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三訕笑道:“洪三運氣好,在仙倦遇到青幫長老黃尚,因其抬愛,洪三才得到此貼,不敢以‘悟’字輩門生自居。”

張萬霖冷哼一聲:“所以,你以為將黃長老搬出來,我們就不敢動你了?”

洪三道:“大帥誤會了,我今日重回上海,當真是來向您負荊請罪的。”

“負荊請罪?”張萬霖冷笑道:“好啊,我倒想聽聽你怎麼負荊請罪,你的罪在哪裡?荊又背在何處呢?”

洪三道:“罪,當然是那日我不該被色心衝昏了頭,劫了大帥的四姨太。為此,洪三後悔不已。”

張萬霖笑道:“你後悔了?怎麼個後悔法我聽聽?”

洪三道:“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本來我還不信,這一年是深有體會,徹徹底底明白了。仙倦不比上海,生火得拾柴,喝水需擔挑,吃菜要靠自己種,柴米油鹽樣樣缺,鍋碗瓢盆件件殘,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你今天是來訴苦的?”

“當然,落得這步田地完全是我洪三自作自受。”

“說完了嗎?”

“還沒有,我還有三件東西孝敬三位老闆。”洪三邊說邊口袋裡拿出三樣東西,一一介紹:“這是一罐英國產的髮蠟、一瓶法國產的古龍水,和一盒福壽膏!”霍天洪看了一眼一直不吭聲的陸昱晟,皺眉問道:“這三件東西是什麼意思?”

洪三道:“我知道三位老闆什麼都不缺,一般東西也看不上,我本想弄點好東西孝敬三位,可誰知一下火車才知道這大上海大罷工,什麼都買不到,我花了大力氣,才淘到這幾樣東西出來……完全是洪三的一片心意……”說著,把福壽膏遞給霍天洪:“洪三知道霍老闆沒事喜歡抽兩口,只不過,我聽說這上海的各路大小煙館都斷了煙土,就算身懷千金,也難抽上一口。就想盡一切辦法找來這盒福壽膏給您。”

霍天洪點點頭,不置可否的說道:“你知道的還不少,還知道什麼?”

洪三道:“洪三還聽說永鑫公司名下的幾個碼頭漕運、海運、陸運也都停了,別說這些福壽膏、洋貨,就連白麵、大米都進不來上海城,飯眼看都要吃不上了……”

陸昱晟微微一笑:“洪三,聽你的口氣應該知道這場罷工的原委吧?”

洪三道:“因為干係到公司的切身利益,所以洪三這才多方打探了一下,也不知道準還是不準?”

霍天洪:“說。”

洪三道:“聽說事發是日本人槍殺了一名叫顧正紅的勞工,結果導致一連串的罷工罷課。目前矛盾最集中的三方應該是上海總工會、上海總商會及代表外國勢力的英租界總領事霍頓。”

陸昱晟點頭道:“看來你是有備而來。這樣一說,上海總工會的嚴華是你結義大哥,總商會的於漢卿是你半個岳丈,你又與英租界總領事霍頓之女有救命之恩,所以……”

張萬霖聽陸昱晟的語氣顯然是想讓洪三當調停人,然而

這件事顯然是他無法忍受的,猛然打斷陸昱晟,起身衝著洪三嚷道:“沒什麼所以,所以我還是會要你的命。”話音未落,居然從口袋裡掏出手槍直射洪三:“砰!”然而這一槍並沒有打中洪三,只是與洪三擦肩而過,打在旁邊的一個大花瓶上,隨著嘩啦一陣聲響,碎瓷爛片散落滿地。

霍天洪連忙拉住張萬霖的手,喊道:“老二,不急!我倒是想聽他繼續說下去!”

“大哥!”

“大事為重!”

張萬霖強壓怒火,把槍放回懷中。

霍天洪扭頭道:“洪三,你繼續說。”

洪三長出了口氣,說道:“大帥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所以我才說自己要負荊請罪、戴罪立功。罪,我已說過;這荊便是我希望可以有機會調停這次的罷工,這樣不僅有機會可以為上海的貧民百姓做點事情,更可以解救永鑫公司於水深火熱之中。”

張萬霖一臉殺氣的瞪著洪三,沒好氣地道:“洪三,你真當自己是菩薩嗎?你說調停你就調停?”

洪三道:“可是洪三也實在想不出,什麼人能比我洪三當擔這個角色更合適了……莫不如這樣,三位老闆給洪三一段時間,如果調停成功,此前的錯事就當我洪三太過年輕,大帥就放我洪三一馬。如果調停未果,大帥再把我洪三千刀萬剮不遲。”

霍天洪扭頭看了看張萬霖:“老二,這事兒你要表一個態了。面子重,生意更重……”

張萬霖盯著洪三看了半晌,緩緩問道:“你要多少時間?”

