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太子一行人兩天後從行宮返程回宮的時候,京中已隱隱有傳言,說是南苑行宮中有人欲對皇上不利,幸虧秦王發現及時,刺客倉皇逃走。

太子回東宮,來不及換衣服便去了抱朴院。

此次之事太蹊蹺了。先是薛可去了南苑行宮之後莫名就帶走了一個馬伕,之後便聽到秦王派人追殺這名馬伕和薛可他們的訊息,他下意識就派了影衛出手。

正當他在猜測這名馬伕的身份時,秦王那邊就已經在聖駕前說這名馬伕是徵西軍的逃犯,還查出了一些此人意圖行刺的證據。他雖然不明就以,也極力辯解,只說自己剛到行宮,聽到一名馬伕出走而已。東宮的屬臣話裡話外也是秦王大題小做,借題發揮。

雙方爭執不下,皇上雖未訓斥他,卻當著他的面訓斥了虎賁軍右統領,一連撤了二十多個虎賁軍中郎將,並讓秦王對虎賁郎繼續徹查,凡有牽涉,一律革職。這番動作明眼人看來,都是對他的安保工作有些不信任了。

他這兩日一直面色沉重,剛從宮裡覆命回東宮後,便趕到抱朴院。此時聽到薛可正躺床上,心下更是凝重,明明影衛那邊回報說是薛可無恙。

太子在樓下等薛可,卻是一直在廳裡踱步,並未坐下來。一轉頭,卻看見廳裡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暗處,太子一時沒反應過來,突然高興起來,一掌打過去:“呂老八!是你!”

呂新剪了頭髮、剃了鬍子,看上去也不過四十歲左右,他挨了太子一掌,心裡一暖,剛想一掌回過去,手揮到一半卻硬生生縮回來,“哼”了一聲。

太子也覺得有點尷尬,解嘲似的笑了一笑:“怎麼了,老八?”

呂新轉過臉,沒有理他。阿六正好攙著薛可走下樓來。

太子皺眉道:“不是說沒受傷麼?這是怎麼了?”

呂新嚷道:“你以為大姑娘和我們這些糙老爺們一樣麼?大姑娘沒騎過那麼快的馬,腿磨破了!”

太子本來就心中有火,再聽呂新說的這麼粗糙,跟他親眼見似的,不由怒道:“還不都是因為你個豬腦子!”

“你個慫說什麼!”呂新從來都是手比嘴快,一隻手已經揪住了太子的衣領。

眼看兩人就要打起來,薛可扶著桌子慢慢坐下道:“呂將軍,且慢!”

呂新一聽,立馬放下手來,小心翼翼朝薛可道:“大姑娘今天好點了吧?”

薛可點頭道:“今日好多了。”又朝太子溫聲道:“殿下這次受委屈了,請恕我擅自做主帶回呂將軍。”

太子瞥了一眼呂新,沒好氣的道:“你不帶回來,難道任由他做傻事麼?秦王那邊正等著他動手呢!”

呂新這兩日在抱朴院也聽薛可說了些,隱約知道是有人要利用他做文章,誣陷太子,也知道太子還存著為薛將軍洗刷冤屈的心,雖然他不明白他們伺機而動、相勢而為是在等什麼機、什麼勢,但起碼知道無論是薛將軍被殺還是為薛將軍平反都是震動朝堂的大事,而他們正在慢慢地策劃這一切。

眼下呂新倒是第一次明明白白聽到秦王要利用自己,他是軍人,也算是身經百戰、足智多謀,但對朝堂上的明爭暗鬥有些繞不過來,也沒想清楚自己就算行刺皇上又如何能攀扯上太子,一時怔在那裡。

薛可問道:“城中傳言怕也是秦王有意為之?殿下可有良策?”

太子道:“這個不妨事。過會我再和他們幾個商議下。虎賁軍裡面倒是被秦王拿掉一塊。”看著薛可有些擔心的神色,又忍不住說了句:“也不妨事。”

太子嘆口氣道:“不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了,老八,幾年沒見,咱們晚上痛快喝頓酒吧!”

呂新怕是有大半年都沒有喝酒了,聽到這個提議也著實有點心動,臉色也柔和不少,隨即又斷然拒絕道:“不了!我怕喝醉了擾了大姑娘!”

打擾?太子突然反應過來,眉一擰喝道:“老八,你這兩天住哪兒?”

呂新一臉自豪的說:“自然是住這院子裡!我就睡這樓下!大姑娘說有我守著,她睡覺都安心了不少!”

