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打量著由江懷引入外苑,卻跪在亭臺外,顫顫兢兢不敢靠近的展旺。

五十出頭的年紀,今日特意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夾絮長袍,膚色雖不那麼白晳,一張臉上皺紋卻還不多,可見平常保養得不錯,想來是因昨晚休息得不好,眼瞼有些浮腫,眉心疏闊,下頷方正,十一娘想起凌虛、琅濟兩位師公從前“指點”的皮毛相術,這樣的面相,不算大奸大惡。

可十一娘當然不會以相術為標尺,事實上她昨日已經交待白魚留心這展旺的行動,自他得知兒子獲罪,先是去找了幾個展肚子的同僚,後來又拜訪了昨日在場觀審,又與展肚子素有來往的幾個紈絝,目的當然是為了打聽事發詳細,卻至始至終沒有去找毛維黨求助,這便足以說明問題。

展旺應當預先不知展肚子的行徑,否則一當事發,他沒有必要再從旁打聽,而是會立即與毛維黨聯絡了。

可是展旺又相當機智,因為在他打聽得知事發經過後,選擇直接來晉王府求情,當然也明白展肚子背定了黑鍋,就算兒子是被毛維利用,毛維也絕不會為這麼一個卒子與晉王府針鋒相對,要保展肚子一線生機,只有哀求晉王府網開一面。

而展旺這時,雖然聽聞了昨日府衙刑堂,晉王一聲未吭,主持大局徹底平息民憤者為晉王妃,固然明白今日能放兒子一條生路的決斷人是誰,這時也不敢盯著王妃打量,以便察言觀色斟酌言辭,更不要說他跟著一個宦官進了晉王府,來到這處花苑,眼角餘光睨見晉王竟也在場,正拿著方錦帕聚精會神地擦拭一把長刀,言行更不敢有絲毫莽撞,老老實實跪在亭臺外頭,連那求情討饒的話,一時也不敢哭訴出來。

十一娘很覺無奈,交待江懷:“讓人再靠近些吧,跪得那麼老遠,實在有礙交談。”

賀燁依然聚精會神擦拭他那兵器,但也早將展旺暗暗掃視了一遍,心中正在度量:雖說古禮鄙束商賈,甚至許多朝代,明律規定工、商戶之子不得入仕,不許乘車服錦等等,但至廣朝,便有扶持商賈之政,許多富賈置田已不受律法限制,到了大周,初期仍然不許商賈子弟入仕,明宗之後,這條文也逐漸廢弛,到了眼下,商賈子弟入仕非但不再受絕對限制,置豐田、居豪宅也比比皆是,商人穿著錦衣華服更加司空見慣,可這展旺,今日穿著如此寒酸,是打算著哭窮博取同情?王妃意圖索賄,別被這奸商矇騙,動了隱惻之心一時手軟,便不划算了。

原來昨日府衙上演那大出一場鬧劇,十一娘與陸離卻都不打算乘勝追擊,今日陸離連應卯都沒去,晉王當然更加不會愛崗敬業,他又甚是好奇王妃如何索賄,乾脆便留在了王府,等著展旺送上門來。

展旺經江懷一請再請,也只好壯著膽子無視晉王手中的長刀,在亭臺外頭除了鞋履,入內跽跪,直到這時,他才帶著哭腔匍匐求道:“殿下、王妃,草民自知犬子罪不可恕,但還望兩位貴人明鑑,小兒不過區區衙役,斷然不敢欺逼良民,此事之後,必定有上官壓逼,小兒論罪僅為幫兇,還望貴人看在未遂情面,減輕責罰,饒小兒不死。”

居然還通律法?

十一娘心中便更加篤定了,話卻說道:“令郎可堅定得很,論是嚴刑加身,自知死罪難逃,也一口咬定皆為自身違法,身後並無主使。”

展旺一聽這話,險些沒有翻著白眼昏倒過去,他也實在弄不清楚一貫孝順的兒子這回怎麼會自作主張,甚至死心踏地要為毛維黨背這黑鍋,咬一咬牙,將腦門重重磕向地板:“王妃,還請王妃給予小民一個機會,若讓小民質詢犬子,他必然不敢隱瞞實情。”

賀燁冷冷瞥了一眼展旺,心說這人也太不識趣了,縱然展肚子背後有人指使,可他這般行為,確該當死罪,交不交待又有什麼意義?若真是精乖,這時該當奉上賄賂才對,搞得王妃如此被動,還真要逼得王妃主動索賄不成?

