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元年(1621),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因為犯了事,被罷免了。

在當時,盧受雖然地位高,勢力卻不大,所以這事並不起眼。

王安,正是栽在了這件並不起眼的事情上。

前面講過,在太監裡面,最牛的是司禮太監,包括掌印太監一人,秉筆太監若干人。

作為司禮監的最高領導,按照慣例,如職位空缺,應該由秉筆太監接任。在當時而言,就是由王安接任。

必須說明,雖然王安始終是太監的實際領導,但他並不是掌印太監,具體原因無人知曉,可能是這位仁兄知道槍打出頭鳥,所以死不出頭,想找人去頂缸。

但這次不同了,盧受出事後,最有資歷的就剩下他了,只能自己幹了。

可是魏忠賢不想讓他幹,因為這個位置太過重要,要讓王安坐上去,自己要出頭,只能等下輩子了。

但事實如此,生米做成了熟飯,魏忠賢無計可施。

王安也是這麼想的,他打點好一切,並接受了任命,按照以往的慣例,寫了一封給皇帝的上疏。主要意思無非是我無才無能,幹不了,希望皇上另找賢能之類的話。

接受任命後,再寫這些,似乎比較虛偽,但這也是沒辦法,在我們這個有著光榮傳統的地方,成功是不能得意的,得意是不能讓人看見的。

幾天之後,他得到了皇帝的回覆:同意,換人。

王安自幼入宮,從倒馬桶幹起,熬到了司禮監,一向是現實主義者,從不相信什麼神話,但這次,他親眼看見了神話。

寫這封奏疏,無非是跟皇帝客氣客氣,皇帝也客氣客氣,然後該幹嗎幹嗎,突然來這麼一槓子,實在出人意料。

但更出人意料的是,沒過多久,他就被勒令退休,徹底趕出了朝廷。而那個他親手捧起的朱由校,竟然毫無反應。

魏忠賢,確實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在苦思冥想後,他終於找到了這個不是機會的機會:你要走,我批准,實在是再自然不過。

但這個創意的先決條件是,皇帝必須批准,這是有難度的。因為皇帝大人雖說喜歡當木工,也沒啥文化,但要他下手坑捧過他的王公公,實在需要一個理由。

魏忠賢幫他找到了這個理由:客氏。

乳母、保姆,外加還可能有一腿,憑如此關係,要她去辦掉王公公,應該夠了。

王安失去了官職,就此退出政治舞臺,悽慘離去。此時他才明白,幾十年的宦海沉浮、爾虞我詐的權謀,扶植過兩位皇帝的功勳,都抵不上一個保姆。

心灰意冷的他打算回去養老,卻未能如願。因為一個人下定決心,要斬草除根,這人就是魏忠賢。

以前曾有個人問我,在整死岳飛的那幾個人裡,誰最壞。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秦檜。

於是此人臉上帶著欠揍的表情,微笑著對我說:不對,是秦檜他老婆。

我想了一下,對他說:你是對的。

我想起了當年讀過的那段記載,秦檜想殺岳飛,卻拿不定主意幹不幹,於是他的老婆、李清照的表親王氏告訴他,一定要幹,必須要幹,不幹不行,於是他幹了。

魏忠賢的情況大致如此。這位仁兄雖不認朋友,倒還認領導,想來想去,對老婆客氏說,算了吧。

然後,客氏對他說了這樣幾句話:

“移宮時,對外傳遞訊息,說李選侍挾持太子的,是王安;東林黨來搶人,把太子拉走的,是王安;和東林黨串通,逼李選侍遷出乾清宮的,還是王安。此人非殺不可!”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表情十分嚴肅,態度十分認真。

女人比男人更兇殘,信乎。

魏忠賢聽從了老婆的指示,他決定殺掉王安。

這事很難辦,皇帝大人比魏忠賢厚道,他雖然不用王安,卻絕不會下旨殺他。

但在魏忠賢那裡,就不難辦了,因為接替王安,擔任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是他的心腹王體乾,而他自己,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大權在握,想怎麼折騰都行,反正皇帝大人每天都在做木匠,也不大管事。

