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時間實在過去太久, 聞人笑望著如遭雷劈的周月兒, 竟也沒了什麼厭惡的感覺。

楊慎行沉穩的面容也難得透出幾分難以置信,怔怔道:“公主......”

聞人笑輕輕笑了笑, 剛要禮貌地開口喚一聲表哥,忽然感覺一隻手臂扣住了自己的腰,將她朝後攬了攬,靠上一具堅硬的身軀。

嘴角微抽,她識時務地改口:“楊世子。”

她的外祖父汝陽老侯爺在前不久退了下來,如今的汝陽侯是她的舅舅, 楊慎行也便從侯府大少爺變成了世子。

這樣疏遠的稱呼讓楊慎行心神一震,波瀾不驚的眸子隱隱露出幾分受傷。沉默了一瞬,開口道:“表妹, 近來可好?”

聞人笑頷首道:“都好。”

聽著兩人的寒暄,嚴謙微眯著眼,投向楊慎行的目光透出冷冷的敵意。這人之前便覬覦他的公主, 如今該是明知她定了親,竟還敢不知廉恥地搭話。

“表妹,那時你為何不告而別,可是誤會了什麼?”

“沒有。”

“表哥並非不願送你回府,不過是想等你身子好些......”

“不必再提了, ”聞人笑含笑打斷了他的話,“都過去了,我並不在意。”

“怎麼了?”

嚴謙低下頭,目露詢問。他竟不知她在侯府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

聞人笑不欲多添事端, 拉住他的手搖了搖,笑道:“沒什麼。”

嚴謙“嗯”了聲,一身冷意不覺收斂幾分。

兩人旁若無人的親密,有一股淡淡的甜蜜在身邊流淌,讓楊慎行與周月兒眸光齊齊一暗。前者終究心有不甘,後者則是......沒來由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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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她已經得償所願與表哥成婚,卻也從未有過這樣的默契。

楊慎行的目光定定落在聞人笑美麗的臉上,沉吟了一會兒,在嚴謙的怒意就要爆發之前,低聲道:“表妹,我......”

聞人笑和嚴謙不約而同蹙了眉,還沒來得及呵斥他死纏爛打,那邊周月兒已經拉住楊慎行的袖子,眼裡隱約露出哀求:“夫君!我們去那邊看看可好?”

她連哭帶鬧地求了幾個月,好不容易盼得他像別人家的夫君一樣陪她上街置辦首飾,誰知道碰上公主,輕易便奪去了他所有注意。

既因為兩年前的事而心虛,更害怕這得來不易的休沐日就這樣被毀掉,周月兒只能拉著他避開公主。

好在她也並不是沒有安慰。至少她如願嫁給了表哥,無一處不比毀容又殘疾的嚴謙更好。自覺在婚事上勝了一籌,周月兒心裡終於舒服幾分。

這句刻意加重的“夫君”,四個人都聽得十分清楚。楊慎行忽然就涼了心。無論他曾經多麼想娶公主,如今也沒了一絲一毫扯上關係的可能。

僵硬地被周月兒拉著走開,楊慎行不知為何回頭看了一眼。聞人笑正被嚴謙摟在懷裡,踮起腳去取一隻雕松柏紋的墨玉發冠。

聞人笑拍了拍嚴謙的肩,“你低點。”

嚴謙便順從地屈了膝,由著她磕磕絆絆地擺弄他的頭髮。見她仰著頭有些吃力,又彎了彎腰。

“好看,”聞人笑笑眯眯道,“買。”

嚴謙不置可否,抬袖稍作遮擋,低頭在她唇上重重親了幾口,拉著她往展示女子首飾的櫃檯走。

兩人閒逛了一會兒,聞人笑看中了一對紅石榴滴珠耳墜。揮手喚來店員用棉布蘸著酒擦了擦,塞到嚴謙手裡:“幫我戴。”

嚴謙依言接過,放在手心仔細打量,又看了看聞人笑白皙的耳垂,微微不確定道:“是這樣戴?”

“嗯,”聞人笑撩了撩耳邊的碎髮,“扎進來就好。”

嚴謙莫名被吸引,湊近她圓潤欲滴的耳垂,眸光變暗些許,很想親一親,“什麼時候打的耳洞?”

