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犛牛在打哆嗦,它幾天沒吃東西了,連水都沒有喝過一口,政紀可憐這個失去了親人的大個子,它本來應該是一隻強壯而勇猛的公性野犛牛,現在卻半死不活地躺在這裡發抖。政紀捂著腦袋又跑回去,端了盆水,又抓了幾把草放在它面前,寫輪眼用精神交流說:“大個子,吃吧,怎麼著你也得把今晚熬過去啊!”

野犛牛只是不停地發抖,也不看政紀,眼睛呆呆地望著面前那蓬草和那盆水。

冰雹子打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竟然又出了太陽。政紀揉揉眼睛,走出值班室的時候,發現木薩正站在他昨晚搭起的那間簡易小屋前發呆,眼神怔怔的,站了許久沒動。政紀以為出了什麼事,急忙跑過去,問:“怎麼,牛跑了?”

木薩搖搖頭,說:“它肯吃東西了。”

政紀向小屋中望過去,發現盆裡的水已經被喝掉了一半,昨晚放的那把青草也不見了,他感到欣慰,心裡終於舒出了一口氣。

吳凱正在做早飯,聽說牛吃東西了,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油乎乎的手急忙跑出來,又抓了一把青草跑過來喂,奇怪的是,野犛牛雖然沒有用角去頂他,但卻仍然不肯吃吳凱喂的東西。

“咋了,還挑食?”吳凱楞了一下。

政紀搖搖頭說:“讓我再試試。”

政紀接過青草遞過去,想把草放在野犛牛嘴邊,令人沒想到的是,野犛牛竟然把頭伸過來,吃他手上拿著的草,大嘴巴一點一點地蠕動著,曾經的瘋狂和野性像是被一個晚上的冰雹子給消磨得無影無蹤了,現在看起來倒更像是頭家養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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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薩很奇怪,吳凱詫異的瞪著政紀,說:“咋回事啊?救它那會兒,大夥可都出了力,咋就跟你一個人親呢?”

政紀知道是昨晚那場冰雹子的功勞,是那場冰冷的雹子讓充滿敵意的野犛牛放棄了對他們的仇恨,它終於知道,我們和那些盜獵的不是一夥人了,也開始接受他們的餵養和治療。

自從那日起,野犛牛漸漸放鬆了對他們的警戒心,大家也都開始慢慢地習慣喊它“大個子”,因為野犛牛現在肯配合,所以傷好得比較快,身體也漸漸強壯起來,沒過幾天,就可以站起來走路了。野犛牛在他們面前沒有再表露它的野性,其實它很寂寞,政紀有好幾次發現它獨自跑到營房外面,望著遠處的山坡發呆,有時候一站就是好久,望著望著,眼神中會流露出一種歷經滄桑的眼神,像一個飽經世事風霜的孤獨的老人,寂寞、淒涼,還有點心酸。

政紀知道,大個子還在惦記它死去的親人們。

每當政紀走近大個子的時候,它總會用一種期盼的眼神看他,後來,政紀伸手撫摸它的頭、它的背,它不咬我也不頂他,只是靜靜地站著,有一次,竟然伸出寬寬的舌頭舔政紀的手背,他發現它的眼眶裡潮溼的像是淚水。

當大個子的傷好得差不多以後,政紀解開了拴在大個子脖子上的繩套,還給了它自由,所有人都以為它會就這樣離去,不再回來,但沒想到的是,它走到營房外面獨自站了一會兒,竟然又慢慢地走了回來。

它的家族成員都已經不在了,它還能去哪裡呢?外面的草地雖然還是那樣半黃半綠,荒灘也還是荒灘,曠野的風依然是那樣地吹,但受傷的心卻不可能再像從前,人也好,動物也罷,都會有自己的情感,無一例外。但周青他們不可能在營地裡養一隻牛,野犛牛就應該回到大自然中去,只有在那裡,大個子才能慢慢地恢復它的天性,或者再找到它的同類,它應該族群生活,而不是孤獨地站在營房前的牛圈裡,望著漫無邊際的曠野發呆。

幾天以後,周青政紀再一次出巡回來,大個子聽到吉普車的車輪聲開近,邁著緩緩的步子從它的牛圈裡轉出來迎接他們,這是它第一次出來接他們,令他們所有人都很意外和感動。

所有人都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吉普車停下,卻沒有人開車門,時間彷彿在那一刻停止了。那一刻,政紀想,他們所有在場的人可能都無法忘記,沒等他們送大個子走,它自己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它要和他們分別,再回到屬於它的地方去,雖然那裡還會有盜獵者的槍聲響起,但那裡才是它真正的家。