很快,王安就在做苦工的時候,發生了意外,夜裡突然就死掉了。後來報了個自然死亡,也就結了。

至此,魏忠賢透過不懈的無恥和卑劣,終於掌握了東廠的控制權,成為了最大的特務。皇帝的往來公文,都要經過他的審閱才能透過,最少也是一言八鼎了。

然而,每次有公文送到時,他都不看,因為他不識字。

在文盲這一點上,魏忠賢是認賬且誠實的,但他並沒有因此耽誤國家大事,總是把公文帶回家,給他的狗頭軍師們研究,有用的用,沒用的擦屁股、墊桌腳,做到物盡其用。

入宮三十多年後,魏忠賢終於走到了人生的高峰。

但還不是頂峰。

戰勝了魏朝,除掉了王安,搞定了皇帝,但這還不夠,要想成為這個國家的真正統治者,必須面對下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敵人——東林黨。

走狗

成為東廠提督太監後不久,魏忠賢經過仔細思考、精心準備,對東林黨發動攻擊。

具體行動有,派人聯絡東林黨的要人,包括劉一璟、周嘉謨、楊漣等人,表示自己剛上來,許多事情還望多多關照,並多次附送禮物。

此外,他還在公開場合,讚揚東林黨的某些干將,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更讓人感動的是,他多次在皇帝面前進言,說東林黨的趙南星是國家難得的人才,工作努力認真,值得信賴,還曾派自己的親信上門拜訪,表達敬意。

除去遭遇車禍失憶、意外中風等不可抗力因素,魏忠賢突然變好的可能性,大致是零。所以結論是,這些舉動都是偽裝,在假象的背後,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魏忠賢想跟東林黨做朋友。

有必要再申明一次,這句話我沒有寫錯。

其實我們這個國家的歷史,一向是比較復雜的,所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能湊合就湊合,能糊弄就糊弄。向上追溯,真正執著到底、絕不罷休的,估計只有山頂洞人。

魏忠賢並不例外,他雖然不識字,卻很識相。

他非常清楚,東林黨這幫人不但手握重權,且都是讀書人,其實手握重權並不可怕,書呆子才可怕。

自古以來,讀書人大致分為兩種,一種叫文人,另一種叫書生。文人是“文人相輕”,具體特點為比較無恥外加自卑,你好,他偏說壞,你行,他偏說不行,膽子還小,平時罵罵咧咧,遇上動真格的,又把頭縮回去,實在是相當之扯淡。

而書生的主要特點,是“書生意氣”,表現為二桿子加一根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認死理,平時不惹事,事來了不怕死,關鍵時刻敢於玩命,文弱書生變身鋼鐵戰士,不用找電話亭,不用換衣服,眨眼就行。

當年的讀書人,還算比較靠譜,所以在東林黨裡,這兩種人都有,後者佔絕大多數。形象代言人就是楊漣,咬住就不撒手,相當頭疼。

這種死腦筋、敢於亂來的人,對於見機行事、欺軟怕硬的無賴魏忠賢而言,實在是天然的剋星。

所以,魏忠賢死乞白賴地要巴結東林黨,他實在是不想得罪這幫人。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混碗飯吃嘛,我又不想當皇帝,最多也就是個成功太監,你們之前跟王安合作愉快,現在我來了,不過是換個人,有啥不同的。

對於魏忠賢的善意表示,東林黨的反應是這樣的:上門的禮物,全部退回去,上門拜訪的,趕走。

最不給面子的,是趙南星。

在東林黨人中,魏忠賢最喜歡趙南星,因為趙南星和他是老鄉,容易上道,所以他多次拜見,還人前人後,逢人便誇趙老鄉如何如何好。

可是趙老鄉非但不領情,拒不見面,有一次,還當著很多人的面,針對魏老鄉的舉動,說了這樣一句話:宜各努力為善。

聯絡前後關係,這句話的隱含意思是,各自幹好各自的事就行了,別動歪心思,沒事少煩我。

魏忠賢就不明白了,王安你們都能合作,為什麼不肯跟我合作呢?

