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藍閣。

在隱隱逼人的壓力下,北辰太傅玉階飛依然能夠保持清醒的頭腦。他在做付樂書學生的那幾年,曾見過春秋硯主的畫像,也聽說過這位儒門高層的為人。杜芳霖既然親身來此,必然有的放矢,不會做空穴來風之事。也就是說,現任北辰皇朝太子元凰身份一定有問題。

結合一直以來朝堂動向,玉階飛心中已然肯定。“國有國法,遵循法理,如是各行其道,則可安朝堂。”北辰太傅如此回答。

杜芳霖撫弄摺扇。提法理,這是索要證據呢。他道:“替太后接生之御醫如今安好?”

“嗯?”

“堵不如疏,君子觀天知地,當明常理。若君不為君,一國之運該何依何從?”你盤算著教好徒弟,有問過你們家龍氣的意見嗎。

玉階飛沉思。

“鳳先凰後,國運人情。儒以人為本,順天利民。”杜芳霖揮動摺扇,四周霧氣一散:“汝可聽聞,滅龍生龍之法?”

人定勝天什麼的,也要提前準備,你看本儒態度這麼好,像是要君子你大義滅親的模樣麼,法家那一套,儒門不背鍋。玉階飛深深吸一口氣。

“今日到此為止。”卻聽杜芳霖悠悠又道:“三日後,吾會再來!””

玉階飛目光微動,覆扇行禮:“恭送硯主。”

三日後再來。

也許就能在蕭然藍閣裡見到北辰太子元凰。

杜芳霖的打算只是為了提點玉階飛一些事。有目擊者在,實際上並不是先皇之子的北辰元凰,身世硬是要隱藏是藏不下去的,遲早過不了象徵北辰國運龍氣的那一關。若是非要推太子上位,北隅必然要生變故。但早做準備,卻可以設法再造龍氣,支援太子主政。

更何況,那位遺失在民間被龍氣所承認的真正太子,先皇庶長子北辰鳳先真的不適合入朝主政嗎?

對,不適合!

有人插手,混沌的北隅星象已趨明朗。當杜芳霖根據星辰指引,在一處遠離皇城的普通市集裡找到當街賣唱的真太子北辰鳳先之後,即刻確認了這一點。這個擅長彈琴做歌的少年眉宇間皆是自足和快樂,舉手投足粗俗但一派自然,一看就不是混跡朝堂的料子,除非經過時間的改造和有合適的物件扶持。但北辰皇朝內憂外患,最缺時間,合適的輔佐大臣又一心向著徒弟假太子。這個北辰鳳先要是做皇帝,沒前途的。

確認這一點後,剩下就是瞭解假太子北辰元凰本身之心意。三天時間,以玉階飛的辦事效率,想來要證實和說清事情綽綽有餘。於是出手打暈了無能反抗的北辰鳳先,杜芳霖準備返程,再入蕭然藍閣第二次去見玉階飛。

當北辰鳳先猛地睜開眼,從軟綿綿的床榻上翻身坐起時,人已在北辰皇宮。屆時,北辰元凰正在蕭然藍閣接受自己的身世真相。玉階飛以他的血與太后之血相驗,確認被自己關愛了快滿十八年的徒弟當真不是先皇親生子。事情到了這地步,北辰元凰到底會是誰的兒子,那已經不重要了。

竹林內。

剛剛經歷了一場人生顛覆的北辰元凰慢慢行走在一片清幽之中,彷彿一夜之間所有人生目標已成一場笑話,原以為需要自己揹負的責任不過是空談。

一個人若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又有什麼立場活在世上。這個時候的北辰元凰還是一名未曾經歷成年遊歷對未來充滿憧憬的青蔥少年。

他是真正感覺力不從心的沮喪,甚至有些不敢再回頭面對原本熟悉的一眾人。

“哈……”北辰元凰無端苦笑,一時心緒浮動,忽然想真正丟棄這並不屬於自己的皇位,掉頭去和太傅說自己放棄了。

竹林下,忽而有摺扇合攏之聲音。“你的父母,是北辰三王與其王妃。”

