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溪,又稱盤龍溪,是恩陽河的一條支流,在恩陽鎮注入恩陽河。

漁溪場因河得名。漁溪彎彎繞繞從東而來,與那條淤泥河床在漁溪場匯合,圍成了寬約三百步的河間地帶。

這塊河間地帶,形似一隻向東踢出的腳。其腳後跟和腳板心,便是漁溪場主要的繁華地帶——漁溪河邊的那條沿河街肆;腳尖處,是數十畝休耕的水泡田;而腳裸處,則是漁溪場附近地區最有名的寺廟——漁溪寺。

有兩條天然的河流充當護城河,這樣的地形特徵對於防守者是有利的,因為守軍只需留意“腳裸”的那面就夠了,可以大大節約防守兵力,增加防禦縱深。

然而悲哀的是漁溪和它的小支流都不是什麼大江大河。由於冬季乏水的緣故,漁溪河水面寬不過五六丈,水流既不深也不急,在水淺處甚至可以徒涉。支流早已斷流,只剩河心處的一股清水。如果沒了河岸邊的鬆軟淤泥,軍事上的地障作用還不如一條壕溝。因此,張奏凱在被廖大亨趕出保寧府入駐漁溪場之後,利用近一個月的時間來鞏固他新窩。

官軍的營壘,按照傳統的兵家下營之法,一人一步,計人數之多寡確定營壘大小。營壘外圍,由木柵、壕溝、鹿砦、土牆或磚牆等障礙物和掩蔽體組成;營壘的進出通道,佈置有距馬和盾車;營壘中央,同樣有壕溝、胸牆的工事,並設有望樓,插有大將旗和招搖旗,既是觀察平臺,又是指揮平臺。

張奏凱是老將,這次在漁溪場下營,他不僅遵循了古法,還利用地形地物構築了三層防線。

第一層防線是南北兩翼的兩個外圍據點。北邊是金寶寨,南面是漁溪河之南的橫亙山樑。一旦兩個外圍據點不能牽制住土暴子,那麼土暴子就會直逼二層防線。

第二層防線是主要防線,由三面河岸和北邊防線組成。漁溪河及支流,雖不險要,但也聊勝於無。張奏凱利用三面河岸壘起了寨牆、釘下了木柵,埋下了鹿砦,搭起了望樓。老竹削成的竹籤用糞水泡過,毒性極重。他在貴州吃過土人的虧,因此有樣學樣,在河岸邊的淤泥裡,埋下數萬根尖利的竹籤。上月二十七日,土暴子涉過支流對漁溪場東面防線發起進攻遭到慘敗,就與河灘上密集的竹籤陣有很大的關係。

北面防線沒有河流障礙,預判為土暴子的主攻方向,構築了更為完整的築壘體系。

漁溪寺和其東南百步距離的一座獨立院落,因為其牆高壁堅,被打造成了堡壘。鎮北防線,寬約三百步,東、西兩端抵住河岸,在中央與漁溪寺的東、西兩面寺牆相接,讓漁溪寺大半截突出於防線之外。其意圖,便是利用它高大的寺牆,成為北面防線的中樞,同時掩護防線的東、西兩翼。

第三層防線是核心防線,由漁溪場腳後跟處的五座大院組成。漁溪河在此受到兩岸岩石的阻擋,不得已來了個大角度拐彎,形成一處水面較寬的洄水蕩。五座大院建在土坡上,身後河岸高聳,不易攀爬,兩側臨河,正面狹窄。巴山裡的大戶為了防備土賊,一般會將自家院牆修得又高又厚,所以這些院牆本身就是很好的防禦工事。只要將院子與院子之間用距馬、鹿砦和壕溝封鎖,便能形成了一個個獨立的環形防線。

張奏凱在這幾座院子裡儲備了糧食、火藥、箭矢和水,他打算在土暴子突破外圍,而自己又無力恢復時,就退守由這幾座院子構成的核心防禦工事,死守待援。

……

二月初一,天光未現,四川兵備副使馬乾便起了床。他在僕人的侍候下草草梳洗,換上了赭紅色的官袍,然後騎上馬開始巡視營壘。

這幾日他出門巡營,總是在腰間掛上一柄寶劍。這樣一旦落入賊手,他就可用此劍自刎,為後世留下一個忠義盡節的美名。可他不肯穿上張奏凱送來的鎧甲。馬乾覺得,如今國難當頭,正需要他這樣的朝官儒士來激勵士兵們捨身不顧。大部分士兵都只有一件破爛的棉甲,憑什麼他一個躲在後面的文官要穿鎧甲?

馬乾剛出門,監紀同知楊明時便打馬從巷子裡追了出來。

“馬大人,請留步!”