其實東林黨之所以不肯和魏忠賢合作,不是因為魏忠賢是文盲,不是因為他是無賴,只是因為,他不是王安。

沒有辦法,書生都是認死理的。雖然從本質和生理結構上講,王安和魏忠賢實在沒啥區別,都是太監,都是司禮監,都管公文。但東林黨一向是做生不如做熟,對人不對事,像魏忠賢這種無賴出身、行為卑劣的社會垃圾,他們是極其鄙視的。

應該說,這種思想是值得尊重、值得敬佩的,卻是絕對錯誤的。

因為他們並不知道,政治的最高技巧,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妥協。

魏忠賢憤怒了,他的憤怒是有道理的,不僅是因為東林黨拒絕合作,更重要的是,他感覺自己被鄙視了。

這個世上的人分很多類,魏忠賢屬於江湖類,這種人從小混社會,狐朋狗友一大串,老婆可以不要,女兒可以不要,只有面子,是不能不要的。東林黨的蔑視,給他那汙濁不堪的心靈以極大的震撼。他痛定思痛,翻然悔悟,毅然作出了一個決定:

既然不給臉,那就撕破臉吧!

但魏公公很快就發現,要想撕破臉,一點兒也不容易。

因為他是文盲。

解決魏朝、王安,只要手夠狠,心夠黑就行,但東林黨不同,這些人都是知識分子,至少也是個進士,擅長朝廷鬥爭,這恰好是魏公公的弱項。

在朝廷裡幹仗,動刀動槍是不行的,一般都是罵人打筆仗,技術含量相當之高,多用典故成語,保證把你祖宗罵絕也沒一髒字,對於字都不識的魏公公而言,要他幹這活,實在有點兒勉為其難。

為了適應新形勢下的鬥爭,不至於被人罵死還哈哈大笑,魏公公決定找幾個助手,俗稱走狗。

最早加入,也最重要的兩個走狗,分別是顧秉謙與魏廣微。

顧秉謙,萬曆二十三年(1595)進士,壞人。

此人翰林出身,學識過人,無恥也過人,無恥到魏忠賢沒找他,他就自己送上門去了。

當時他的職務是禮部尚書,都七十一了,按說再幹幾年就該退休,這孫子偏偏人老心不老,想更進一步,但大臣又瞧不上他,於是索性投了太監。

改換門庭倒也無所謂,這人最無恥的地方在於,他幹過這樣一件事:

有一次為了升官,顧秉謙先生不顧自己七十高齡,帶著兒子登門拜訪魏忠賢,說了這樣一段話:

“我希望認您做父親,但又怕您覺得我年紀大,不願意,索性讓我的兒子給您做孫子吧!”

顧秉謙,嘉靖二十九年(1550)生,魏忠賢,隆慶二年(1568)出生。顧秉謙比魏忠賢大十八歲。

無恥,無語。

魏廣微,萬曆三十二年(1604)進士,可好可壞的人。

魏廣微的父親,叫做魏允貞,魏

允貞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叫做趙南星。

萬曆年間,魏允貞曾當過侍郎,他和趙南星的關係很好,兩人曾有八拜之交,用今天話說,是拜過把子的把兄弟。

魏廣微的仕途比較順利,考中翰林,然後步步高昇,天啟年間,就當上了禮部侍郎。

按說這個速度不算慢,可魏先生是個十分有上進心的人,為了實現跨越性發展,他找到了魏忠賢。

魏公公自然求之不得,僅過兩年,就給他提級別,從副部長升到部長,並讓他進入內閣,當上了大學士。

值得表揚的是,魏廣微同志有了新朋友,也不忘老朋友,上任之後,第一件事就去拜會父親當年的老戰友趙南星。

但趙南星沒有見他,讓他滾蛋的同時,送給了他四個字:

“見泉無子!”

魏廣微之父魏允貞,字見泉。

這是一句相當狠毒的話,你說我爹沒有兒子,那我算啥?