於是賀燁勾一勾手指,讓江懷靠近,二話不說便從宦官頭上揪下一根頭髮,放在刀刃上吹了口氣……

“吹毛即斷,真乃神器!”晉王殿下格外誇張地挽了一個刀花。

十一娘:……

展旺:!!!

然而十一娘堅定不移地無視晉王:“讓阮長史,這便將展家子帶來這處吧,我也頗為好奇,要是展大郎明知死罪難逃,為何還要行此惡事?!”

展肚子自打昨日受拘,也挨了上百鞭,再加炙烙印骨,如今被提來這處,雖然不至於奄奄一息,一件白衣上滲出的血跡斑駁也甚為可怖,十一娘不動聲色,卻讓展旺這當爹的倒吸一口冷氣,但他眼看著兒子不依不饒一心求死的堅決,咬牙撲上去又是一番暴打:“你這逆子,怎能行為這等惡事?!殿下與王妃寬仁,只要你交待背後主使,必會留你一條生路,你還不實話實說!”

兩飛爪上去,展肚子臉上又添幾道血痕。

但賀燁顯然格外不滿展旺自說自話過於明顯的表演,將長刀一擲,居然入木三分,直插在父子兩跟前:“你若真是大義滅親,本王自然不會連坐。”

展旺已經被那把刀嚇得跌坐當場。

十一娘卻留意見展肚子眼中一亮:“阿父,是兒子大逆不道,甘領死罪,死在阿父手中,總比死在旁人手中更強。”

好個鐵骨錚錚,直到這時,居然還視死如歸?!

十一娘盯著展肚子看了一陣,笑著說道:“大郎這樣孝順,令尊又怎捨得大義滅親呢?令尊若真有自保之想,今日也不用來晉王府了。”

這話音才落,她便感覺到兩道絕決目光,帶著必死的戾氣,冷冷迎視。

十一娘仍然不以為然,笑意不減:“展大郎,你當我不知你只是個替死鬼?我根本便不在意你之口供,而你,也將你之口供看得過於緊要了……你一介衙役,應當不會勞動毛大尹親自威服,你雖屬太原令管轄,但太原令於墉也頗優柔寡斷,毛大尹應當不放心將諸多事宜皆交託於他,故而我斷定,威服你者,十有**便是毛趨,他看重你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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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休要血口噴人!”雖然被綁住了手腳,展肚子忽然的狂躁,卻也讓晉王微微蹙眉,兩眼緊叮罪犯,只要他暴起,賀燁便會立下殺著。

十一娘卻雲淡風輕:“不得不說,毛趨頗有眼光,衙役雖多,或許八成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威服不難,但這一類人,一旦處於絕境,基本都只圖自保,可展大郎卻有不同平凡之處,一來,你家境寬裕,又是憑藉利貸為業,如若失去官府庇顧,自然頗多艱難,因而你之處境,相比眾多衙役更加不容閃失,二來,你是個孝子,毛趨只要用你父母威脅,料到你寧願一死,也不願拖累家人。”

她清楚地看到展肚子眼睛裡一掠而過的驚疑。

於是越發胸有成竹:“展大郎,我不需要你之口供,因為太后之意,並不樂見國難當頭而臣屬內耗,再說憑你區區衙役口供,我也不能問罪毛維,到時他只要誣賴我將你這人證屈打成招,我便無可奈何。”

展肚子冷哼一聲:“王妃不用狡言詐供……”

他話未說完,卻挨了自家老子兩大耳光,展旺真是恨鐵不成鋼:“王妃什麼不明白,需得著你招供?王妃之所以開恩,許我父子二人見面,便是要給你小子一個機會,你還不實話實說,我們展家,當真要成絕戶了!”

立時便再度匍匐跪叩:“殿下王妃恕罪,小兒愚笨,但草民敢以性命擔保,除此一事外,小兒從前可從未行為仗富欺民之事,還望兩位明鑑,饒小兒死罪,草民父子,從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草民今日著布袍,便為示誠,只要王妃能放小兒一條生路,草民家中數百畝良田,萬貫私財,皆可捐助朝廷,以為恤民充軍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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