“在不列顛的時候,去參加女王的晚宴。”

“疼不疼,”嚴謙彎著腰,小心翼翼扎進耳墜的尖端,每扎深一點便緊張地問一句。他沒做過這樣精細的事,總是生怕弄疼了她。

“不疼。”

聞人笑開心地照了照鏡子,又拉著嚴謙的手閒逛。她也不再說要什麼,嚴謙只好仔細注意她的神情,只要看出些喜愛便全都買下來。

她也不攔著他,直到估摸著差不多一千兩銀子,才阻止道:“好了。”

嚴謙猶覺不夠,微微擰眉:“為什麼?”

聞人笑仰起臉,笑嘻嘻道:“秘密。”

付過銀子,吩咐了掌櫃將首飾送到公主府,聞人笑便拉著嚴謙走出了門。

察覺到四面八方悄悄目送的視線,她悄悄勾了勾唇角。

中午去太白居用了午膳,聞人笑便準備打道回府。左右她今日想做的事已經做成了,以後機會還有很多,所以並不是非要遊玩一整天。

嚴謙微微猶豫,問道:“公主,能否隨我去個地方?”

“當然可以呀,”聞人笑挪到嚴謙腿上坐好,伸手摟住他脖子,笑嘻嘻拋了個媚眼,“天涯海角我也跟你去。”

“你......”嚴謙喉頭滾了滾,沉著臉道,“別撩我。”

被嚴謙牽著慢悠悠地走,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湖邊。

午後的湖面清亮又平靜,當有微風拂過,才會泛起輕輕的漣漪。長長的柳條劃過湖面,沾上了晶瑩的水珠。

聞人笑搖了搖嚴謙的手,面露好奇:“嗯?”

嚴謙抿了抿唇,不語,將她帶到湖邊一處安靜的角落。

那裡靜靜停著一隻不大不小的獨木舟。

聞人笑不由怔住,心裡浮起些難以置信的預感:“你這是......”

嚴謙沒說話,小心翼翼牽著她送上了小舟,自己也上去坐好拿起船槳。

聞人笑一雙美麗的桃花眼亮晶晶的,託著腮看他:“你會劃嗎?”

“大約......是會的,”嚴謙低低說道,邊說邊試著划動了一下船槳。

一陣水聲響起,小舟猛地傾斜了一下,聞人笑急忙伸手扶住船邊才穩住身子。

像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什麼,嚴謙眼中露出幾分難堪。這舟要兩支槳劃,而他......做不到,因為他只有一隻手。

聞人笑心裡一疼,伸手撿起另一只船槳,輕輕劃了一下,“你劃左邊,我劃右邊。”

嚴謙怔怔地望著她的動作,竟比他更加熟練許多。

或許是兩人確實有種微妙的默契,稍作調整竟也能將小船劃得很是平穩,緩慢地朝湖心駛去,像一隻小刀劃破鏡面。

過了一會兒,嚴謙低聲問道:“你為何會......”

聞人笑知道他要問什麼,微眯起眸子,露出些回憶的神色:“在海上的時候啊,一旦碰到暴風雨,所有人就要一起去拉船帆、桅杆的繩子,就連我也不能例外。”

嚴謙心裡狠狠一疼,鬆開手中的船槳,摸了摸聞人笑的臉蛋,啞著聲音道:“對不起,怪我沒本事。”

得不到陛下的認可,讓她不得不獨自承受風浪。

聞人笑環顧一下四周,才發現他們不知不覺划進了一片湖心島,長著半人高、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白色花朵,掩住了他們的蹤跡。

於是她放心地蹭到嚴謙懷裡,與他解釋道:“別這樣想,父皇沒有讓我出海,是我自己想這樣做。”

嚴謙低低地應了聲,也不知是否接受了這個理由。

聞人笑仰頭看他,笑著道:“倒是你,怎麼想起要來划船?”

“你說過......喜歡湖上泛舟。”

“咦,”聞人笑愣了愣,“我什麼時候和你說過?”

