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是誰?”

雞鳴破曉,劉恆醒來只覺得渾身發軟,頭疼的厲害,比小時候第一次沾酒後的那次宿醉還要難受。他睡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瞪大了雙眼,腦海一片混亂。彷彿思緒被爆炸成了無數的碎片,根本無法正常運轉,企圖強行思考,就痛得像是腦袋要裂開。

絕不是因為喝醉酒,而是他好像,似乎,是做了兩場夢,頭一個夢見自己放火把自己給燒死了,另一個更離奇,卻真實到他醒過來都無法分清,究竟那是夢,還是現在才是在做夢。

醒來後,夢忘了很多,但還隱約記得不少。

後面那個夢裡,他不再是劉恆,在一個離奇的世界成了另一個人。

那個世界,有跑得比神駿更快的四個輪子的鐵車,有無數平直寬闊的路在廣袤大地上宛如蛛網。

城市能大得足夠讓上千萬人安居樂業,一棟棟高聳入雲的高樓廣廈,還有難分晝夜的光明,千奇百怪的美酒佳餚。

如鳥的大鐵器竟能帶著人暢遊九霄雲上!

兩塊薄板,能讓相隔千萬裡遠的人直接對話!

更大的鐵板,則像被施了傳說中的仙家法術,能看到細小人兒在裡面載歌載舞或悲歡離合,卻都栩栩如生。

所見所聞,劉恆回想起來,只覺得匪夷所思,但冥冥之中,又彷彿這世界自有支撐它存在和運轉的道理。

他就在這樣一個世界啼哭出生,快樂長大,經歷少年的煩惱,青澀的初戀。之後發生了很多事他都忘了,唯一還記憶猶新的是,他竟獨自站在一片屍山血海之中,仰頭望著蒼穹,木然的臉上兩道血淚,似乎在無聲地朝天發問。

……

“為什麼?”

……

“為什麼?”

……

“為什麼?!”

……

麻木、絕望、痛苦到了極致的感覺,更多的卻好像是對什麼事物的憤懣,總之是劉恆還無法理解的複雜情緒。

所經歷的樁樁件件是如此真實,致使劉恆醒來半天,都難以分清他究竟是誰。

“周子夢蝶?還是蝶夢周子?”

周子是上古文聖,這典故說的是周子一夢,夢中成了蝴蝶,在天地間飛舞暢遊,愜意自在,醒來後竟分不清是他夢中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夢中變成了周子。

劉恆的經歷,和這典故如出一轍。

“我是……”劉恆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才覺得自己變得真實起來,“不管這是夢還是現實,我現在就是劉恆。十一歲過半,曾是顧北侯嫡傳後人,昨天接了一紙‘推恩令’,被貶為平民,只能等著餓死的可憐人。”

他沒發覺,醒來後的他似乎突然變了很多,連說起昨天遇到的慘事,都帶著調侃的口氣。昨天還覺得痛苦近乎絕望,此刻回想起來,居然看開了,好像都算不上什麼大事了。不再借酒消愁,將手裡聖旨拿起來看了看,隨手扔在一邊,劉恆竟突然感到渾身的輕鬆。

“為什麼?沒有什麼為什麼,這是命中註定的,我改不了。但我還活著,不需要再扛什麼重振家世的重擔,我一樣還是神童士子。”自語到這裡,他又是調侃的笑,“本事沒丟,人活著,這就夠了,而且從今天起,我只為自己活。我不該因此而甘於平庸,屬於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突然的敲門聲,打斷了劉恆的思緒,門外正是何伯低緩的聲音,“少爺,早膳剛好,該準備去上學了。”

“來了!”

回應一聲後,劉恆起身出屋,朝何伯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一如平日的清晨。他潔面淨牙,洗髮掃衣,打理妥當後吃了早粥,拿起《通易註疏》後四卷就要出門。

昨夜回來見劉恆喝了大半罈子酒,醉倒在書桌前,把他抱回房時還擔心。現在看到劉恆一切如常,何伯最後一絲懸著的心終於放下,老臉重現笑容,收攏碗筷時不忘像每天清晨那樣,追著他的背影高喊一聲。

“少爺,好好讀書!”

“哎!”

劉恆乾脆答應,快步出門,心裡卻不免有些愧疚,真不知何伯以後知道他今天的打算,會多麼失望,生多大的氣……至於現在,能瞞一時算一時吧。

清晨的小巷行人稀少,劉恆獨自快步的前行,在即將轉上長街的巷角,他不自禁地,偷偷把目光轉向了臨街的鋪面。

邊角有雲紋的素青深衣,淡雅清秀,雙平髻下是一張秀氣輕靈的青蔥俏臉,少女此刻小臉微紅,正吃力地挪動雜貨鋪門面的一塊長板。

朝陽映照下,少女的肌膚,竟彷彿白嫩得能透出微光來,那種充滿活力和生機的美,剎那間實在奪目逼人,看得人都呆了。

漂亮!

