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村,秦忘家。

“噝……”秦姬氏條件反射的縮回手,雪白但略顯粗糙的手指上一滴鮮紅的血滴慢慢變得圓潤飽滿,最終滴落下來。

秦姬氏怔怔地看著血滴出神,她突然感覺特別的疼。那疼,來的異常突兀,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疼,疼到骨子裡,疼到靈魂深處。就像她手裡的鋼針,一點點刺穿她的心。

秦姬氏身子一震,彷彿意識到了什麼,美麗的眼睛裡淚水滾滾而下。她的眼睛裡滿是深不見底的絕望和哀傷。在那一瞬間,她的瞳孔甚至是死灰的顏色。

她微微顫抖著站起來,在房間裡茫然而又踉踉蹌蹌地走動,就像迷失方向的夜行人。踉蹌的步伐、瘦弱的身軀、木然的表情,簡直就是一個行屍走肉,讓人擔心她隨身會倒下。

但她畢竟是個堅強的女人,堅強到微微不近人情的女人,她終究沒有倒下,只是不停滑落的眼淚還表明她是一個有情緒的活人。

母子連心,就在秦忘在生死邊緣上掙扎的時候,遠在幾十裡之外的秦姬氏好像意識到了他已經出事了。不為人知的經歷讓她沒有像其他女人一樣呼天搶地,但是卻並不妨礙她心疼到生無可戀。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她自己的一生,讓她的心裡充滿悲傷之外的各種其他情緒。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她一下子就恢復了生命力。她徑直跑到自己房間的衣櫃前面。她用力扯開破舊的櫃子門扇,發瘋了一般扯出整整齊齊的衣服、被褥扔到身後。她是如此的急切,粗重的鼻息、紛飛的衣物、滾滾的淚水,讓她看起來像個被魔鬼追趕的孩子,聲嘶力竭地拍打著家門。

她快速撕扯著在這個村子裡絕對是最高檔的衣物,毫不憐惜,越接近底部,她眼睛就越明亮,臉上的神采也越來越豐富,最後臉上呈現一種病態的嫣紅。

她終於在箱子的底部找出一個用紅色絲綢包裹的物什,絲綢光滑如絲,反射著一抹明亮的雪光。如果有識貨的人在這肯定會大吃一驚,在這個一貧如洗的山村,在這個破舊的衣櫥裡,居然會出現一直作為大燕皇家貢品的蜀錦。

蜀錦專指蜀地生產的絲織提花織錦。多用染色的熟絲線織成,大多以經線彩色起彩,彩條添花,經緯起花,先彩條後錦群,方形、條形等骨架添花,對稱紋樣,四方連續,色彩鮮豔,對比性強。與金陵的雲錦、蘇州的宋錦、廣西的壯錦並稱天下四大名錦。

而她沒有任何停留,絲毫不顧及名貴的蜀錦,很粗暴地撕開它。最終,呈現在她手掌裡的是一個四指見方的紫紅色檀木小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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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剛一露出來,秦姬氏狂熱的神情突然變得緩和下來,甚至流露出一種微不可察的、淡淡的羞澀。瘋狂的動作也變得無比輕柔,就像捧著自己的孩子。她莊重而小心地開啟匣子,還未見到匣子裡面的物什,一抹青綠的光芒就飄逸而出。那抹青綠,像一杯綠茶,賞心悅目又沁人心脾;像一汪碧泉,溫潤恬靜又清涼襲人;像一縷清風,飄影無蹤又無處不在。

秦姬氏閉眼享受一會這抹青綠,神情終於變得恬適而安詳。十四年來,第一次拿出這件東西,沒想到,韶華老去、苦難似海。它在她的生命裡還是這麼不可割捨。她以為她放下了,原來不過是自欺欺人,時光雖如風,那麼刻骨的過往,又怎麼能隨風飄散?

那是一塊美玉,碧綠的、毫無一絲雜質的上好和田碧玉,整塊玉被雕成了近似太極裡陰陽魚的形狀,只是尾巴弧度略緩了些,更像一半的桃心。晶瑩剔透的就像是水做的一般,好像只要捧在手心一小會兒,它就會化作青煙,嫋嫋無蹤。玉上用上古小篆體寫了一個“宇”字,不禁讓人聯想到這塊玉也許有另一半,想必它是定情的信物吧。

“宇郎,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秦姬氏輕輕撫摸著美玉,恬靜羞澀的眼神再次被傷痛填滿,“現在我已為人婦,為人母十六載,本不該這樣的。可是斷山沒了,現在忘兒又沒了,過不了幾天我也要去找他們爺倆了。這輩子我對斷山真的不好,一直冷冷淡淡的。不是我不想,我也想忘記過去和他好好過平凡的日子,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可能,我也不敢做到,他是一個英雄,我擔心哪一天會因為他而忘了你吧。”