嚴謙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用臉貼了貼她的臉,“你不記得我的時候。”

沒料到是這個答案,聞人笑努力回想了一下,實在沒什麼印象,只好問他:“我跟你說什麼了?”

“你問我可曾與你湖上泛舟,月下盟誓。我答不曾,你便覺得我騙了你。”

如今她已經想起了他,他卻仍然厭惡自己的無趣。她喜歡的那些話本裡的戲碼,他都想要替她實現。

聽他話音帶著幾分委屈,聞人笑心疼地將他抱得緊了些。

嚴謙又低低開口,想起那時的事,聲音低落又難過:“你記得你表哥,為他與我生氣。唯獨不記得我。”

聞人笑頓時有種十惡不赦的錯覺,主動直起身子親住他的唇,含糊道:“我只喜歡你一個。”

在湖光水色和花叢間,少女美麗的臉龐和柔軟的嘴唇佔據了嚴謙所有的心神。

他抬手撫上她的後腦將她按向自己,微微向後傾斜了身子,讓她好將所有的重量依託在他身上。

小船微微晃動,聞人笑趴在嚴謙的胸膛上,忘了這方寸天地之外的一切,滿心滿眼只剩下面前這個人,她最愛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嚴謙微微偏頭,不情不願地結束了這個長長的吻。若繼續再親下去,事情又會變成不可收拾的地步。雖然這裡很是隱蔽,周圍也沒有其他船舟,可他不能無恥地對她做這樣的事。

沒料到聞人笑的下巴輕輕磕在他脖頸,仔細看去,竟是閉著眼睡著了。

嚴謙哭笑不得地輕嘆一聲,小心翼翼調整了姿勢,把她靠在自己懷裡。低頭與她臉頰相貼,也闔了眸打起盹來。

聞人笑醒來的時候,身邊是不知名花朵的清香,水波輕微的搖晃舒服得讓人不想醒來。

半睜開眸子,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就照亮了眼簾。她懶洋洋地又在嚴謙懷裡趴了一會兒,才與他合力,慢悠悠地將小船劃到湖邊,這時天已經黑了。

兩人方一上岸,嚴謙便將聞人笑抱了起來,腳步緩慢地往回走。

聞人笑戳戳他的肩膀,“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你累了。”

“我不累,睡了一下午哪裡還會累。”

嚴謙默了會兒,低聲道:“讓我抱著吧。”

“好吧,”聞人笑笑眯眯地摟住他的脖子,讓他抱的舒服些,“辛苦你了。”

他在喉嚨裡隱隱約約地答了句:“怎麼會辛苦。”

他走得很慢,走了兩刻鐘才走了一半的路程。

聞人笑在他頸間蹭蹭,“你累嗎?”

“不累,”嚴謙低頭看她一眼,忽然問道,“你記得麼......那一次,我也是這樣抱你回府。”

“元宵那一次呀,”聞人笑輕輕笑起來,“記得。你真好。”

“那時我便想,路遠些才好......”

他微眯的眼眸中送出幾分回憶的慨嘆,聲音溫柔得虛無縹緲。

“......哪裡敢想,竟真的能抱一輩子。”

被他話裡的幸福感染,聞人笑彎著眼睛剛要說什麼,他忽然用下巴碰了碰她:“你看。”

“什麼?”

嚴謙答道:“月亮。”

聞人笑乖巧地仰頭看了看月亮,一時間不明白他的用意,“月亮怎麼了?”

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她有些疑惑:“嗯?”

嚴謙喉頭滾了滾,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面容滿是鄭重,聲音艱澀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他讀書並不多,涉及情愛的就更少,想來想去只知道這一句,卻也是他愛入心坎的一句。

聞人笑一怔,喃喃應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嚴謙滿足地勾唇笑起來。雖然此時的情景寒磣了些,他終究是將她想要的月下盟誓也做到了。

花了片刻才想明白他的用意,聞人笑“哇”的一聲哭出來,哽咽道:“你煩死了,這麼煽情作甚。”

另一邊,汝陽侯府。

時辰已經晚了,書房還燃著燭火。

一道纖瘦的身影在門前停下,似是猶豫了一會兒,輕輕抬手敲門。

“進。”

周月兒深吸了口氣,抬腿走進去,在桌前停下,輕聲問道:“表哥,你今晚可是會回主屋來歇?”