太子的臉瞬間黑了下來。然後薛可便第一次聽見太子很熟練的說了一句髒話,呂新終於高興起來,一把摟住太子,對他肚子上打了一拳:“操!小老么,老子就知道你是假正經。”

呂新到底還是被太子拉出去喝酒了。

眼見點燈時節人還沒回來,薛可吩咐道:“阿六,今晚不用準備呂將軍鋪蓋了,明天把嬤嬤從接回來吧,你告訴大家這幾天的事情嘴嚴點,否則嬤嬤非得嘮叨咱們。”

阿六無奈的看著自家姑娘,想想張嬤嬤知道抱朴院睡個男人的反應,不由打了個寒顫,應了聲“是”。

果然過了一會便有個小丫鬟過來傳話,稱呂爺喝多了,太子已經安排在那邊睡下了。

薛可笑了笑,讓阿六端了一壺酒上樓,倚在窗邊,自斟自飲。

薛可帶著點醉意,這也許是重生後第一件真正高興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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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闕在朝堂之上處處受挫後,她隱約便猜到楊四娘要回王府了。

而阿闕從楊府接回楊四娘,楊氏賞了她一碗湯藥,她在不知道腹中有孩子的情況下就失去了它,後來她便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阿闕內心裡怕是心疼而愧疚的,為她單獨闢了一個院子,給她單獨配了廚子、繡娘、雜役還有幾個有武藝的婢女,免了她對王妃的日常請安,也不許旁人進她的院子。

只是,說不清是對自己失望還是對阿闕失望,她不想見阿闕,也不想說話,行屍走肉般活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她知道自己正在一天天的枯萎。她不想說話,不想見人,嚴重的時候她把自己關在屋裡反反覆覆的想著自己會怎麼死去。她一遍遍的想象著薛府每個人的死法,然後把每個人都換成自己,漆黑的夜裡,她盯著帳子上的夜明珠,想著自己一會被腰斬,一會身首分離。

有一次她清晰的聽見新進來的丫鬟問這個人是不是瘋子。她一個人在黑暗的屋裡笑到淚流滿面。

她在渾渾噩噩中掙扎的活著,直到那天聽見阿闕受傷了。

有名馬伕在南苑春獵的時候行刺皇帝,事發突然,秦王以身相擋,中了一刀。即使她偏安於秦王內院,也聽到傳言說是太子指使的,她恍恍惚惚無從辨別。

那一天阿闕站在她院子前,她如往常一樣沒有開門,轉身要走。

阿闕說:“我只說一句話,你聽完再走不遲。”

她頓住腳。

阿闕盯著她的眼睛,問道:“阿可,是不是我受傷也罷,死了也罷,你都不在乎?”

她聽完阿闕的話,面無表情的轉身便走。

阿闕苦笑了一聲,繼而道:“刺客是徵西軍將領,他闖進行宮原是為了替薛將軍申冤,被虎賁軍出手後行刺父皇。”

他平靜的看著她眼睛:“阿可你要救他麼?只要你開口,我就放他一條生路。”

她兩年來第一次正視他的眼睛。

她兩年沒有說過一句話,幾乎忘了要怎麼說話。可是那是徵西軍的人,她苟且偷生,那人卻為她父親拼死伸冤。秦王太知道她內心中唯一的生機了。

她也知道,阿闕在用盡全部力氣想把她從深淵中拉出來,她卻本能的想退縮。他看著她,怔怔的流下淚來:“阿可,我求求你,你說話啊,說一個字也成。”

她動了動嘴唇,想發出聲音,卻發現嗓子沒有聲音,終於用盡力氣說了句:“放了他。”

她不知道阿闕用了什麼法子,七八天後,阿闕帶她出了秦王府。

走了半天的路,馬車停在路邊,她挑起簾子,看見路邊的一個馬車上下來一個人,其中一人腿腳蹣跚,向另一人掙扎著抱拳道:“多謝義士,不知義士如何稱呼?”

那人道:“將軍不必相問。我家主人臨別前還有一言,日後山闊水長,還請將軍忘卻前塵往事。”

那被稱為將軍的人苦笑道:“我手腳俱廢,還提什麼前塵往事,不知令主人是不是與我家大帥有舊?”

眼見得對面的人不搭話,自己解嘲似的笑了笑,掙扎著跪下去磕了個頭,道:“呂某給恩公磕頭了!”一旁那人扶著他起來,又扶他上了馬車。

阿闕放下簾子,輕聲道:“你放心了?”

