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信步走進鎮子中心的十字大街。

直接連通南來北去大路的街道,顯得格外狹窄。如同這時代的中國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條街道一樣,沒有人考慮來往車輛人流的多寡。那些臨街商店的招牌在頭頂上交匯,兩輛馬車對頭行進就要佔據絕大部分的空間,逼著來往的行人閃躲開來。

而大多數情況下,壓根也沒有人為的劃分往來,不管從哪個方向走進街道,你就必須面對毫無秩序的行人、牛馬、車輛、亂竄的雞狗。

兩邊店鋪多數把他們的商品擺出來,佔據公共空間,至於因此而造成交通的不便,他們是不管的。

張之洞等人全部便衣,他們的瓜皮帽和長短不一的辮子,外加代表著讀書人的長衫,亦或是馬福益那身短打,混雜在人群中並不顯得多麼突兀。雖說革命軍佔領這裡已經一年了,卻並沒有強硬的要求人們改變髮型和服飾。

用楊浩宣佈的公告來說,新中華充分尊重民眾的權利,他們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保留髮型和服飾。不過也並非全民放任自流,起碼學生和政府職員、軍人、工人,都必須穿各自的制服。而辮子和長袍馬褂都是滿人入關之後強迫漢人改易的,那代表著一個民族被奴役的恥辱。

如果能跟國學大師一般的從心裡看開這一切,那麼你可以不留。如果根本看不開的話,再留著那裝束,未免有些不合時宜。

靠近兩省邊界的小鎮居民,多數還保留著原來的裝束,他們顯然在擔憂革命軍政府的穩定性。

張之洞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心中產生微妙的感受,似乎樂意見到這樣的景象。

不過在走進街市片刻之後,他和其餘幾人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陣不自在。就好像,他們忽然到了一個看上去熟悉、骨子裡卻已經變質的陌生世界一樣。

"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張之洞皺起眉頭,眼睛在四周搜尋外在的幹擾源,內心迅速的思索。忽然聽到馬福益驚呼道:"不對啊!這裡的人咋都那麼乾淨呢?"

乾淨?對!就是這感覺!

張之洞恍然大悟,再認真觀察所見之處,無論是來往人群,還是灰撲撲的街面,甚至是兩邊店鋪的招牌門窗,無不顯示出一種這時代中國明顯缺少的特徵---清潔!

他張大老眼仔細觀瞧,見左右分道往來行進的人們,臉都洗的乾乾淨淨。他們身上的衣服多半帶著補丁,卻一樣漿洗的清爽。街道還是黃土鋪墊,但並沒有雞糞牛屎之類的汙穢,更沒有隨意丟棄的垃圾。另外,放眼看整條街上,竟然找不到一名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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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簡直不可思議!

黃興驚詫的嘆道:"此地當真是剛剛革新的地帶麼?區區一年時光而已,居然變成如此模樣,民風改移之速,前所未有啊!"

對於學富五車的他們來說,震驚無過於此。自古歷朝歷代鼎故革新,最難做的是移風易俗。除卻宋末明末兩次大顛覆之外,中國其他朝代的鼎革之中,都難以撼動儒家統治締造成的傳統。那是貫穿在整個國家人群衣食住行每個細節裡的基因,幾乎無法改變。

十九世紀末的中國,大多數國民生活困苦,衣食無著。他們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裳,住著黑黢黢的低矮房舍,滿臉都是灰塵,黑瘦冷漠是最標準的表情。無論江南江北,只有士人階層和地主家庭,才可能每天洗的油光水滑,打扮的一身嶄新,用青鹽搽牙來清潔口腔,走在大街上可以昂首闊步。

然而張之洞他們意外的發現,這座邊境小鎮的人們,精氣神有了翻天覆地一般的變化!

無論男女胖瘦,年紀大小,每一張臉上可以看到發自心中的熱情。洗乾淨的臉上有嚮往的光彩,行進的步伐自信而有力。往來招呼交流的聲音之中,洋溢著一股朝氣蓬勃。

這是新朝定鼎之後才有的氣象啊!

任何時候,如果民眾都表現出類似的情緒,那只能意味著他們對新的政府充滿信任與信心,對未來的生活提升有充足的期望,對現在的所有感到滿足。

張之洞的臉色微微陰沉下來。非是他不樂意看到革命新區的改變,只是這種巨大的心理落差,極大的衝擊了他一貫的觀念。原本一些僥倖,隨之被摧枯拉朽一般的打掉。

街頭上,有穿著黑衣的警員在指揮交通,把變道亂行的人毫不客氣的趕到右側行進。企圖闖進主街道的馬車被驅趕到鎮子外面的場地,嚴厲杜絕牲口和機動車輛開進狹窄的商業街內。

鼎沸的聲浪好似要震翻了屋頂,一股極度旺盛的生機無形的瀰漫在四周,令人不由自主的血行加速,精神亢奮。

張之洞不做評判,他一時還拿不定主意到底該用何等言辭來形容心中的感受。

一行人觀察著兩邊的景象,不知不覺過了街心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響亮的呼喊聲。那是一大群少年兒童清脆稚嫩的嗓音,齊刷刷的匯聚起來,有著穿雲裂石的高亢,頓時將街市中的喧鬧給壓了下去。

"這聲音...。"

張之洞揚起眉頭,忽有所感。

馬福益非常乾脆的一把揪住店鋪夥計,大喇喇的問:"這位小哥,麻煩請教,那邊是何人在發聲呼喊?"

