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兆鵬對白靈沉靜地說:“姜政委進山去三十六軍以前,已經和當局策劃了這場陰謀。”白靈又重複一遍她的話:“我們成功了首先要找叛徒算賬,他們太卑劣了。”鹿兆鵬說:“對他姓姜的賬絕對不能等到成功了再算。”

嚴峻的氣氛濃厚地籠罩著這兩間廈屋,因為假夫妻這種特殊的關係而瀰漫在兩人心頭的尷尬紛亂的雲翳消散了廓清了。鹿兆鵬受命調進城來,替補被填了枯井的同志的位置;更為險惡的環境需要採取更為隱蔽的方式,與白靈結成假夫妻就是一種隱蔽方式。鹿兆鵬對白靈說:“我們個人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他向她暗示這種特殊關係,心頭已經排除了悲涼而漲起壯豪:“我們現在重新來織一張新網。”白靈說:“黨在危機中讓我來協助你,我感到驕傲。即就被填了枯井,我還是驕傲。”鹿兆鵬哼了一聲:“先不要想自己被填井,先織我們的網咖把那些蒼蠅蚊子網住吃掉,讓我們也痛快一下。”白靈笑了說:“我可不吃蒼蠅不吃蚊子,我嫌噁心”鹿兆鵬也笑了:“你不吃全讓給我,蒼蠅蚊子毒蟲猛獸我都敢吃它們。”

夜深以後應該睡覺的時候,白靈想提醒鹿兆鵬時卻說不出“睡覺”那倆字,那一刻她意識到自己其實還是個女人;女人在這種特殊環境裡的劣勢和障礙,自己連一絲一毫也擺脫不掉。她終於沒有說出“睡覺”那倆字,而是默默地抓住一隻棕毛笤帚掃起床面,心兒卻嘣嘣跳起來。她鋪開一條被筒,接著再鋪下一條被筒,心兒的跳蕩已加劇到兩個鬢角頻頻彈動;在擺下一隻枕頭要擺第二只枕頭時,變得更加遲疑了,那枕頭像炙熱的物體烤烘得她臉頰燙燒。鹿兆鵬轉過身,似乎看出她的窘迫,彎下腰從床底下取出一塊桐油油布鋪到磚地上,從床上抱起一條被卷扔到油布上,接著從她手裡奪過枕頭放到地鋪上,悄聲說:“我早都準備好了。”白靈驟然掀起的窘迫又驟然回落,心裡反倒產生了一種冷寂。她說:“讓我睡地鋪。”鹿兆鵬用手指指門前,壓低嗓門提示說:“我睡地上給你擋狼。”說罷噗哧一聲吹滅了煤油玻璃罩子燈,屋子裡驟然黑暗下來。他躺倒到地鋪上,還在回味著剛才隨意說下的“擋狼”的話,並為自己這句雙關語中所含的機智不無得意。

其實鹿兆鵬心裡比白靈更窘迫,他看見白靈的羞怯,也看出她的單純,而他已經結過婚,知道同床共枕的實際內容。他比她年長,再說她與弟弟兆海又是那種關係,說來是他的弟媳。他既要保持領導者的尊嚴,又要不損哥哥的臉面。他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感到窘迫,但卻極力掩飾著。他掩飾內心緊張歡樂痛苦的本領是非凡的,也是老到的。

他現在依然為自己說下“擋狼”的話而得意,這既解除了自己的窘迫,也解除了白靈的窘迫,只要度過最為難的第一夜,窘迫就會從倆人的身上消失。他躺在地鋪上,屋裡靜寂無聲,憑感覺可以斷定白靈依然端坐在床上。他以平淡而又真誠的語氣說:“睡吧。”卻聽不到她的反應。久久的沉默之後,鹿兆鵬終於聽見白靈脫剝衣服的窸窣聲兒;屋子裡瀰漫著一縷異樣的溫馨的氣息,那是白靈的肌體輻射到空間裡的一種難以名狀的氣息。他的腦子裡突然冒出自己結婚頭一夜的情景,於是又騰起了一層悲哀的濃雲濁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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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靈則顯得單純得多。她起初為並排或是兩頭擺置枕頭而為難,而當鹿兆鵬躺到地鋪上以後,便頓然化釋了。她根本說不清自己剛才驟然而起的心跳臉燒是為了什麼,似乎只是一種朦朧模糊的意象,或者是女性的一種本能。在她脫衣裳時,又產生了這種本能的障礙,即使吹了燈在黑暗中脫,也仍然感到侷促。她的手摸到胸前的紐扣時,又抑制不住地心跳;雙手解開褲帶兒的時候,甚至有一種無端的戰慄。她倉皇地脫掉衣褲溜進被筒,心裡才漸漸舒活起來。她又一次嘲笑自己,假娃子畢竟不是娃子啊白靈悄無聲息地躺著,聞到一股異樣的誘人的氣息,那是睡在地鋪上的人輻射到空間裡的男人的氣息,心裡卻產生了盪鞦韆的那種奇妙的感覺……

