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驟雨生輾轉數個地方,終於在參廖靜院附近的松樹下找到了活著走出異度魔界的杜芳霖,手裡已經收了七八支箭。幾乎每一處疑似與魔界出入口有關的可疑地點,都有事先預備下的箭者朝天空中氣流最為不穩的地方射出箭支。有些是錯誤的,有些則真正替深入魔界的人破開一條出路。

比如參廖靜院,這處曾經被白髮劍者真實探查過的地域。所以素還真第一個念頭便是來到這裡,只不過途中有事耽擱,故而遲來一步。

杜芳霖坐在樹下,挽起袖子,用手指揉腦殼。

之前的交談並不算是太順利,他正努力將腦子素還真的那張白皙大臉清除出去,再恢復正常程度的思考。某種意義上兩人皆試圖替對方洗腦,結果很是慘烈,一場關於天命與人性的爭論過後,作為旁觀者時滿心的愉悅,此時全數化為滿腔煩惱……這世上為何要有清香白蓮這種人,中原換成傲笑紅塵來做主多好!

“老鐵。”杜芳霖抬起一邊衣袖。

“你這是什麼表情!”驟雨生抬起一邊眉毛,“動過武,受傷了?剛剛這裡還有別的人。”他使勁嗅了嗅風:“素還真?”

杜芳霖席地而坐,放下衣袖,面無表情。

“情況並不美好啊!”驟雨生搓搓泥蹲下身,平視過去,“吾盡力了,事情辦完,人甩不脫……你這表情,這邊也是一樣?”

杜芳霖哼笑。

作為朋友,驟雨生堪稱溫和地抬起剛搓完泥的黑手,想給一個充滿愛心的安慰拍肩:“如今的武林與那時不同,地方不同,人亦不同。你吾皆都已是過氣,想挖牆角確實不易,老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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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芳霖眼神銳利:“停!”

驟雨生瞪眼收回了手。

風平浪靜,林中陽光澄明。經歷過魔城那處赤紅與黑暗,此時兩人相距不遠,不約而同抬頭看向林間天空。

驟雨生:“金八珍該怎樣辦?”

苦境很少有平和安定的日子。

所以此時的寧靜,格外讓經歷過江湖風浪的人從心去珍惜。

杜芳霖:“我會用赦生童子去換。”

事到如今,再往前走,一切皆已註定。留在孚言山的赦生童子的價值也再不如以前,總不能當真看著活人去死。

驟雨生:“吾還以為,如今你當真已然狠心。”

杜芳霖:“我也本以為自己已然狠心。”

驟雨生:“那素還真呢?”

杜芳霖揚袖再起身。“也許,素還真仍然比吾更狠心。”陽光下,他再道,“老鐵,還有力氣繼續陪我一程麼?”論傷勢,在離開魔界之後得到充分修生養息的杜芳霖,根本比不得一路急奔血染長衣的驟雨生那般嚴重。

傷總會好。

人有三兩好友,也許總有那麼一人永不離身側左右。“有何問題?”驟雨生甩開臂膀,“但事後,你要陪吾喝酒吃肉!”

“沒有問題。”

“那下一步,又要去哪?”

並肩而立,面向前方斜陽。

杜芳霖:“去終點。”

終點已至。

離開北域之後,內心從無一刻平定的藍衣書生同樣輾轉數地,但再無所獲。沒有足夠的訊息,付樂書並不能預測事情是如何發展。

他也無法如驟雨生一般擁有足夠的瞭解而形成之直覺,去找到那個也許自己並不想見到的人。

光影明暗替換,一輪血月突然升上天空。付樂書止步,眼前場景變幻,已是虛空獨木,正是受魔將守關者驅使的異空間神無道之場景。

圓木無風而自動,另外一端則站著黑衣紅線臉罩黑鐵面具的別見狂華。

這一回沒有劍子仙蹟緊跟在後的干擾,藍衣書生再無溫和表情。兩人本是舊識,也曾有一場相處之緣分。

“人死了嗎?”

幫助九禍送出路觀圖,以促成這次魔界之行,雖然事到臨頭也曾反悔,付樂書此時心頭仍是沉重。

他修儒學多年,無一日忘卻曾經蒙受之教導,但陰差陽錯,卻還是與魔人有了交集。

別見狂華並不言語,忽而反手,揭下面具。魔界唯一女性先鋒,面具之下的卻是一張秀美而不失英氣的臉。在因傷勢流落北域的那些時日中,唯一見過這張臉的人正是苦境人類付樂書。

彷彿正因如此,而不知究竟是誰引導了誰。待兩人回過神來,付樂書已踏入了異度魔界。但別見狂華卻給不了這名書生想知道的真相。她唯一能確認的,便是昔日道境確實曾有一名使用血色長劍,名為“付詩禮”的人。

但書生並不能因此而止步。

得不到回答。

付樂書上前一步。

神無細劍便在此時急轉而來,在血月下猛然帶起一片血花!

半點也未曾料到別見狂華會對自己出手,付樂書根本未曾提防,驀然停步之時,身軀已被劍鋒刺透。

“為何?”他凝神注視眼前熟悉的容貌。

別見狂華緩緩道:“這一劍,還你昔日救命之恩!”

