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軒重新出現在白鹿村的街巷裡,村民們差點認不出他來了,那挺直如椽的腰杆兒佝僂下去,從尾骨那兒折成一個九十度的彎角,屁股高高地撅了起來;他手裡拄著一根截短了的柺杖,和人說話的時候就仰起臉來,活像一隻狗的形體;抬頭仰臉跟人說話時,那雙眼睛就盡力往上翻睜,原本鼓出的眼球愈加顯得突出,眼白也更加大得耀眼;兩個嘴角相反地朝下扯拉,闊大的嘴巴撇成一張彎弓,更顯出執著不移近乎倔拗的神氣。他在街巷裡用簡短的語言回答著一個個關切問詢著的男女,僅作短暫地駐足,幾乎不停步地移動柺杖,跟著拉牛扛犁的鹿三走出村巷。

已是秋末冬初,白日短促到巧媳婦難做三頓飯的季節。太陽墜入白鹿原西部的原坡,一片羞怯的霞光騰起在西原的上空。白嘉軒雙手拄著柺杖站在地頭,瞅著鹿三一手捉著犁杖一手揚著鞭子悠悠地耕翻留作棉田的地塊,黃褐色的泥土在犁鏵上翻卷著;鹿三和牛的背影漸漸融入西邊的霞光裡,又遠遠地從霞光裡迎面奔到他眼前來了。白嘉軒手心癢癢腿腳癢癢喉嚨也癢癢了,想攥一攥犁杖光滑的扶把兒,想踩踏踩踏那翻卷著的泥土,想放開喉嚨吆喝吆喝牲畜了。當鹿三再犁過一遭在地頭回犁勒調犍牛的時候,白嘉軒扔了柺杖,一把抓住犁把兒一手奪過鞭子,說:“三哥,你抽袋煙去”鹿三嘴裡大聲憨氣地嘀嗒著:“天短毬得轉不了幾個來回就黑咧”最後還是無奈放下了鞭子和犁杖,很不情願地蹲下來摸煙包。他瞧著白嘉軒把犁尖插進壟溝一聲吆喝,連忙奔上前抓住犁杖:“嘉軒,你不敢犁地,你的腰……”白嘉軒撥開他的手,又一聲吆喝:“得兒起”犍牛拖著犁鏵朝前走了。白嘉軒轉過臉對鹿三大聲說:“我想試火一下”鹿三手裡攥著尚未裝進煙末的菸袋跟著嘉軒並排兒走著,擔心萬一有個閃失。白嘉軒很不喜悅地說:“你跟在我旁邊我不舒服。你走開你去抽你的煙”鹿三無奈停住腳步,眼睛緊緊瞅著漸漸融進霞光裡的白嘉軒,還是攥著空菸袋記不起來裝煙。

白嘉軒只顧瞅著犁頭前進的地皮,黃褐色的泥土在腳下翻卷,新鮮的溼土氣息從犁鏵底下泛漫潮溢起來,滋潤著空乏焦灼的胸膛,他聽見自己胳膊腿上的骨節咯吧咯吧扭響的聲音。他悠然吆喝著簡潔的調遣犍牛的詞令,倒像是一種舒心悅意的抒情。他一直犁到棉田的盡頭掉過犁頭,揹著霞光朝東頭翻耕過來的時候,吼起了秦腔:“漢蘇武在北海……”三個來回犁下來,白嘉軒已經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身體畢竟是虛了,可那臥睡炕上三個多月的枯燥鬱悶的生活也終於結束了。這天後晌收工回去,白嘉軒一揚手就把那根柺杖扔進儲備柴禾的草棚子裡去,站在院庭裡接過仙草端來的洗臉銅盆說:“我後晌試火了一下,我還行”

晚飯後在廳房東屋老孃的住室裡,白嘉軒臨時決定召集一次全體家庭成員的聚會,孝文和三兒子孝義是他叫來的,老二的媳婦由仙草告知,作為這個家庭非正式的卻是不可或缺的成員鹿三,是他親自到馬號裡去請來的,而且被禮讓到桌子那邊的一張簡易太師椅上,兩個媳婦規規矩矩坐在婆的已經開始煨火的炕邊上。白嘉軒說:“我的腰好了。”他側轉頭瞅著兩個兒媳說:“我在炕上窩蜷了整整一百零七天,你倆——大姐二姐都受了苦都盡了孝心都好。”兩個兒媳得到家庭長者的誇獎卻感到惶恐,爭相表白這完全是做晚輩的應盡的孝道等等。白嘉軒擺擺頭就打斷她倆的話:“你們還不知道我一輩子最怯著啥我不怯歪人惡人也不怯土匪賊娃子,我不怯吃苦不怯出力也不怯遲睡早起,我最怯最怕的事……就是死僵僵躺在炕上,讓人侍候熬湯煎藥端吃端喝倒屎倒尿。”一家人默然,只有老母親白趙氏在炕頭動了感情:“你是個罪人”白嘉軒接著說:“我是個罪人我也沒法兒,我愛受罪我由不得出力下苦是生就的,我幹著活兒渾身都痛快;我要是兩天手不捉把兒不幹活兒,胳膊軟了腿也軟了心也瞀亂煩焦了……”白嘉軒說到這裡停頓一下,然後鄭重地說出想要告訴每一個家庭成員的話:“我說前頭這些話的意思,就是說,從明天開始,你們再不要圍著我轉了。你們各人該做啥就去做啥,屋裡人該紡線的紡線,該織布的織布,該縫棉衣的縫棉衣,外邊人該做的地裡活就盡著去做,孝文你跟你三叔犁完花棉田接著翻稻地。牛犢你喂槽上留下的牲口,叼空兒推土曬土,把冬天的墊圈土攢夠,小心捂一場雪。地一上凍就趕緊套車送糞。把這些活兒開銷利索,軋花機就要響動了。一句話,原先的日子咋過從明日開始還咋過。我嘛——好咧”