楊明時單人獨騎,連牽馬的僕人也沒有。同樣一身官袍,帶著烏紗帽。

“楊大人也去巡營否?”馬乾自嘲著向楊明時開玩笑:“老夫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如今年紀大了,瞌睡少了,只好出來巡營。楊大人正值壯年,貪戀床鋪,也是常事,豈能跟著老夫混時辰?”

馬乾是崇禎六年舉人出身,這在四川省級高官中是徹頭徹尾的異類。他們絕大部分都是進士出身,對馬乾出身舉人又能代理重要的兵備副使之職頗有微詞。正巧廖大亨與馬乾都是昆明人,因此廖撫借陳士奇、傅崇奇案件清除異己、拔擢鄉黨就成了成都官場流傳頗廣的政治流言。

馬乾說自己既不能文(聞)、又不能武(舞),乃是藉著川人的一句歇後語自嘲,說自己在四川官場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人人討厭。楊明時雖是正八品的微末小官,但在成都這個官場流言中心浸淫多年,對這些情況也是清楚的。

聽見馬乾自嘲,楊明時便笑道:“乾公親臨戰陣,風餐露宿,與將士們同甘共苦,除世子、廖撫外,省裡高官,又有幾人能做到?乾公在營不足兩月,已深得將士們信重。前幾日,將士們都將遺書交由乾公保管,其歸心如是,可見一斑!”

楊明時說起遺書,馬乾忍不住苦笑。馬乾動員張奏凱死守,張奏凱則要求馬乾替世子朱平槿做保證——“傷有醫、死有葬,家人生活無虞”。老將張奏凱得了馬乾的保證,一分鐘沒有耽擱,當即命令部下,人人寫遺書,把自己要撫養的老爹、老媽、老婆、娃兒的姓名、住址全部列進遺書中,一旦自己戰死戰傷,就請馬大人代他們向世子要撫卹!

大戰在即,馬乾被張奏凱當著全營將士的面架上了火堆,只好拍著胸口應承下來。當然,馬乾是受了些委屈,但他並不後悔。這幾日將士們像打了雞血一樣拼命死戰而不退,有這個保證是重要的原因。

遺書之事,楊明時也沒有袖手旁觀。張營中能寫字的人寥寥無幾。楊明時是舉人出身,寫個書信輕輕鬆鬆。只要他放下官架子,哪個士兵不願找他?馬乾收到的遺書,許多便出自於楊明時之親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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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馬乾忍不住看向他身旁的楊明時。三十多歲,寬額大臉,頜下黑鬚,身體強壯,不像文官倒像武將。頓時,馬乾腦中迸出一個猜測:難道楊明時厚結張部官兵,是想由文轉武否?

楊明時注意到馬乾看他出神,便笑道:“不知乾公有何吩咐?”

“呵……本官聽到傳言,說楊大人昨日對將士們道:只要加入護國軍,這世子便要奉送田地五畝給士卒家眷租種。可須知蜀地將士們數萬,算上家眷,便是數十萬。一人五畝,那不是要數百萬!將來王府不能兌現,王府自然還是王府,那楊大人可就……”

馬乾或是好心,或在提醒他不要替蜀王府胡亂承諾背黑鍋。可楊明時有著自己的盤算。

“乾公,下官可不是信口胡說!下官有一妻弟,便在寧川衛。去年王府從成都五衛中招募了不少軍士,組建那個護商隊。他們初去,只有軍餉,沒有待遇。出兵川北前,世子與廖撫、劉按等大人宣佈組建護國軍,護商隊和官軍都可以加入。凡是護商隊將士有的好處,護國軍將士一視同仁!我那妻弟先去了松林山基地軍訓,然後分到了第十營……”

馬乾細心聽著楊明時的話語,心想楊明時比自己知道還多,而且接觸的是第一手材料。自己一直在川東為官,就連那世子是何模樣也不知道。夔州府的知府一署數年,然後調充川東兵備僉事,坐衙也是在夔州府。朝廷對自己夔州知府的正式任命還沒收到,自己便調到了保寧府,指揮官軍對川北土暴子的進剿。因此自己雖署印兵備副使,但若論對世子的瞭解,還真的不如眼前的這個楊明時。

想到這裡,馬乾便笑問楊明時道:“既然楊大人對世子和護國軍如此瞭解,可否為老夫一解疑竇:藩王不得領兵,這世子公然違制;廖撫朝廷大臣,竟然附驥於後,是何道理?”

馬乾的問話,屬於政治中的高度敏感問題。楊明時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恍然間,楊明時瞥見馬乾那含意頗深的笑臉,便故作戲虐迴避道:“一省督撫,心思豈能使我等微末小官所知?乾公欲知詳情,不過一份書信功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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