白靈對原上家鄉最顯明最美好的記憶是清明節。家家戶戶提前吃了晌午飯便去上墳燒紙,然後集中到祠堂裡聚族祭奠老輩子祖宗,隨後就不拘一格地簇擁到碾子場上。

村子北巷有一座官夥用的青石石碾,一年四季有人在碾盤上碾除穀子的外殼,或碾碎包穀顆粒,然後得到黃燦燦的小米和細碎的包穀糝子。碾盤南邊有兩棵通直高聳的香椿樹,褐色的樹皮年年開裂剝落,露出紫紅色的新皮;新發的葉子散發著濃郁的清香,成為理想不過的一副秋千架子。黑娃把一條擀杖粗的皮繩拴到後腰裡的褲帶上,猴子一樣靈巧輕捷地攀爬上去,把皮繩在杈股上拴綰結實,兩條皮繩在離地三尺的地方綰系著一塊木板。為了讓眾人心地踏實而不擔憂皮繩鬆釦,黑娃率先跳上踩板第一個蕩起來。黑娃第一個就把鞦韆蕩高到極限,人在空中呈現出腳朝上頭在下的倒立姿勢;腳下的踩板撞上某一條樹枝成為蕩得最高的標誌,隨後陸續跨上鞦韆的人就企圖打破那個紀錄。黑娃的姿勢也是最灑脫最優美的,鞦韆盪到半空時,兩臂撐開和身體構成一個十字;收縮雙臂時那皮繩在空中就發出啪啪啪的顫響,令膽小的人發出一陣陣歡呼又一陣陣驚歎。能夠把鞦韆盪到黑娃那樣高度的人還有幾個,有年輕人也有壯年漢子。父親白嘉軒總是在眾人都試過一回之後才上架子,啟動的動作有力卻笨拙,他只能盪到兩條皮繩在空中拉直擺平的高度,那形體像平展雙翅沉穩盤旋在蒼穹的一隻老鷹。而鹿子霖一上鞦韆就引起滿場喧譁。他不是以高度取勝,而是以花樣見長。他一會兒坐在踩板上,一會兒又睡在上面;他敢於雙足離開踩板只憑雙手攥住皮繩,並將身體縮成一團;他可以騰出一隻手捏住鼻子在空中擤鼻涕,故意努出一連串的響屁,惹得樹下一片親暱的叫罵。

鹿兆鵬在外上學,難得遇著清明節在家鄉過,白靈只見過一次。那時候鹿兆鵬穿一身藏青色制服,一上手就企圖超過黑娃創下的紀錄。他的動作不大協調,技術不熟練,但他很努力。當踩到接近黑娃的標高時,樹下響起一片歡呼,白鹿村又出了一個盪鞦韆的好手了。這當兒,發生了一件嚇人的事,當踩板高過肩膀時,他竟雙腳脫開了踩板,樹下頓時又響起一片驚慌失聲的尖叫。白靈也嚇得“媽呀”尖叫了一聲。鹿兆鵬憑著雙臂在空中蕩了兩個來回才又踏住了踩板。鹿兆鵬從鞦韆上跳到地面時,人們正掐著鹿子霖的鼻根兒救命哩……

這是一年裡唯一的輕鬆活潑的一天,男女老幼不分,門族尊卑不論,都可以聚到碾場上來縱情談笑,都可以到秋千架上去表演一番,顯示一回,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婦,可以不受公婆以及門風家法族規的約束,把長長的辮子甩到空中,也把暢快的笑聲撒向天空。白靈頭回上石碾場的鞦韆是女娃子裡最小的一個,蕩的高度雖不能與大人們相比,卻也令人驚異。當她躬身屈膝把踩板推向前方的高空時,感到的是一種酣暢淋漓,而當鞦韆從高空倒退回來的時候,卻感覺到一種恐懼,風在耳邊呼呼呼嘯叫,身體像一片落葉悠悠飄浮著,心兒緊緊地縮成一團,微微戰慄……