魏廣微十分氣憤。

氣憤歸氣憤,他還是第二次上門,要求見趙南星。

趙南星還是沒見他。

接下來,魏廣微作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又去了。

魏先生不愧為名門之後,涵養很好,當年劉備請諸葛亮出山賣命,也就三次,魏廣微不要趙大人賣命,吃頓飯聊聊天就好。

但趙南星還是拒而不見。

面對著緊閉的大門,魏廣微怒不可遏,立誓,與趙南星勢不兩立。

魏廣微之所以憤怒,見不見面倒是其次,關鍵在於趙南星壞了規矩。

當時的趙南星,是吏部尚書,人事部部長,魏廣微卻是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雖說兩人都是部長,但魏廣微是內閣成員,相當於副總理,按規矩,趙部長還得叫他領導。

但魏大學士不計較,親自登門,還三次,您都不見,實在有點兒太不像話了。

就這樣,這個可好可壞的人,在趙南星的無私幫助下,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壞人。

除了這兩人外,魏忠賢的黨羽還有很多,如馮銓、施鳳來、崔呈秀、許顯純等,後人統稱為: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光這四撥人加起來,就已有三十個。

這還是小兒科,魏公公的手下,還有二十孩兒、四十猴孫、五百義孫,作為一個太監,如此多子多孫,實在是有福氣。

我曾打算幫這幫太監子孫亮亮相,搞個簡介,起碼列個名,但看到“五百義孫”之類的字眼時,頓時失去了勇氣。

其實東林黨在拉山頭、搞團體等方面,也很有水平。可和魏公公比起來,那就差得多了。

因為東林黨的入夥標準較高,且渠道有限,要麼是同鄉(鄉黨)、同事(同科進士),要麼是座主(師生關系),除個別有特長者外(如汪文言),必須是高階知識分子(進士或翰林),還要身家清白,沒有案底(貪汙受賄)。

而魏公公就開放得多了,他本來就是無賴、文盲,還兼職人販子(賣掉女兒),要找個比他素質還低的人,那是比較難的。

所以他收人的時候,非常注意團結。所謂英雄莫問出處,富貴不思來由,阿貓阿狗無所謂,能幹活就行。他手下這幫人也還相當知趣,紛紛用“虎”、“彪”、“狗”、“猴”自居,甭管是何禽獸,反正不是人類。

這幫妖魔鬼怪的構成很複雜,有太監、特務、六部官員、地方官、武將,涉及各個階層、各個行業,百花齊放。

雖然他們來自不同領域,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純度極高的人渣。

比如前面提到的四位仁兄,即很有代表性:

崔呈秀,原本是一貪汙犯,收了人家的錢,被檢舉丟了官,才投奔魏公公。

施鳳來,混跡朝廷十餘年,毫無工作能力,唯一的長處是替人寫碑文。

許顯純,武進士出身,錦衣衛首領,殘忍至極,喜歡刑訊逼供,並有獨特習慣:殺死犯人後,將其喉骨挑出,作為憑證,或作紀念。

但相對而言,以上三位還不夠份兒,要論王八蛋程度,還是馮銓先生技高一籌。

這位仁兄全靠貪汙起家,並主動承擔陷害楊漣、左光斗等人的任務,唯恐壞事幹得不夠多,更讓人稱奇的是,後來這人還主動投降了清朝,成為了不知名的漢奸。

短短一生之中,竟能集貪官、閹黨、漢奸於一體,如此無廉恥,如此無人格,說他是禽獸,那真是侮辱了禽獸。

綜上所述,魏忠賢手下這幫人,在工作和生活中,有著這樣一個特點:

什麼都幹,就是不幹好事;什麼都要,就是不要臉。

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曾是三黨的成員,在徹底出賣自己的靈魂和軀體,加入閹黨這個溫馨的集體,成為毫無廉恥的禽獸之前,他們曾經也是人。