她突然反身,兩隻手抓住他的袍子領口,要解他的釦子,他胸口被她肘部撞了下,下意識的痛哼出聲。

她扒開他的袍子,只見胸口包著厚厚的紗布,她又發了瘋似的要拆紗布,他疼得只是冒冷汗,一動不動的任她拆。

紗布全部拆開,胸口一道剛剛癒合的傷口輕微裂開。她將他翻轉過來,背上一處三寸長的刀傷,觸目驚心的橫在肋骨處。

她手指終於剋制不住的顫抖起來,他嘆了一口氣,一把把她拉進自己懷裡。他的傷口重新崩出血來,**的身子混合著血腥味和藥味。

她知道自己到底還是回到了人間。

薛可喝的有點暈乎,前世今生混做一團。慶幸的是,這一次,呂將軍完好的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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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和呂新剛喝完酒。分別多年,但男人之間,也許不需要說太多,很快呂新就把自己灌醉了。

只是並不像丫鬟說的,呂新被妥善安置好了。

呂新人橫躺在地上,胳膊和上半身趴在凳子上,呼嚕聲震天。

醉之前呂新還嚷了一句:“老么,你要敢委屈大姑娘,我和你拼了,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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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也有了醉意,看著自己的手。這隻手曾經在氣極之下打過她的臉,一瞬間她的精緻小巧的臉就腫了起來。想起那天她的眼神,他就一陣陣抽疼。

懶得理躺在地上的呂老八,他踉踉蹌蹌走了出去。

揮退了要跟上了的興兒,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只是走了一會,便到了抱朴院的門口。

抱朴院的燈依然亮著。

月色清亮。

他抬頭便看見薛可坐在窗邊,一人自斟自飲。

他腦中一片混沌,忘了不想再見她的狠話。踏步而上。

他的眼睛亮晶晶,盯著薛可同樣亮晶晶的眼睛:“你去南苑就是為了呂老八是不是?你一早知道他在那兒,知道他想幹什麼是不是?”

“是!”薛可一臉坦然。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不相信我?你怕我殺了他以絕後患?”太子的問話一句比一句急,氣壓越來越低。

薛可放下酒杯,平心靜氣道:“我沒有那麼想,只是事關呂將軍,我不親自過去不放心。”

太子也不知為什麼,她總是輕易就能挑起他的怒氣,他努力壓制自己:“那你是如何知道的?南宮都沒有得到訊息。”

薛可抬頭看了看窗外的月色,依然一臉平靜,點點頭道:“東宮的線報確實還需要加強,這件事,是廠衛司徒大人告訴我的。”

太子又勾起前事,有點抓狂地問:“你到底對司徒良說了什麼?他為什麼會告訴你老八的事情?”

薛可微笑道:“對廠衛大人說的內容,我已經稟報過殿下了,我告訴他一個他想知道的秘密,就是唐鶴雲轉世託生到一隻貓身上了。廠衛大人知道這些之後,自然要投桃報李,因而也說了一件我想知道的事情。”

“你不要拿這些胡話來搪塞我!”太子喝道,什麼託生,什麼白貓,這些鬼話他一個字也不相信,他想知道的是為什麼司徒會相信這種荒謬的話。

薛可手指摳著椅子把手上的花紋,垂著頭半晌不說話,半天低聲道:“我昨晚夢見殿下了。”

太子正在火頭上,卻被她這麼輕輕一句消了火氣,粗聲問道:“你夢見什麼了?”

薛可仍然沒有抬頭,繼續低聲道:“我夢見殿下像以前一樣抱著我,親著我,問我舒不舒服,喜不喜歡。”

太子突然想起前年去山西一帶視察水情的時候,堤壩築的高高的,牢牢的,只是洪水一來,便轟然倒塌,洶湧之後,只剩一片狼藉。想說的話被堵在喉嚨裡,一個字都發不出聲音。

薛可起身,想要下樓,太子一把抓住她:“可兒,我……”

薛可輕輕一笑,後退一步:“殿下不是也相信我的胡話了麼?可見說在胡話方面,我是頗有天分的。殿下現在知道司徒大人為什麼會相信我的胡話了吧?

太子不可置信的看著她,手一鬆,退兩步,頹然坐到椅上,看著薛可離去的身影,說不出話。

是的。他突然理解司徒為什麼會相信她的話,不是他傻,不是她說的多逼真,只是她說的,恰好是他心裡渴望的。他相信的,只是他想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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