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坐好了哈,咱該進城了。”一位皮膚黯淡粗糙、身形佝僂的漢子,轉過身袖著手低聲向馬車裡言道。

裡面靜了一會兒,才傳出了有些怪異的大明官話:“嗯,一切依你做主。”

那漢子聽了這話,不由詭異地笑了一下。

他望了望陰沉沉黑壓壓、卻依然不斷扯落著棉絮般雪片的天空,坐在那架半舊的青氈馬車上,緊了緊已經納了數層的破舊棉衣,隨後才喊道:“駕!”

一道鞭影伶俐地甩過,嶙峋的瘦馬便長嘶一聲,得得地跑開來。

雪不斷從翻飛的簾幕縫隙間灌了進來,車中的少女卻只是端坐著,直到她的眉睫之上俱是飛霜,也不見她動上一動。

可終究有些忍不住,最終她還是小聲言道:“這北京城是你的故土,為何此番回來,你不跟那些家將、醫官、隨從們一塊兒,還要如此喬裝打扮?”

她的音量並不大,但外面那漢子卻聽見了,在風雪中回頭道:“因為我怕別人認出我呀而將一粒沙藏起來的最好方式,自然是混入沙漠中。”

車裡的聲音,立刻變得很奇怪:“你打敗了我的阿爸,便是大明朝的英雄。難道英雄歸來,你們不該熱情歡迎嗎?”

“這大概就是文化差異吧?你們蒙古人敬重英雄,我們漢人自然也敬重英雄,但我們搞君主專權太多年了,一切都要為政治讓路,所以我們對英雄敬一敬也就完事兒了,不像你們那麼敬得那麼認真。”

漢子有些自嘲地笑笑,然後又解釋道:“一般情況下,你們的英雄會成為部落的首領,比如你的阿爸。可在我們這兒,英雄要是太過出頭兒,就要成為犧牲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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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這還是趕上了好年頭兒。當今天子寬仁,太子也是個百年不遇的奇葩,我才敢這般放浪,要是趕在太祖成祖皇帝在位的時候,呵呵”

車裡的那日暮聽了這番話,眼睛頓時瞪得大大的。

她老爸是個開明的人,自小就給她請了漢家的老師,據說還是位舉人。可縱然她懂得漢話,卻從未在大明生活過,思維方式還是蒙古式的,實在無法理解何瑾剛才的意思。

好在何瑾是個知情識趣的人,嘴巴雖然沒有閒,但很快就不說這種沉重的話題了,轉而問道:“倒是我挺奇怪,你怎麼會突然跟著我來大明了?”

“雖然你爹上趕著要將你送你來,但按照正常的劇情,不應該是你死活不願意,然後跟著情郎一塊兒私奔,從此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

他以為這話題很幽默,可那日暮卻忽然冷了聲音,道:“身為蒙郭勒津部落的貴女,我自然要擔負起部落的未來。既然阿爸認為你是能夠拯救部落的人才,讓我嫁給你,我當然要跟著你來大明。”

“至於說什麼跟情郎私奔,那都是腦子有病、極端自私之人才會做的。對付那樣的人,我們會用一匹馬拖著她,一直拖到她死”

這語氣寒冷如冰,讓車外的何瑾不由縮了縮脖子:“你們啊還真是一點情調兒都沒,這般如花的年紀,怎麼就不嚮往愛情呢?”

“愛情?”那日暮語氣更加冷漠,問道:“你看見過嗎?能值幾頭牛羊?要是換不來幾頭過冬的牛羊,嫁給他又圖什麼?”

這話殺傷力就比較大,何瑾頓時也有些興致索然,道:“原來我在你心目中,只值幾頭牛羊啊?”

“不。”那日暮當即反駁,道:“你最起碼能值幾萬頭。”

“嗯”這會兒何瑾也不知該哭該笑了,只能為她的耿直感到驕傲:“我謝謝你的實誠啊。”

“不用客氣。”

“呃”何瑾頓時決定,自己還是不說話為好。

馬車顛顛簸簸地進了內城,走到安定門的時候,何瑾還處在鬱悶當中:嗯,在為自己到底能值幾萬牛羊而鬱悶。

畢竟,一萬頭和九萬九頭,差得可就很多了。

就在這時,兩柄長矛忽然架在了他眼前,守城的侍衛將手一攔,喝道:“入城需勘合身份,你是何人,從哪兒來,要去城裡做什麼?”

如此深奧玄妙的哲學問題,一下將何瑾問懵了。

好在看清自己已走到城門處時,才忙從懷中掏出一疊文書,滿臉堆笑地遞過去,故意壓著嗓子求道:“各位差官行行好,我家小姐是大同人,前年被那該死的火篩韃子擄掠走了。一家人都被殺了,那火篩狗韃子真不得好死啊!”

這話出口,馬車裡頓時傳來一聲悶響,顯然那日暮氣得用手砸了車壁。何瑾見狀,又回頭哭道:“差官們看看,一提起這事兒,我家小姐還氣恨不已呢”

“可前半月不知為何,火篩忽然又放了我們回來。但大同的家也毀了,小姐只有個姑姑嫁到了京城,便想著來投奔”

說完這話,何瑾還裝作不經意的樣子,言道:“各位差官,你們知道這是咋回事兒麼,那些狗韃子怎麼突然好心了?”

侍衛很快檢驗完了文書——這玩意兒火篩那裡不缺,自然也是真的——還給何瑾後,驕傲地言道:“還能怎麼回事兒,我們大明打贏了火篩,他們知道了我們的厲害,當然要放歸百姓了!”

“打,打贏了?”何瑾又裝出一副瞭然的樣子,道:“怪不得二十多天前,他們回來時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只是不知,我們大明何時出了位英雄?”

“自然是奉命前往固原的欽差何主事!老漢你是不知道,何主事可謂少年英才,只帶著三千新軍,就將”

這侍衛顯然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正準備說一說何主事的豐功偉績。

可不料身後一腳就踹了過來,一位年長的侍衛呵斥他道:“別胡說!現在到底怎麼回事兒,朝廷那裡還沒個準信兒,城裡又到處都說何主事投了火篩”

“我才不信,何主事那麼大的家業都在京城,能投了蒙古人?鐵定是那些只會胡說、屁點正事兒辦不了的官兒們,在造謠抹黑何主事!”

年長的侍衛一聽這個,也就不開口了,道:“唉何主事其實還不如死了,死了也能落個好名聲,哪會像現在裡外不是人?”

“嗯,我也覺得何主事死了才好,這樣誰還會說他投敵叛國?”

何瑾這個氣啊,只能憋著一張臉,快要哭了一樣言道:“謝謝你們啊”

“嗯,不客氣的,該謝的是何主事。”士卒們對這孤苦的一主一僕,還是很照顧的。又搜檢了一下馬車後,便放他們進城了。

走到甬道口的時候,何瑾還聽人家在感慨:“唉,你們說何主事怎麼就沒死呢?還是死了乾淨,死了利索啊。”

“是呀是呀”

這一下,那日暮才掀開了車簾,塗著鍋底黑的臉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和一口整齊的白牙:“我現在才知道,你為何不願當漢人的英雄了。”

“是啊”何瑾就悠悠嘆了一口氣,幽怨道:“沒聽到他們都盼著我死嗎?而且,我還不得不承認,人家那是衷心而美好的祝願”

說完,他就跳下了馬車。

然後一巴掌拍在了酒樓門前一位衣著華貴,但眼睛四處張望的漢子身上,道:“賴三兒,你說老爺我是不是原地bao zha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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