多年以前,當他們剛踏入朝廷的時候,都曾品行端正滿懷理想,立志以身許國,匡扶天下,公正地對待每一個人,謹言慎行,並最終成為一個青史留名的偉人。

但他們終究倒下了,在殘酷的鬥爭、仕途的磨礪、黨爭的失敗面前,他們失去了最後的勇氣和尊嚴,並最終屈服,屈服於觸手可及的錢財、權位和利益。

魏忠賢明白,堅持理想的東林黨,是絕不可能跟他合作的,要想繼續好吃好喝地混下去,就必須解決這些人。現在,他準備攤牌了。

但想挑事,總得有個由頭,東林黨這幫人都是道德先生,也不怎麼收黑錢,想找茬整頓他們,是有相當難度的。

考慮再三之後,魏忠賢找到了一個看似完美的突破口——汪文言。

作為東林黨的智囊,汪文言起著極其關鍵的作用,左推右擋來回忽悠,擁立了皇帝,搞垮了三黨,人送外號“天下第一布衣”。

但在魏忠賢看來,這位布衣有個弱點:他沒有功名,不能做官,只能算是地下黨。對這個人下手,既不會太顯眼,又能打垮東林黨的支柱,實在是一舉兩得。

所以在王安死後,魏忠賢當即指使順天府府丞紹輔忠,彈劾汪文言。

要整汪文言,是比較容易的。這人本就是個老油條,除東林黨外,跟三黨也很熟,後來三黨垮了,他跟閹黨中的許多人關係也很鐵,經常來回倒騰事兒,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底子實在太不乾淨。

更重要的是,他的老東家王安倒了,靠山沒了,自然好收拾。

事實恰如所料,汪文言一彈就倒,監生的頭銜沒收,還被命令馬上收拾包裹滾蛋。

汪文言相當聽話,也不鬧,乖乖地走人了,可他還沒走多遠,京城裡又來了人,從半道上把他請了回去——坐牢。

趕走汪文言,是不夠的,魏忠賢希望,能把這個神通廣大又神秘莫測的人一棍子打死,於是他指使御史彈了汪先生第二下,把他直接彈進了牢房裡。

魏忠賢終於滿意了,行動進行得極其順利,汪文言已成為階下囚,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下面……

下面沒有了。

因為不久之後,汪文言就出獄了。

此時的魏忠賢是東廠提督太監、掌控司禮監、黨羽遍佈天下,而汪先生是個沒有功名、沒有身份、失去靠山的犯人。並且魏公公很不喜歡汪文言,很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這看上去,似乎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畢竟連汪文言的後臺王安,都死在了魏忠賢的手中。

無論如何,他都不應該、也不可能出獄。

然而,他就是出獄了。

他到底是怎麼出獄的,我不知道,反正是出來了,成功自救,魏公公也毫無反應。王安都沒有辦到的事情,他辦到了。

而且這位仁兄出獄之後,名聲更大。趙南星、左光斗、楊漣都親自前來拜會慰問,上門的人絡繹不絕,用以往革命電影裡的一句話:坐牢還坐出好來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不久之後,朝廷首輔葉向高主動找到了他,並任命他為內閣中書。

所謂內閣中書,大致相當於國務院辦公廳主任,是個極為重要的職務。汪文言先生連舉人都沒考過,竟然撈到這個位置,實在聳人聽聞。

而對這個嚴重違背常規的任命,魏公公竟然沉默是金,什麼話都不說。

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還沒有足夠的實力,去戰勝這個神通廣大的人。

於是,魏忠賢停止了行動,他知道,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必須繼續等。

此後的三年裡,悄無聲息之中,他不斷排擠東林黨,安插自己的親信,投靠他的人越來越多,他的黨羽越來越龐大,實力越來越強,但他仍在沉默中等待。

因為他已看清,這個看似強大的東林黨,實際上非常脆弱。吏部尚書趙南星不可怕,僉都御史左光斗不可怕,甚至首輔葉向高,也只是一個軟弱的盟友。

真正強大的,只有這個連舉人都考不上,地位卑微,卻機智過人、狡猾到底的汪文言。要解決東林黨,必須除掉這個人,沒有任何捷徑。

這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魏忠賢不喜歡冒險,所以他選擇等待。

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包括魏忠賢在內。

天啟四年(1624),吏科給事中阮大鋮上疏,彈劾汪文言、左光斗互相勾結,禍亂朝政。

熱鬧開始,閹黨紛紛加入,趁機攻擊東林黨。左光斗也不甘示弱,參與論戰,朝廷上下,口水滔滔,汪文言被免職,連首輔葉向高也申請辭職,亂得不可開交。

但諷刺的是,對於這件事,魏忠賢事先可能並不知道。

這事之所以鬧起來,無非是因為吏科都給事中退了,位置空出來,阮大鋮想要進步,就開始四處活動、拉關系。

偏偏東林黨不吃這套,人事部長趙南星聽說這事後,索性直接讓他滾出朝廷,連給事中都不給幹。阮大鋮知道後,十分憤怒,決定告左光斗的黑狀。

這是句看上去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趙南星讓他滾,關左光斗何事?