白靈睡不著,奇怪自己怎麼會想起鞦韆的往事來,忍不住說:“兆鵬哥,還記得你那回打鞦韆的危險嗎”鹿兆鵬也沒有睡著,笑著說:“真想回原上再打一次鞦韆”

第二天早晨白靈醒來時,鹿兆鵬已穿戴齊整,把被子和枕頭疊好送回床上,又把油布卷起來塞到床下。白靈慌忙穿衣蹬褲跳下床來。鹿兆鵬說:“按照一般家庭的習慣,妻子應該比丈夫早起一步,打好洗臉水再清掃房間,然後做早飯。今天頭一回可以原諒。”白靈伸伸舌頭做個鬼臉就忙活起來。吃罷早飯,鹿兆鵬把一綹紙條交給她說:“送到八仙臺偏南殿北牆根下。”白靈接過紙條,整個身體裡的神經都緊張亢奮起來。鹿兆鵬說:“你現在是一個虔誠的道教徒。到門口甭忘了買香蠟紙表。”

白靈從此開始了這種隱秘的工作。有一天,白靈對鹿兆鵬說:“那張網織起來了吧”鹿兆鵬說:“還沒有。咱們是兩隻不錯的蜘蛛。”白靈問:“過了一向光景了,你看我做假太太有沒有漏洞房主老婆子很賊的。”鹿兆鵬沉吟一下說:“似乎沒有什麼明顯的漏洞。你看有什麼漏洞沒有”白靈說:“有。”鹿兆鵬忙問:“什麼事”白靈卻不說。

那是她剛剛搬來五六天,鹿兆鵬出去了,白靈坐在臺階上補綴鹿兆鵬的一雙線襪。房東魏老太太很友好地送來一隻襪子楦頭。白靈把楦頭塞進襪子試一下,有楦頭果然好縫,連連說著感激的話。魏老太太問:“你們晚上怎麼總跑茅房”白靈一時摸不清話意,只顧低著頭納扎襪子。魏老太太以長者的關懷口氣指導她說:“置個夜壺尿盆該多方便。往後天冷了,下雪了,跑茅房還不凍死”白靈頓時意識到做假夫妻留下的漏洞,也判斷清楚老太太並無歹意,隨即應變說:“我家先生聞不慣尿臊氣兒,害得我……再冷也得跑茅房。”魏老太太咂著捲菸,撇著嘴角,世故地說:“男人家毛病多,差不多個個男人都有一個怪毛病,我那老掌櫃的毛病才怪哪……”

白靈一直未對鹿兆鵬提說過這件事,說了會使倆人更加難堪,於是就說:“假的總是假的。漏洞你甭問了,我已經掩蓋過去了。不過……作假還真難。”白靈說完瞧著鹿兆鵬,發覺他有點不太注意自己的話題,似乎心不在焉,就問:“啥事不順利嗎”鹿兆鵬也不抬頭,低沉地說:“郝縣長出事了”白靈像是給人攔腰抽擊了一棍:“啊……”鹿兆鵬說:“還是那個叛徒告的密。”

白靈承受不起這個沉重的打擊,變得鬱鬱寡歡,沉默不語。鹿兆鵬幾次提醒她“甭露出破綻來”,也不能使她完全改變過來。她的腦子裡日夜都浮現著郝縣長那張機智敦厚的圓臉盤兒,一次又一次重現她到滋水縣見到郝縣長的情景,又莫名其妙地幻化出郝縣長被塞進麻袋撂進枯井的慘景。鹿兆鵬勸解不下時,竟然硬著心說:“白靈同志,在中國幹共產的人,得修煉成能吞嚥刀子的硬功夫,只憑一般的頑強是不行的。”白靈愣了一下,瞅了兆鵬一眼,依然緘默。鹿兆鵬說:“不然,我還敢跟你說重要事情嗎”白靈終於溢位兩滴淚花:“瞧著吧兆鵬哥……我能練出這個硬功夫的”說著撲到鹿兆鵬懷裡,渾身顫抖著幾乎站立不住,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個單個字來,“我已經……把刀子……咽下去了……”鹿兆鵬抱扶著白靈猛烈顫抖著的身體,抬起右手摩挲著她的頭髮,隨之雙手挾著白靈的肩頭把她撐離開自己的身體,冷峻地盯著白靈近在咫尺的眼睛說:“郝縣長今日被害了”白靈瞪著眼問:“又給填了枯井”鹿兆鵬說:“不,這回是槍殺。嶽維山專意從城裡把人要回去,殺場就在白鹿原上。”白靈說:“殺一儆百哦”鹿兆鵬按著白靈的肩膀坐下來說:“我們還得學會容納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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