北辰元凰腳步一頓。

這是一個聽似溫和的聲音,不疾不徐。轉過身來,就見到幽靜之處,一名白衣墨裳之儒士肩罩玄絲外袍,面容肅然表情悠閒,白髮一絲不苟垂落肩頭,冠冕若硯戴青松之玉簪,髮間點綴碎晶似星光點點。以北辰太子的眼力,看不出這名出現在蕭然藍閣的白髮儒士究竟有多大年紀。但他卻能判斷,此人或許該是老師玉階飛的好友,也正是那位從中原遊歷帶來他之身世真相的人。玉階飛並沒有向自己弟子介紹春秋硯主。因為杜芳霖並無意表明身份。

“你可有疑惑?”溫雅的聲音配上杜芳霖絲毫不為所動的表情,反而讓北辰元凰心中一緊。

“見過先生。”

依照玉階飛的教導,北辰元凰行禮的動作優雅好看:“元凰並未有疑惑。”

人教得不錯。

杜芳霖評價。

“北辰太傅屬意你為下任帝王。”

“元凰……”北辰元凰想了想,終究是少年苦惱,吐露心聲:“怕有負太傅所託。”

“該是你的。人不會天生便能做帝王,你從小到大所學所思,非常人所能接觸。”杜芳霖道:“若人生而為人,又何需儒門教化。你只是缺少了一個機會。”

是這樣的嗎?不知為何,北辰元凰心裡一鬆,眼眶發澀。或許他之猶豫遲疑,也只是差了一個人對他說一句:合該是你。十八年來一朝一夕皆是為了國事而領悟學習,若真要放棄皇位,值得嗎?

北辰元凰心道,不值。

但他那位已被太傅送去皇城的兄弟又是怎樣想的呢?也許他不該逃避,而是應該回去見一見那個人,那個被自己佔據了名分大義早已滿十八歲的北辰鳳先。

杜芳霖見北辰元凰情緒緩和,便轉身離開了蕭然藍閣。

這之後,有一封信伴隨一片青翠竹葉被送至北隅皇城三王爺北辰胤的府邸。這段時日邊關稍微平靜,肩負帶兵之職責的北辰胤並未離開皇城。見到竹葉的時候,他以為是太傅玉階飛有事傳信,但揮退下人攤開書信,裡面卻是一張棋譜。棋道通兵道,北辰胤精通兵法,一看便知棋譜是半局殘譜。他心中不明所以,便在花園的石桌上將棋譜平放,試圖從中間找出線索。

然而並不精通天時的北辰三王爺並未察覺到,在他開啟書信的那一剎那,花園中的風便靜了。當棋譜入眼之時,無形中已在牽引觀局之人的心神。而當北辰胤將棋譜放置在石桌上,仔細研究,整個花園環境驟然模糊,下僕彷彿忘記了府邸中還有這處所在,也忘記了花園內還有府邸的主人。

棋譜殘局逐漸擴大,似有屍山血海伴隨兵戈之聲迎面撲來。北辰胤越看越是想替距離自己最近的白子找出一條生路,隱隱中無邊戰陣已在他眼前鋪開,剎那俗世皆望。

而正是這個時候,杜芳霖出現在玉階飛的眼前。

“可以動手了。”唯一可能會攪局的因素已被排除,正是自主意識太多的北辰胤。

“滅龍生龍,需要引動如今龍脈之氣,構建龍穴之事,亦要多費功夫。”玉階飛搖頭,放下三日前才翻出來的那本書籍:“此事難成。”

能拖延北辰胤的時間,不過兩三日。哪怕北辰鳳先願意配合登上龍座引動龍脈之氣感應,有什麼辦法能夠讓著落在真皇身上的龍氣消失,再在短短時間裡於指定地點另開新局呢?

杜芳霖道:“龍氣之事,汝無需過問。”

“但有一件事玉階飛卻想先問硯主。”北辰太傅手中絨扇一揚,“既然已說服先皇之子北辰鳳先禪讓皇位,龍氣之更替自然順應天理,無需滅龍生龍之過程。敢問硯主,為何呢?”玉階飛不吭不卑,雖然修為遠遠不及眼前儒者,目光直視之下,態度更顯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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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還是沒能瞞過去。

杜芳霖慢悠悠道:“因為,你們保不住。”如果能保住,還需要他走這一趟麼?區區北隅,還並沒有被放在儒門一方之主眼中的資格,所為者無非是預防日後會給中原帶來太多麻煩的槍都王者玉梁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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