大個子用身子蹭著吉普車的車身,把頭湊近車視窗,似乎向政紀等每一個人道別,然後伸出它的舌頭,舔視窗邊人的手。只有完全放鬆了警惕性的動物才會這樣和人類親近。政紀坐在視窗,看見它碩大的眼睛裡亮晶晶的,有一種溫柔的東西在閃爍,雖然在雙瞳的最深處,還有一種像泉眼般深邃的哀傷和無助,但卻被另一種叫做眼淚的東西給沖淡了。誰也無法相信,曾經要將他們每個人都頂個四腳朝天的野犛牛也會在分別的一刻動了感情,按理說,動物應該不會掉淚,但政紀又不知該如何去解釋。所有人都不出聲,看著大個子慢慢地走到車頭前面,再一次回頭向他們哞叫。

“去送送吧?”周青回頭問我們。

沉默了許久的楊欽,忽然說:“那是它自己選擇的路,咱們別再人為地去干涉了。”

政紀開啟車門跳下來,說:“我去送送,大個子平時挺乖的,就這麼走了,還真有點捨不得。”

周青點點頭,提醒政紀說:“天不早了,早去早回,路上小心。”說完,又好像想起了什麼一般,眼裡閃過一絲複雜,政紀怎麼會有危險。

大家都知道大個子和政紀最親近,也就沒有人反對。政紀跟在大個子的身邊,往前走,大個子慢慢地走,偶爾側過頭來看他一眼,用頭輕輕地政紀一下,示意他停步,政紀拍拍它的背,說:“走吧,再多送一程,說不定以後咱們再沒機會見面了呢!”

繼續往前走,傍晚的落霞掛在遠處的山坡上,天空很明淨,從來沒有的明淨,遠處山的輪廓在晚霞的光輝中被一點點淡化得柔軟,像輕紗一樣,慢慢地融進稀薄的夜色中。

天快黑了,不知道大個子要去哪裡,政紀有點擔心它的將來,它沒了一隻角,而且年齡看起來似乎也有些老了,不知道還會不會有野犛牛家族肯接納它?或者,將來大個子註定要孤獨終老在荒原上?

大個子又停下來,用頭輕蹭政紀的衣服,政紀說:“再送一會兒,馬上回去。”因為可可西裡無邊的寂寞和空曠,政紀似乎像周青所說的那樣也犯上了毛病,比如何濤成了“話癆”,馬帥成了會雕刻的“啞巴”……而政紀卻彷彿成了一個更喜歡與動物待在一起的“半獸人”。因為只有和動物待在一起的時候,政紀才會從人類製造的殘酷現實中逃離出來,他才能遠離那些人為製造的血腥和私慾,他才能獲得一份寧靜和安詳——心靈的寧靜和安詳。

大個子繼續往前走,不再回頭看政紀。夜色越來越濃,像融透了墨汁的幕布,又涼又靜。

夜很黑,除了稀稀的星光可以照路,沒有什麼特別明亮的光線,我好奇地跟過去看,才發現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走了很遠。

現在政紀所站的地方,就是那一晚大個子一家被盜獵者槍殺的地方,草地上的血早已經浸入了土裡,被草根吸收,被風沙吹淡,只剩下幾顆已經風乾的野犛牛頭顱孤涼地散落在草地上。

大大小小的頭顱都睜大了眼睛,瞪視著前方,企盼著,像是在等待著有人來聽它們述說那無盡的冤屈和恥辱。大個子雙腿一屈,跪了下去,用嘴輕輕地拱著那幾顆乾巴巴的頭顱,沒有太大的動作,也沒有出聲哀叫,但那場景卻尤其令人心酸,心目中人類數千年以來建造的精神堡壘忽然被一隻動物擊得粉碎。

政紀第一次流淚了,他現在一點都不後悔,不後悔那晚對樸世仁他們的屠殺,對張召重的懲罰。

兩個星期後,政紀結束了自己的可可西裡體驗之行,他的揹包內的相機裡,滿滿當當的都是這次獨特的“旅行”的記錄。

而在臨走之前,政紀和周青等“暴風”組織成員敲定了一件事,從現在起,政紀帶頭的“可可西裡暴風安保公司”正式成立,政紀成為了“暴風”的出資人,負責提供“暴風”的資金,雖然名義上,政紀是法人,可是實際的掌控者卻是周青,而安保公司的成立,則使得“暴風”組織有了名正言順的持槍證,從今天起,“暴風”組織內的每個成員,都實際上成為了政紀的員工,有了健全妥善的醫療和薪資。

這樣做的目的,政紀並非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給暴風提供一個堅強的後盾,他並不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相反的,今後每年,他都要提供一筆可觀的數額為“暴風”反盜獵組織的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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