原因在於,左光斗是阮大鋮的老鄉,當年阮大鋮進京,就是左光斗抬舉的。所以現在他升不了官,就要找左光斗的麻煩。

看起來,這個說法仍然比較亂,不過跟“因為生在荊楚之地,所以就叫萌萌”之類的邏輯相比,這種想法還算正常。

這位邏輯“還算正常”的阮大鋮先生,真算是奇人,可以多說幾句。後來他加入了閹黨,跟著魏忠賢混;混砸了又跑到南京,跟著南明混;南明混砸了,他又加入大清,在清軍營裡,他演出了人生中最精彩、最無恥的一幕。

作為投降的漢奸,他毫無羞恥之心,還經常和清軍將領說話,白天說完,晚上接著說,說得人家受不了,對他說:您口才真好,可我們明天早起還要打仗,早點兒洗了睡吧。

此後不久,他因急於搶功跑得太快,猝死於軍中。

但在當時,阮大鋮先生這個以德報怨的黑狀,只是導火索。真正讓魏公公極為憤怒、痛下殺手的,是另一件事,準確地說,是另一筆錢。

其實一直以來,魏公公雖和東林黨勢不兩立,卻只有公憤,並無私仇。但幾乎就在阮

大鋮上疏的同一時刻,魏公公得到訊息,他的一筆生意黃了,就黃在東林黨的手上。

這筆生意值四萬兩銀子,和他做生意的人,叫熊廷弼。

希望大家還記得這兄弟,自從回京後,他已經被關了兩年多了,由於情節嚴重,上到皇帝下到刑部,傾向性意見相當一致——殺。

事到如今,只能開展自救了,熊廷弼開始積極活動,找人疏通關係,希望能送點兒錢,救回這條命。

七轉八轉,他終於找到了一位叫做汪文言的救星,據說此人神通廣大,手到擒來。汪文言答應了,開始活動,他七轉八轉,找到了一個能辦事的人——魏忠賢。

當然,鑑於魏忠賢同志對他極度痛恨,幹這件事的時候,他沒有露面,而是找人代理。

魏忠賢接到訊息,欣然同意,並開出了價碼——四萬兩,熊廷弼不死。

汪文言非常高興,立刻回覆了熊廷弼,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以及所需銀子的數量(很可能不是四萬兩,畢竟中間人也要收費)。

以汪文言的秉性,拿中介費是一定的,拿多少是不一定的,但這次,他一文錢也沒拿到。因為熊廷弼拿不出四萬兩。

拿不出錢,事情沒法辦,也就沒了下文。

但魏忠賢不知是手頭緊,還是辦事認真負責,發現這事沒訊息了,就好了奇,派人去查,七轉八轉,終於發現那個託他辦事的人,竟然是汪文言!

過分了,實在過分了,魏忠賢感受到了出奇的憤怒:和我作對也就罷了,竟然還要託我辦事,吃我的中介費!

拿不到錢,又被人耍了一把的魏忠賢國仇家恨頓時湧上心頭,當即派人把汪文言抓了起來。

汪文言入獄了,但這只是開始,魏忠賢的最終目標,是透過他,把東林黨人拉下水。

但事實再一次證明,衝動是魔鬼。一時衝動的魏公公驚奇地發現,他又撞見鬼了,汪文言入獄後,審來審去毫無進展,別說楊漣、左光斗,就連汪先生自己也在牢裡過得相當滋潤。

之所以出現如此怪象,除汪先生自己特別能戰鬥外,另一個人的加入,也起了極大的作用。

這個人名叫黃尊素,時任都察院監察御史。

這是一個很有名的人,知道他的人比較多,但他還有個更有名的兒子——黃宗羲。如果連黃宗羲都不知道,應該回家多讀點兒書。

在以書生為主的東林黨裡,黃尊素是個異類,此人深謀遠慮,凡事三思而行,擅長權謀,與汪文言並稱為東林黨兩大智囊。

得知汪文言被抓後,許多東林黨人都很憤怒,但也就是發發牢騷,真正作出反應的,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黃尊素。