活脫脫一個美人胚子,真不知道再長大些,會是怎樣的禍國殃民。

她叫杜姑娘,不是姓杜名姑娘,是自打半個月前,她來街角開了這小間雜貨鋪,就只讓別人這麼稱呼她,至於她的真名,沒人知道。

大半個月,多少人拐彎抹角打聽,卻連人家打哪來的都沒問能出來,一口的官話,不帶半點哪的口音,清脆如鈴甚是好聽。人們不禁佩服,小丫頭不僅人長得漂亮,也夠精明的,誰也別欺負她年紀小就想忽悠她,反被她戲弄了的倒有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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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到來讓平靜的小縣城北,很是掀起了一陣波瀾,每天來買東西的人不少,但來說媒的卻是更多。

人好看,平素小縣城裡談論的美人們,和她一比,哪怕塗脂抹粉也顯得皮膚土黃,穿金戴銀卻更顯得土氣,一看就是大城市裡來的,好像小仙女一般。

多少少年提起她見到她,沒說話臉就紅了。長輩們看中的是精明,會管事,這樣的女人鎮得住宅子,尤其還順眼,誰不喜歡呢。

每天無數人圍著,不買東西又問這問那,沒過幾天,杜姑娘乾脆給了自己生辰八字,把所有說媒的都樂得合不攏嘴,都說杜姑娘是被自己給說動的。但第二天,所有人都嘴角抽搐,再沒人敢提說媒的事了。

只因為,這生辰八字實在稀奇,居然和誰家的放一起算,都是剋夫,最恨的更又敗家、斷子絕孫,實在嚇人。

人們嘖嘖驚歎,直說這輩子第一次知道,真有紅顏禍水這命的。長得漂亮又怎麼樣,命太苦,估計一輩子都嫁不出去,孤獨終老的日子,該怎麼過哦。

似乎此刻才想起,杜姑娘再好,可頭一條就是來歷不明,哪怕不信命的真把她娶回去,不怕日後莫名牽扯出禍事麼?

本來嘛,小姑娘姓什麼叫什麼,打哪兒來,一個小姑娘家孤零零的,自個兒跑到個小縣城裡開間雜貨鋪,她父母又去了哪?為什麼來?

沒人知道,仔細一想,竟處處透著詭異,於是所有人都變得避之不及了。

杜姑娘自己,該做買賣就做買賣,少了說媒的,反而更自在。

這年月,人人對自己的生辰八字都看的很重,不敢錯亂,但劉恆總有種感覺,杜姑娘給出來的生辰八字,應該是假的。否則也太蹊蹺,有人來說媒,她這麼乾脆就給了八字,任別人去算,算出來嚇死人,她終於落得清靜。

一張紙解決了麻煩,估計是最快捷省事的了。

可她就不怕此刻的輕鬆,影響一輩子麼?

別人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她卻敢想更敢幹,劉恆也是事後才猜出了些許端倪,所以劉恆知道杜姑娘不為人所知的古靈精怪那一面,也深深勾起了他的好奇。

謎一樣的少女。

可惜平時劉恆專心讀書,家裡是何伯操持,根本找不到機會接觸,於是他成了附近唯一一個不“認識”杜姑娘的少年。

但每天上學路過,劉恆和其他少年一樣,目光也會偷偷地追逐著那個倩影。

杜姑娘開門,杜姑娘搬來薄木板,抱來一大碗紅棗,這是準備曬棗了。杜姑娘撒開紅棗,均勻鋪開。杜姑娘看了看碗底,自然又快如小鹿般把最後一粒紅棗扔進小嘴,似乎是給自己的獎勵,還小意地吸吮了一下青蔥指尖,小臉滿是愉悅和滿足……

等等,她是在偷吃吧?還,還吮指頭?

劉恆猛地瞪眼,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這一幕。

棗已經屬於中等甜品,劉恆和何伯兩人,除去讀書一個月花費大約二兩,拿去買棗僅夠買兩粒!杜姑娘剛才,等於吃了兩人半個月的費用,且雜貨鋪講究薄利多銷,細算下來,杜姑娘恐怕也吃了自己小半月的利潤,實在奢侈得讓劉恆震驚。

暗中吞了口唾沫,劉恆敬佩非常,無論杜姑娘開店的本錢是不是她自己的,這爽利和大氣,果然不是普通少女可比。

但作為敢改自己八字的少女,做出吮手指如此孩子氣的舉動,與平時精明老練的樣子相比,竟令人心生詫異。雖然,雖然吸吮指尖時的小模樣,透出別樣的童趣和可愛,也,也挺好看的……

他興許是看呆了,腳步不知不覺停下,杜姑娘身影立刻一僵,霍地轉頭,像是這才突然發現周圍還有一個人,兩腮微鼓又瞪大了眼,和劉恆對視一眼也呆了。

純淨,清澈,這是劉恆第一眼對視的感覺,就彷彿通透寧靜的湖水,能看見自己的倒影,卻又不知道是為什麼,劉恆心跳突然就咚咚跳動起來。

心神微亂,該說點什麼?

或許,或許這就是我和杜姑娘第一次認識的機會?

一想到這裡,劉恆心跳得更厲害了。換做昨天的他,只會像是逃命般飛快離開,但今天的他,多了一種叫做勇氣的東西,也變得更加灑脫。

但迎面杜姑娘顯然不這麼想,她似乎有些尷尬,此刻俏臉微紅,眼珠一轉,見左右再沒別的人,便突然朝劉恆“惡狠狠”的瞪視過去。

這眼神的意思是……

看什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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