店夥計給他嚇了一跳,一抖胳膊掙脫開來,眼睛上下一掃,答道:"老兄是外鄉人吧?那是咱們鎮上的小學堂,好幾百學生正出操練拳呢!怎麼著,您那邊沒這場面?"

馬福益咧咧嘴,一抱拳:"謝啦!"

轉身與眾人一說,黃興眉頭一揚,沉吟道:"哦?這卻是稀奇了,咱們正好可以一觀他們的新式學堂到底辦成何種樣子。"

張之洞不發表意見,跟他們一起快步走到街尾,見一座臨街大宅被該換了大門,裡面的花園庭院之間,許多處場地被平推成了操場。有上百高矮不一的少年穿著整齊的運動服,隨著一名體育教師的喝令,一板一眼的跨步揮拳,進退有序。其整齊劃一,形如疊浪,引得不少扒著牆頭看熱鬧的民眾不住讚歎。

馬福益和黃興仗著體格硬生生擠出幾個位置,讓張之洞得以從容觀摩,一會兒下來,老頭不悅的輕哼道:"好好的學堂,卻要教學生舞弄拳腳,這豈不是要從小教導出一群武夫麼?與那窮兵黷武之輩何異?"

黃興肅然道:"長者此論學生不敢苟同。我中華之民自古文武並重,古之士子亦有六藝之學。唯宋代以來,書生只求六經文藝,並不懂實務,遂導致重文輕武,國家兵事不振。偏偏有那許多自以為是的書生冒任軍事指揮之位,致令無數次的災難性慘敗。方今之時,列國強軍興國,中華要圖強於寰宇,定要振興武備。從小培養文武雙全之新人,卻正能締造一代強大少年,為國家基礎。"

譚人鳳悠然道:"楊大先生倡言,人字兩畫,文武各支。千年以來,古人唯求文字上的造詣,忽略了自身的強健修養,如同瘸腿殘廢,豈能支撐起強大之國運?我中華數千年文明傳承,各家經典之中皆載有修身之法,健體養護之道,不能大而化之,忽略過去。"

他的話比之黃興更加的直白,反而讓張之洞無法駁斥。

想指摘他胡說八道嗎?精通各家經典的老夫子顯然開不了口。即便是他們自認儒家正宗,無論孔子的《論語》,還是《中庸》、《大學》、《孟子》之中,皆有明確的教人如何養氣修行以強壯自身的語句。

孔子與顏回的對話,幾乎就是修行入門的標準教材。孟子的"浩然之氣",直接把各個階段的心裡狀態和外在表象都描述清楚。《大學》之中,乾脆教人從七政八目每個次序節節進階,知止定靜安慮得,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這就是現成的玄幻修真文的修煉設定啊!

可以說,中國百家經典之中,都有類似的東西在,因為先秦的各家先賢們,都是透過身體力行來形成他們的理論。儒家傳承到現在,凡是真正的大儒,哪一個不會養氣功夫?張之洞老頭自己都會啊!

當然了,歷代儒生都將這種功夫視作末節,他們自己可以修得,卻偏偏看不起人家武人的修行,這分明是派別歧視,妥妥的。

不過想要如此就讓老頭子認輸,那是不可能的。張之洞冷哼道:"如今那革命軍強大之極,任意一支偏師都能橫掃全國兵馬,何須再加操練?就連列強海陸強軍都打不過他,卻仍然要如此鍛鍊,那要用來對付誰人?無非靡費錢糧!"

這回輪到黃興提意見了:"學生以為不然。國家強大不在他人,而在我們自身對強弱的認知。以新政府宣發的綱領來看,他們是要提倡全國民眾健康生活,從行走坐臥飲食休憩各個方面,充分發揚數千年文明匯聚之精髓,務必讓國民走向健康之路,而非只是為了軍事戰爭。"

一句話,自古至今的數千年來,中國廣大底層民眾都是在一種極其不健康的狀態下艱難求存的。

漫長的古代時空,因為生產力的不發達,統治階層對生產資料的無底線貪婪佔有,導致絕大多數的民眾缺乏最基本的生存資料。他們飯都吃不飽,衣服穿不暖,朝不保夕,困苦伴隨終生。如此惡劣境況,根本顧不上健康養生。

而那些統治階層的人,根本不擔心物質缺乏,餓不著凍不著,所以他們能安心研究各種學問,身體力行的去實踐養生強身之道。如此也極大的穩固了他們的統治只根基。

到了今天,楊浩以橫跨一個位面的資源來打造全新國家,他決心要改變本世界那嚴重歪曲的路線,直接從根本上改變整個民族強大的因素,不至於浪費了數千年來無數先人研究積累的寶貴知識。