他敏銳地感覺到,魏忠賢要動手了。

抓汪文言只是個開頭,很快,這場戰火就將延伸到東林黨的身上。到那時一切都遲了。

於是,他連夜找到了錦衣衛劉僑。

劉僑,時任錦衣衛鎮撫司指揮使,管理詔獄,汪文言就在他的地盤坐牢。這人品格還算正派,所以黃尊素專程找到他,疏通關係。

黃尊素表示,人你照抓照關,但萬萬不能牽涉到其他人,比如左光斗、楊漣等。

劉僑是個聰明人,他明白黃尊素的意思。便照此意思吩咐審訊工作,所以汪文言在牢裡滿口胡話,也沒人找他麻煩。

而另一個察覺魏忠賢企圖的人,是葉向高。

葉向高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幾十年朝廷混下來,一看就明白,即刻上疏表示汪文言是自己任命的,如果此人有問題,就是自己的責任,與他人無關,特請退休回家養老。

葉首輔不愧為老狐狸,他明知道,朝廷是不會讓自己走的,卻偏要以退為進,給魏忠賢施加壓力,讓他無法輕舉妄動。

看到對方擺出如此架勢,魏忠賢退縮了。

太衝動了,時候還沒到。

在這個回合裡,東林黨獲得了暫時的勝利,卻將迎來永遠的失敗。

抓汪文言時,魏忠賢並沒有獲勝的把握,但到了天啟四年(1624)五月,連東林黨都不再懷疑自己註定失敗的命運。

因為魏公公實在太能拉人了。

幾年之間,所謂“眾正盈朝”已然變成了“眾獸盈朝”,魏公公手下那些飛禽走獸已經遍佈朝廷,王體乾掌控了司禮監,顧秉謙、魏廣微進入內閣,許顯純、田爾耕控制錦衣衛。六部裡,只有吏部部長趙南星還苦苦支撐,其餘各部到處都是閹黨,甚至管紀檢監察的都察院六科都成為了閹黨的天下。

對於這一轉變,大多數書上的解釋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淪喪、品質敗壞,等等。

其實原因很簡單,就兩個字:實在。

魏忠賢能拉人,因為他實在。

你要人家給你賣命,拿碗白飯對他說,此去路遠,多吃一點兒,那是沒有效果的,畢竟千里迢迢,不要臉面,沒有廉恥來投個太監,不見點兒乾貨,心理很難平衡。

在這一點上,魏公公表現得很好,但凡投奔他的,要錢給錢,要官給官,真金實銀,不打白條。

相比而言,東林黨的競爭力實在太差,什麼都不給還難進,實在有點兒難度過高。

如果有人讓你選擇如下兩個選項:堅持操守,堅定信念和理想,一生默默無聞,家徒四壁,為國為民,辛勞一生。

或是放棄原則,泯滅良心,少奮鬥幾十年,青雲直上,升官發財,好吃好喝,享樂一生。

【引文】嗟乎!大閹之亂,以縉紳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

——五人墓碑記

不用回答,我們都知道答案。

很久以前,我曾經看過一部電影,電影裡的黑社會老大在向他的手下訓話,他說,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這個世界上沒有黑社會了。

因為這個世界上的人,都變成了黑社會。

這句話在魏忠賢那裡,已不再是夢想。

他不問出身、不問品格,將朝廷大權賦予所有和他一樣卑劣無恥的人。

而這些靠跪地磕頭、自認孫子才掌握大權的人,自然沒有什麼造福人民的想法,受盡屈辱才得到的榮華富貴,不屈辱一下老百姓,怎麼對得起自己呢?