似乎看見了秦斷山那憨厚的面龐、想到了秦斷山平時對她無微不至的體貼和在她面前的小心翼翼,她的眼睛裡在這一刻充滿了內疚和歉意,有了那麼一點溫柔和情義。

也許秦斷山一輩子都沒有見過自己婆娘現在的樣子,他見到的永遠都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美則美矣,卻是那麼冰冷,拒人於千里之外。

“忘兒也沒了,其實他執意去打獵的時候我就猜到了是這麼個結果。”母子情深,自語到這,秦姬氏終於嗚咽出聲,哭聲嗚嗚咽咽,如杜鵑泣血,猿猴哀鳴,淚水像蓬勃生長的樹枝、像渠水流進了田裡、像雨滴打在瓷盤裡。

“可是我真的沒辦法拒絕,這孩子和斷山一樣的執拗,就算我管住了一時,也管不住他一世。”嗚咽的哭聲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我明白,他不甘心,他要到那該死的太行山去尋找他爹。他從小就崇拜他爹,他不相信他那麼強壯的父親會這樣不明不白的消失不見。我自幼教育他百善孝為先,身為人子,他一定要見到自己的父親,生見人,死見屍,我又怎麼攔他?”

痛哭了好一會兒,秦姬氏強烈的情緒終於化為平靜,雖然臉上還有淚水,但是平靜的語調讓她的自白聽起來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宇郎,我好悔啊,後悔對忘兒不夠好,其實在我心裡我一直把他當做鎮兒,現在的鎮兒一定在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以後更是人中龍鳳,但是我只想忘兒平平安安的活著。這些年我只教他讀書,從來不願意他跟他爸學本事。我知道,如果忘兒太有本事,他們兄弟倆以後難免有刀兵相見的一天。但是有時候我又不甘心,你知道我是個心高氣傲的性子,我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兒子以後會是個凡夫俗子,心裡就不是滋味。我心裡真的好矛盾,這些年老是因為自己心情不好跟他發無名火。我知道我對不起他,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看著他吃穿用度普通我生氣、看他跟村裡人相處的很愉快我生氣、看他跟斷山上山打獵我更生氣。這麼多年了也真是為難這孩子了。”說到這裡,秦姬氏臉上滿滿的愧疚。

“宇郎,你在那邊過得還好嗎?我知道他們的父親實在是對不起你,但是你不要怪我,我想隨你去的,但是當時他們那麼小的人兒,我實在不忍心。那件事發生的時候,鎮兒才兩歲,忘兒還沒出生,我真的捨不得離他們而去。要怪,你就怪我對不起你吧。我們四人一起長大,你們三個對我都有意,我都知道,我心裡是喜歡你的。但是家族的壓力讓我不得不退步,父親更是以死相逼,我不得不背叛你。那些絕情的話不是出於我的本意,我更不是故意出賣你讓你的家族落到那個下場的,你不要怪我好嗎?我努力在你們之間緩和關係,只是實在沒想到最後會是這麼個結果,他,他……他也沒想過殺你,畢竟你們也是兄弟情深,他也是受到家族的壓力……”秦姬氏的語氣裡滿滿都是心虛,他太瞭解自己夫君的性格了,為了達到目的向來都是不擇手段,更不會顧及舊情。對自己的親兄弟尚且下得去手的人,就別說別人了。

“當他親手把刀刺進你的胸膛的時候,我的心也就死了,我再也不敢跟那個瘋子一起生活了。哪怕他有滔天的權勢,哪怕他能給天下所有女人都想要的尊崇。所以我逃了,逃到這個窮困的小山村,這麼多年都平靜的過去了,只是誰也沒有想到我會落到這樣的下場。這也許是上天的懲罰。宇郞,我要是到了那邊見到你,咱們就忘記這些好嗎?”秦姬氏就這樣,平靜地喃喃自語,語調不急不徐、不悲不苦、不焦不燥,像一條緩緩流淌的河。不知道說了多久,河流流淌了多久,直到天色慢慢暗下來。

夜幕漸漸低垂,黑暗一步步向大地上的雪花壓迫過來,似乎想要用它的黑暗吞噬雪花的雪白一般。那雪花卻並不甘心被壓迫,依然放肆而倔強的反射著刺眼的光芒,像一柄柄利劍刺破黑暗。那天和地,就在這黑暗和雪白的交織中,朦朦朧朧,昏昏暗暗。

在這朦朧和昏暗裡,一股火光從秦忘家沖天而起。

那火熾熱而狂暴,瞬間就吞沒了秦忘的家,吞沒了秦姬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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