中國從遠古以來,一直在不斷的研究生命之道。

從沒有文字記載的三皇五帝時代開始,道家先輩就已經開始進行種種探索,相關成就匯入到諸多神話傳說之中。直到西周時期,基本完成整個理論體系,於是我們可以從諸子百家經典之中,發現那些養生強身的文字。古中醫學的經絡、針砭等技術,也完善於當時,並在西漢最終形成了《黃帝內經》這一絕世瑰寶。

可以說,中國人是整個地球人類之中,最懂得如何養護健康生命的民族,並最早形成切實可行的、真實有效的操作手冊,其中心思想一直到數千年後都在作為整個民族文化的核心。

從其成就水準而言,這套學術體系又可分為長生、養生、醫療三個層次。

長生之道,後來被先秦練氣士、方士沒發展成了丹道氣功,繼而流於神化,秘而不宣,與主流社會脫離現實。更因為歷代膽大妄為的方士糊弄皇帝,以金石丹藥吃死一大堆,為儒家所極力排斥。

到了新中國,乾脆把他們打成了牛鬼蛇神,封建迷信,弄得全國上下不管你真懂假明白,一體橫掃。結果到了八十年代,成百上千的騙子氣功師出山,弄得全國一片烏煙瘴氣,反而沒有幾個正統人士敢出來說真話。

等而下之的養生之道,是一直貫穿於歷朝歷代的。各家經典都有記述,而歷代本草和醫書之中,更是不乏其豐富多彩的手段。無論導引體操還是養氣打坐,打拳練武,各種藥膳方劑,皆在此列。

其著重奧妙,在於讓人從基本生活習慣上配合地球環境變化,四時八節各種氣候的輪轉,隨時調節身心,始終保持健康狀態,便基本不會生病。

同時,這也是中國醫學最為不同之處,不治已病治未病,防範於未然。

再往下就是醫療之道。那是人體已經發病,只能透過藥物和針灸等手段去治療。到了這等地步,人本身已經遭到了破壞,不管你下多麼好的藥物,終究只是補缺而已。

這方面,現代醫學發展的尤其迅速,但可惜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因為西方醫學理論的停滯不前,各大醫療集團為了利益刻意操縱醫學研究,導致西方已經發現東方的"整體論"對於現代醫學的指導作用,明明知道人體自我修復力量的存在,卻事實上忽略乃至否定的矛盾現狀,一直到了二十一世紀初,仍舊沒有革命性的改變。

未來的醫學必將是東西方文化結合而成的"生命學"。中國文化裡的養生理論,直接指導人們從基本生活細節方面保障身體健康,激發人體本身活力來排除病害,在極大降低糾正濫用藥物---一邊對抗治療同時造成極大破壞的錯誤醫療方式,讓大眾沿著全新的健康道路踏上新的生命時代。

文化的融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尤其是本世界的中國,百年的自卑和矯枉過正,導致自身文化的整體益華。隨著經濟和軍事力量的發展,國民自信心的提高,才開始重新撿起被生硬拋棄的文化精髓。僅僅是恢復的時間也要很長,再等到國家民族真正雄踞於世界,恐怕還得數十上百年。

楊浩自然不可能等到那時候,面對十九世紀末的中國現狀,正好掀起全民族的反思,打破千年以來的禮教錯誤路線,重歸積極向上、包容並蓄的中華文化本色,藉助強大的外力支撐,一邊實現工業化強國,一邊從基礎打造強大而健康的民族。

張之洞心中也知道,黃興說得其實沒有錯,只不過他心中先入為主,始終難以正確看待。

小學內,從民間高手培訓轉業而來的體育老師,領著百多個各年級的小學生,打完了一套簡單的拳法,隨後收功靜氣,平復呼吸心跳,散開自由活動。

圍觀的人群也紛紛離開牆頭門口,嘴裡不停地讚歎:"如今的學生真是幸福啊!聽說他們早晨有一個雞蛋一袋奶粉,午間晚上有肉吃,比地主老財家過的還舒坦!你瞅瞅,這才多久功夫,都一個個身高體壯,臉色紅撲撲的。嘿,這新政府還真是給勁兒!"

"要比能叫鄉親父老那麼順從?誰家不巴望著自己的孩子能送進去,過這好日子啊!這可真是八輩子都享不到的福分!"

搖頭嘆息著,滿足的四面散去。

張之洞悶哼道:"收買人心!如此靡費,我倒要看他如何能支撐的下來!全國四萬萬餘黎民,少年都有數千萬有奇,他到哪裡去弄那許多的雞蛋奶粉葷腥供養?"

這個問題,也是黃興等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譚人鳳倒是知道一些,卻不大算立刻就跟他們說明。百聞不如一見,還是讓他們自己去發掘的好。

離開學校,一行人轉悠向了後面的街巷,從熱鬧的大街,步入冷清的逼仄民居。那些依然是泥皮草蓋的房舍下面,又隱藏著怎樣的假象呢?

張之洞很想知道。(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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