在這種良好願望的驅使下,某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開始陸續發生。比如某縣有位富翁,閒來無事殺了個人,知縣秉公執法,判了死刑。這位仁兄不想死,就找到一位閹黨官員,希望能夠拿錢買條命。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覆:一萬兩。

這位財主同意了,此外他還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殺掉那位判他死刑的知縣,因為這位縣太爺太過公正,實在讓他不爽。

還是閹黨的同志們實在,收錢之後立馬放人,並當即捏造了罪名,把那位知縣幹掉了。

無辜的被害者,正直的七品知縣,司法、正義,全加在一起,也就一萬兩。

事實上,這個價碼還偏高。

搞到後來,除封官許願外,魏忠賢還開發了新業務:賣官。有些史料還告訴我們,當時的官職都是明碼標價,買個知縣,大致是兩三千兩;要買知府,五六千兩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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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來,那位草菅人命的財主,還真是不會算賬,索性找到魏公公,花一半錢買個知府,直接當那知縣的上級,找個由頭把他幹掉,還能省五千兩,虧了,真虧了。

自開朝以來,大明最黑暗的時刻,終於到來。

我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們想怎麼幹就怎麼幹,為了獲取權力和財富,所付出的尊嚴和代價,要從那些更為弱小的人身上加倍掠奪。蹂躪、欺凌、劫掠,不用顧忌,不用考慮,我們可以為所欲為!

因為在這個時代,沒有人能阻止我們,沒有人敢阻止我們!

最後的道統

幾年來,楊漣一直在看。

他看見那個無惡不作的太監,搶走了朋友的情人,殺死了朋友,坑死了上司,卻掌握了天下的大權,無需償命,沒有報應。

那個叫天理的玩意兒,似乎並不存在。

他看見,一個無比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在明代歷史上,從來不缺重量級的壞人,比如劉瑾,比如嚴嵩,但劉瑾多少還讀點兒書,知道做事要守規矩,至少有個底線,所以他明知李東陽和他作對,也沒動手殺人。嚴嵩雖說殺了夏言,至少還善待自己的老婆。

而魏忠賢,是一個文盲,逼走老婆,賣掉女兒,他沒原則,沒底� �,陰險狡詐,不擇手段,已達到了無恥無極限的境界。他絕了後,也空了前。

當楊漣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身邊,已是空無一人,那些當年的敵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拋棄良知,投入了這個人的懷抱。在利益的面前,良知實在太過脆弱。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動不動,因為他依然堅持著一樣東西——道統。

所謂道統,是一種規則、一種秩序,是這個國家幾千年來歷經苦難挫折依舊前行的動力。

楊漣和道統已經認識很多年了。

小時候,道統告訴他,你要努力讀書,研習聖人之道,將來報效國家。

當知縣時,道統告訴他,你要為官清廉,不能貪汙,不能拿不該拿的錢,要造福百姓。

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動,道統告訴他,國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沒有義務、沒有幫手。

一直以來,楊漣對道統的話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並獲得了成功:

是你讓我相信,一個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夠透過自己的努力,堅持不懈,成就一番事業,成為千古留名的人物。

你讓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榮加身,也不應濫用自己的權力,去欺凌那些依舊弱小的人。

你讓我相信,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不能只是為了自己。他應該清正廉潔,嚴於律己,堅守那條無數先賢走過的道路,並繼續走下去。

但是現在,我有一個疑問:

魏忠賢是一個不信道統的人。他無惡不作、肆無忌憚,沒有任何原則,但他依然成為了勝利者,同時越來越多的人放棄了道統,投奔了他,只是因為他封官給錢,如同送白菜。

我的朋友越來越少,敵人越來越多,在這條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

道統說:是的,這條道路很艱苦,門檻高,規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還要立志為民請命,一生報效國家,實在太難。

那我為何還要繼續走下去呢?

因為這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幾千年來,一直有人走在這條孤獨的道路上,無論經過多少折磨,他們始終相信規則,相信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尊嚴和價值,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公理與正義,相信千年之後,正氣必定長存。

是的,我明白了,現在輪到我了,我會堅守我的信念,我將對抗那個強大的敵人,戰鬥至最後一息,即使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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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楊漣,現在我來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為了你的道統,犧牲你的一切,可以嗎?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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