別著急,小孩子家家的,遇到事就慌了神。”

“蘭兒也有四十多了吧!”楊相看著老妻帶著福玉戒指卻依然佈滿皺紋的手,不由感嘆道:“日子過得真快!剛見克勤那會才多大呀?她還嚷著不嫁呢!這一眨眼都二十多年了。”

“老爺說的是!蘭兒那時還一團孩子氣,還讓兒郎去測試測試他身手,盡會瞎鬧的!”想起往事,楊老夫人也笑,不自覺的又笑出淚來。

“是啊!讓二郎測試什麼呀?我這個當爹的都給她試過了,他到咱們家中你記得吧?”

“當然記得!姑爺年輕的時候長得唇紅齒白,俊俏的很,老爺指著荷花出了一道上聯,因荷(何)而得藕(偶),老爺一語雙關,姑爺急智的很,轉眼便對了出來,有杏(幸)何須梅(媒),對的極好!蘭兒也是聽了這對聯後才點頭同意的。”

楊相點點頭。楊老夫人一個忍不住,眼淚便下來了,她急忙用帕子擦去眼淚,終於問了句:“老爺,皇上真的要置楊家於死地麼?老爺為朝廷殫精竭慮四十多年,皇上難道一點情分都不講麼?”

楊相擺擺手,道:“何必作此言語?一會我便去寫辭呈遞交上去,也好叫克勤那孩子少受點罪,就是以後你要隨我去四川老家了,怕你不習慣。”

“老爺說哪裡話?”楊老夫人自然知道楊相是為了讓她寬心,也順著他的話說:“妾身一直覺得京城天氣乾燥,人情繁瑣,就想跟著老爺回老家過兩年田園生活,於妾身而言,倒是求之不得。”

楊相笑了笑,握了握老妻的手。

錦衣衛獄裡,程主官已經不成人形了,渾身散著一股惡臭。

紀指揮使倒是一點不嫌棄,仍然像對待初戀情人一般,將他溫柔、細緻的綁在受刑架上。

他終於忍不住張了張嘴,但由於嘴裡的血痂讓他一張口便撕心裂肺的疼。紀指揮使倒是注意到他的動作,問道:“你想說話?”

他點點頭。

紀指揮使讓人端過一碗水來,他像是看到甘露一般,一口氣喝了個乾淨。

喝完水,果然嗓子好了一點,能發出聲音,他終於問出這幾天心裡的疑惑:“你們究竟要問什麼?”

這幾天他只是每天晚上被帶過來受刑,卻沒有人問他問題,刑訊逼供也得有個訊問提綱啊,這每天莫名其妙的受刑實在讓他摸不著頭腦,連抵抗都失去了方向。

紀指揮使一聽這問話,卻是忍不住笑了,道:“程大人,急什麼?我們都不著急問,您何必著急?”

他摸摸自己鼻子,笑意吟吟的說:“聖上也不著急,程大人可能不知道,和你一樣著急的還有楊首輔,首輔大人已經遞交三封辭呈了,第一封說自己年紀大了,身體不好,聖上自然是挽留的;第二封說自己用人不察,有失職之罪,乞骸骨想回鄉,聖上自然也是寬慰的;第三封嘛,昨天晚上遞交上去的,寫著什麼還不清楚,程大人能猜到麼?”

程主官的渾濁的眼中不由泛出淚來:“恩師之情,學生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

“程大人是個明白人,要不也不會在進我錦衣衛獄第一天就要懸樑自盡了。紀某也是公事公辦,楊首輔門生遍佈朝堂,聖上也不想翻動朝廷,紀某也不想得罪諸位,紀某只想問聖上想要的口供,所以呢,程大人也不用急著開口,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問。”

話剛說完,一個錦衣衛便跑過來,遞過一個密摺,正是昨日楊首輔請辭的第三道折,這道折中先是感念了聖情,之後的話語卻不僅是說自己失察失職,而是說了幾件官場賄賂之事,數額不大不小,三千兩銀子,正好是一個足夠讓一個首輔罷官卻也不至於讓朝野瞠目的數字,牽涉的人員不過是一地富商,經手人正是自己的學生程主官。

紀指揮使看完笑了笑,讓人給程主官鬆綁,又把摺子遞給一卸下架子便癱坐在地上的程主官。“如何?這首輔大人說的可是事實?”

程主官手一鬆,摺子掉落在地上,他無力的點點頭。

“行了,兄弟們,那就錄口供吧。這位程大人也在紀某手上過了六天,也算條漢子,趙虎,去給他搬把椅子吧。”

程主官的口供和楊首輔的密摺在早朝前便已送到了皇帝的御案前,供證一致,鐵證如山,無可辯駁。

聖上龍顏大怒,痛斥官員腐敗,當場削去楊相官職,朝堂又有一干人求情,稱其年歲已大,於國有功,請求從輕發落。皇帝微微眯眼,道:“秦王覺得應該如何處置?”

秦王出列道:“楊犯觸犯國法,自然應當依刑律處置。依刑律,應當杖五十,流三千裡,服勞苦役。只是楊犯入內閣十多年,夙夜辛勞,年近古稀,父皇前日還問兒臣楊相眼疾是否好轉,說年輕時分楊相一目十行,視力過人。因此兒臣斗膽,求父皇網開一面,免其杖刑,允其還鄉。”

秦王一番話倒是或多或少也勾動了皇上的心思,他一猶豫,下面朝臣便已跪下口呼:“皇上仁慈!”皇帝看了一眼下跪的群臣,不動聲色的道:“那就依眾卿所求,讓他罷官為民,回鄉去吧!”

當第一場秋雨落下的時候,震驚朝野,無數文人士子爭論不已的春闈鬻題案終於結案。薛可看著手中的信報,心裡一陣恍惚,因此案下獄者數十人,楊相削官為民,程官流放廣西,前世她以為的楊妃那堅不可摧的孃家原來勢敗也不過是瞬間。

這場秋雨竟是綿延了十數天。

眼見是黃昏時分,玲瓏閣中其他人均已收拾完筆墨,陸續散班歸家,薛可也叫過阿六,在廊下換過木屐,卻看南宮遠遠過來。

走到眼前時,南宮卻從懷裡掏出一個酒壺,原來多日下雨他馬車一處拔了縫兒,車伕趕去南市修了,雨天行走甚是不便,他不知從哪兒順了一壺酒過來。

薛可見他難得興致,也住了腳,二人便坐在廊裡,就著雨聲喝上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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