血月映下,四周場景驟然再度變幻。

一掌擊落書生人影,神無劍的動作沉穩而迅速,所刺之處為氣穴要害,卻一時不會傷人性命。來不及吐出任何一句話,付樂書眼前場景變化,已被排除出神無道異空間之外。

一片空地,正是之前自己所到達之處。紅月消失不見,彷彿神無道之主前來目的,只為揭下面具,奉還一劍……這是警告。

過河拆橋,九禍要針對他下手了。

劍傷封閉氣脈,血灑入土,付樂書身軀一晃,穩住腳步。別見狂華非是與他敘舊,而是奉命造殺。留情一劍,抵還救命之恩。但那人究竟死還是未死?付樂書再不去想別見狂華之事,一手強催血脈,運氣急轉身形,向北域行去。

紅月隱沒天際。

神無道守關者除去劍上血跡,由圓木一躍而下。

空間轉換之後,別見狂華獨自出現在失去主人的天荒道上。她慢慢走向那座無名墳冢。先鋒者已死,失去魔魂,再無復活機會,甚至連屍體也留不下。風中櫻花化為黃紙漫天灑落,這處孤墳中並未埋藏有人。

僅有一柄弓刀藏了鋒刃,插在黃土堆前。那時當別見狂華與付樂書一起進入異度魔界,才知三路守關者僅餘自己,而昔日相處之同僚死傷殆盡。魔之執念,實則最為重情……別見狂華根本無法容許自己再動情。

“女後之命,這是最後一次。”

別見狂華將手中面具放置在弓刀之側,低沉聲音道,“吾會殺他,替汝與其餘魔將報仇!”

付樂書口中那人未死,杜芳霖已離開異度魔界。

九禍下令殺付樂書已絕魔界秘密洩露。但別見狂華卻認為,中原人絕不會容下一名背叛者,留下書生性命不但能還救命恩情,更能追溯其蹤,再次找到那個人!

剛剛好,春秋硯主也是這樣想的。

從這名離開孚言山後便不知所蹤的弟子留下路觀圖開始,一直到付樂書出現在琉璃仙境以積極促成魔界之行。孚言山能容下一名叛逆者,卻容不下有違昔日教導,而與邪魔合作的人!

沿途荒草,夕陽斜墜。

往北域而行的付樂書一路疾行,本意是要去鉅鋒裡探聽訊息。

前路不通,終點已至。

“古今閒事一紙輕,漫草行書筆通神,何得此心如硯薄,非人磨墨墨磨人。”黑髮結為兩絡,一身黑衫金衣的儒者手持一管狼毫,袖中籠著一本舊冊。

詩號聲中,攔路之身影背對斜陽而立,影子在山路上拖長。“師兄。”墨磨人轉過身來,眉斜飛入鬢,清俊的臉上是一貫的溫文悲憫,“終點已至!”

有人攔路。

付樂書中止前行之腳步,聲音溫和而沉穩:“與吾同樣離開孚言山的你,同自然也想知道那個答案。今日在此地攔路者,不該是你墨磨人。”

想知道怎樣的答案?

不過是昔年同門生死,原因何在!遠赴道境的劍者手持劍上血色,因何而來。為何記憶中的人一夕消亡,連一具屍體也尋不回?

孚言山上,桃源之景,確實虛實難辨真假。

“答案早已寫在書中。只是師兄你一直避而不見,卻不肯去看!”終點已至,再容不下行差踏錯之人。

收到訊息的墨磨人無法再行坐視,現身出聲提醒:“再往前,你會死。”

“讓伊過來。”

後方風中,卻是驀然出現了杜芳霖的聲音,平淡,悅耳,但再無任何溫文。

“為何要從魔界中尋?他想知道的事,皆可以前來問吾。”

萬籟俱靜。

一時再無人出聲。

付樂書越過挺直脊樑骨的墨磨人身邊,一步步往前走,胸前被劍刺中的傷又再發作,讓行動漸漸艱難。

前方有一名逆光之人。

驟雨生靠在巖壁上,不知從何處翻出小刀修理指甲。

杜芳霖背著手,站在陽光下。

“你有什麼疑問?”他聲音不變,“想知道什麼答案?”一直以來,刻意遠離這名弟子,是為避免衝突,也是不想再折一個人。付樂書實不該再從西北之域回來。這個人,這名書生,這個塵封已久的名字,便該只存在於北隅太傅的回憶裡,絕不應該再走入現實中來!

“你問。”杜芳霖道,“吾答!”

風之盡頭,道路的中間。藍衣書生停下腳步,

“師尊。”

付樂書道。兩人目光相接之時,他一翻破舊摺扇,扇現出一小片赤紅鐵片。殷紅如血,正是從魔界取來卻無法分析其中成分的血色殘劍的一部分!長久以來只想逃避的疑問,心中信念與實際之間的掙扎,“春秋硯主之劍下,是否有過這條人命?”他問,“師尊,你且回答。你之手中,是否有殺過無辜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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