洪三道:“三個月。”

張萬霖搖頭,伸出一根手指:“一個月。”

洪三道:“兩個月!”

張萬霖提高聲量:“一個月!”

洪三一咬牙:“好,就一個月!”

張萬霖道:“我就給你一個月時間,調停了罷工,我便放你一條生路;調停不了,罪上加罪,我會讓你死得非常難看。”

洪三沉吟片刻,拱手道:“三位老闆,洪三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如果這次我調停成功,希望可以重投陸先生門下。”

張萬霖冷哼一聲:“你這叫蹬鼻子上臉!”

陸昱晟面無表情地問道:“我為何要收你?”

洪三道:“從哪兒跌下去就從哪兒爬起來,我希望可以重回永鑫公司。”

霍天洪一皺眉頭:“洪三,你又在討價還價?”

洪三道:“這是我調停的必要條件。”

霍天洪扭頭看了看陸昱晟:“昱晟,你的意思呢?”

沒等陸昱晟說話,張萬霖陡然喊道:“我不同意!”

陸昱晟想了想,說道:“各人各命,人不逆天。我收不收,他留不留,交給天說了算。”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塊大洋道:“頭留,字走。”還未等張萬霖說話,陸昱晟已經將大洋高高拋起。

那塊大洋在空中盡情旋轉,本應很快就落地。但在洪三的記憶裡,

那快決定命運的大洋卻似在空中緩緩翻滾許久,就好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般……

人頭還是字?不過是事物的兩面性而已,代表的無非是“是”或者“否”。人只要活著,總要面臨“是”或者“否”的選擇。在“是”的那一面,洪三看到了三大亨異樣的表情:霍天洪的冷眼旁觀;張萬霖的緊張驚訝;陸昱晟的鎮定自若。而在“否”的那一面,洪三卻看到了自己和林依依的影子,那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吊橋,在飛濺的鮮血中轟然坍塌。深不見底的懸崖下,是林依依的影子隕落夜空。“替我好好活著。”她說。然後,她鬆開了手,從此永遠的消失在他的世界裡。

“不要啊!”那痛徹心扉的三個字再一次震徹了洪三的耳鼓,震得洪三耳朵嗡嗡作響。

後來,洪三還是爬上了懸崖,獨自一人。他甩掉了剩下的青幫殺手,在一個寂靜的夜晚偷偷潛回仙倦村山頂。

黃尚在聽到林依依的死訊時也是頗為傷懷,他輕輕嘆了口氣道:“我就知道張萬霖不會罷甘休,卻沒想到他會把事情做得這麼絕。”

洪三這幾日來都沒怎麼休息,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卻仍難掩蓋臉上的悲傷。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淚,一天到晚只是看著手裡僅剩下的那一枚“隨心所欲”發呆,耳畔不時迴響著拐爺說過的話:“賭場你可隨心所欲,人生豈能隨心所欲?”

拐爺說得沒錯,人生又豈能隨心所欲?洪三雖然放棄了一切,到頭來還是無法擺脫這世上的紛爭。什麼是江湖?這就是江湖。你脫得了水,但脫不了地;你跑得了和尚,但跑不了廟。一入江湖,身不由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只是……為什麼這一切要報在林依依身上?她才是身負血海深仇的人,話本和戲臺上類似故事的結局不都是主角報了仇,最後皆大歡喜嗎?怎麼到了林依依這裡就全變了一種演法?到底是誰在撒謊?為什麼現實的故事往往都是惡人笑到最後?難道這世上真的沒有天理、沒有公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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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洪三終於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將之裝進一個小皮箱。然後,反覆環視這間住了一年的房間。這房間裡滿是她的味道,也滿載著他們快樂幸福的記憶。

當黃尚推門而入的時候,洪三已經拎起皮箱準備出門了,黃尚攔住洪三,皺眉問道:“你想清楚了?”

洪三堅定地點點頭:“對,回上海……報仇!”

黃尚無奈地嘆了口氣,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洪三:“如果霍天洪還講一個長幼,講一個同門,這東西沒準可以救你一命……”洪三接過信封,波瀾不驚的點了點頭。

離開仙倦村後,洪三前往縣城,又在縣城僱馬車到省城,從省城坐火車來到上海。在總工會找到嚴華後,洪三拉嚴華到一個沒人的角落裡,講述了自己這些天的遭遇。當嚴華聽到林依依死訊的時候,臉色不由得沉重起來。他背對洪三沉吟許久,忽然問道:“這麼說,你回來是為了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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