私底下她還是喜歡叫他一聲表哥,好像這樣她就還是那個能讓他憐惜幾分的表妹,而不是只會令他厭惡的妻子。

楊慎行垂了眸掩去眼中的不耐,沉聲道:“我還有些事要忙,不去了。”

周月兒無聲地苦笑一下,她就知道會是這樣的回答。只是如今她卻是進退兩難,不得不死纏爛打更添他的厭惡。

“白天裡母親找我談話了,又與我提了身孕的事。”

對於她這個兒媳婦,起初黃氏自然是百般牴觸厭惡。木已成舟卻也無可奈何,又回過頭來責備她沒本事,忍不住自己的夫君,至今也沒生下一男半女。

可他們成親才半年啊......周月兒心底還隱隱懷著一絲期冀,或許他能在母親面前為她辯解一二。或許母親也並不清楚,他們真正成的夫妻之事,一隻手也足以數的過來。

楊慎行眉間的煩躁愈發深刻幾分:“她說什麼你就聽著,讓她滿意了應付過去就行。這點眼力見都沒有嗎?”

周月兒心裡咯噔一下,湧上絲絲縷縷的刺痛。她知道他的意思,無非是說她出身小門小戶,總該有點察言觀色的能力。

她一直知道他是嫌棄她的。從前他能將她當作可憐的小動物一樣,高高在上地憐惜一二;如今當她佔了他妻子的名分,便成了他洗不去的汙點。

“是,我知道了。”

楊慎行隨意揮了揮手,用命令的語氣示意她離開。

對於這個妻子,他的心情是複雜的。即使心中有一部分十分清楚,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卻總是不由自主,越想越心有不甘。

從那一天開始,他的人生就被嚴嚴實實地套牢。

那一天啊......再普通不過的一天,他下了朝,遇見等候在路上的周月兒,她怯生生道:“表哥,能否讓我請你喝杯茶?你這樣幫我和娘......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

他心底覺得並無必要,有些無可無不可,後來想想倒也沒什麼別的事可忙,也就隨著她回了落腳的客棧喝杯清茶。

再後來的一切,他每次回憶起來,都莫名覺得像是一幕幕超乎現實的皮影戲。不知誤食了什麼東西忽然發病的周月兒,胸悶、無法呼吸、喘不過氣,胡亂地扯著自己的衣襟。

她掙扎的模樣,在某個瞬間與公主發病時的痛苦連線在了一起,戳中了楊慎行的神經。

他抱起周月兒,衝下樓去找大夫。回過頭才發現,看到這一切的人們,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說汝陽侯府的抱了個衣衫不整的姑娘離開客棧。

即使他自己對真相再清楚不過,若不娶周月兒,這件事便成了他名聲上的汙點。所以他向風言風語妥協了。

諷刺的是,直到成親後他才發現,這樣一個出身低微、性格才華通通平庸的妻子,才是他一帆風順的人生裡,揮之不去的那個陰影,讓他每看一眼便覺如鯁在喉。

從回憶裡抽回思緒,楊慎行目光愈發冷硬幾分:“回去吧,以後若是無事,莫要來打擾我。”

周月兒離開後,楊慎行單手撐著額頭,實在沒了再做事的心思。這兩年他在仕途一道也是百般不順。

按理說他將原先的工作完成的極好,早該往上升一升,卻不知陛下如何打算,竟絲毫沒有這樣的意思,到如今遠遠低於最初的預期。

他再如何安慰自己,姑父對他只是想要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磨練他的性子,心中也難免有幾分恐慌。

再加上二殿下在奪嫡中隱隱有了些勢弱的跡象,實在不得不讓人擔心得很。

左思右想,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心頭。兩年前,公主誤食紅豆那件事,若是陛下什麼都知道......必定是對娶了周月兒的自己很失望吧......

*

作者有話要說:  交作業_(:3)∠)_

我今天想早更的,但是晉江好像崩了,新章發不出去,我就一覺睡到這個時候了,好在還是十二點前~

merry xm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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