白嘉軒被土匪砸斷腰桿以後籠罩在庭院屋室裡的悲悽慌亂的氣氛已經廓清,劫難發生以前的嚴謹勤奮的生活和生產秩序完全恢復。不單單是恢復,家裡所有成年人驚異地發現,自信“我還行”的家長發生了重大變化,他比駝背以前起得更早了,天色薄明時庭院裡就響起威嚴的咳嗽聲,常常使晚他一步開門端著尿盆倒尿的兒媳尷尬失措;他的腳步不顯艱難反倒更顯得敏捷,駝著背甩擺著手邁著腿腳,前院後院馬號牛棚豬圈以及後院的茅廁,他都有事無事地轉悠檢視;除過推車挑擔必須用雙肩或單肩的活路以外,凡是用雙手和腿腳操作的農活他都不忌諱,耕棉田翻稻地鍘穀草旋篩子掌簸箕送糞吆牛車踩踏軋花機等秋冬季農活,他和兒子孝文長工鹿三一起搭手幹著;他的話語更少更簡練也更準確,無用的廢話虛意的應酬徹底乾淨地從他的口裡省略了。孝文和鹿三總是擔心他累出毛病,迭聲勸他幹一干也該歇一歇,最好是一天幹一晌歇息兩晌,頂多每天早晚幹兩晌午間歇息;像這樣一天三晌跟著他倆撐著幹下去,遲早會出亂子的。白嘉軒充耳不聞,只顧幹著手裡或腳下的活兒,被他們咄咄得煩了也就急躁了:“你倆都悄著,再甭說那號話了。我不愛聽。人只有閒壞了的沒有幹壞了的。”

整個四合院猶如那架閒置了一個夏天和秋天的軋花機,到了冬天就哳哳哳地運轉起來了。這時候,一個致命的打擊接踵而來,白嘉軒發覺了孝文的隱秘。這個打擊幾乎是摧毀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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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入冬後第一場大雪降落的傍晚,白嘉軒踩踏了半晌軋花機,孝文硬把他拖下來。他揩了揩額頭的汗珠兒,穿上棉衣棉褲,走出了飼養牛馬的圈場,沒有走進斜對門的四合院,折轉方向沿著西巷走過去。大雪隨下隨化,巷道裡一片泥濘。白嘉軒背抄著雙手走進連著村巷的白鹿鎮的街道,推開了冷先生中醫堂虛掩著的門板。冷先生給他斟上一盅金黃色的茶水,再把一包用乳黃色油紙包裹著的捲菸葉解開,攤放在小桌上,指著一個茶杯說:“你趕巧了,這茶葉是剛剛接下的雪花水沖泡的,嚐嚐。”白嘉軒呷一口茶,清香撲鼻,熱流咕嚕嚕響著滾下喉嚨,頓覺迴腸蕩氣渾身通暢,嘴裡卻故意冷淡地說:“雪水還不就是水嘛我喝著沒啥兩樣兒。”說著捏出一段兒剪得十分規矩的煙片,優雅自如地撕開,鋪展到膝頭的棉褲上,再取來一段一節短的碎的煙片均勻地夾進去,然後包卷起來,在兩隻粗大的手掌之間反覆捻搓,用舌尖給開口的煙片抿一點口水粘住,就製造出一支漂亮的雪茄。他從桌邊拈起那根從早到晚默自燃燒著的散發著香氣的火靿兒,對著雪茄頭兒點燃了,悠悠噴出一口濃重的藍色煙霧來。

二兒子孝武的媳婦正月裡過門以後,他和冷先生的關係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由爺們爹們的世代義交發展為兒女親家。感激不盡親家悉心至誠的療治,終於使他百日之後重新走到白鹿村的街巷裡,而沒有變成一個死僵僵癱瘓炕頭的廢物。他原先從不串門現在更不串門了,只是在隔過一些日子或陰雨綿綿的憋悶時日,到親家冷先生的中醫堂來坐坐聊聊。冷先生的中醫堂,成為羅鍋嘉軒了知白鹿原動態的一個通風口。求醫抓藥的人每天都把各個村子發生的異常事件及時傳遞到中醫堂裡來,冷先生對紛繁的大小事變經過篩選,揀出那些值得一說的事說給白嘉軒,倆人接著就對此事議論評說一番。有時候倆人對坐著喝茶吸菸,夏天一人一把竹皮扇子,冬天守一盆木炭火,冷先生話語不多,白嘉軒也不好彈舌,倆人就那麼坐著甚至不說一句閒話。倆人心裡都明白,其實只有真正信賴無虞的關係才能達到這種去偽情而存真實的境地。白嘉軒懷著平和愉悅的心態呷著雪水衝下的茶水,發現冷先生給他格外殷切地添茶,稍微一點過分的客套反而引起不適和彆扭;他留心瞄瞅著冷先生,終於發覺那雙平素總透著冷氣的眼睛躲躲閃閃,浮泛著一縷虛光。他直言說:“冷大哥你甭瞎張羅了。你坐下抽你的煙吧。茶我會倒,煙我會卷喀你像是心裡有事我在這兒不便我就走了。”冷先生看到自己弄巧成拙,急忙拉住白嘉軒的手,就再也轉不過彎兒了:“兄弟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咱弟兄們說話,還這麼拐彎抹角呀”

“我聽到一句閒話——”

“……”

“雖則是一句閒話,可不是一般的閒話。”

“呃呀幾天不見,你的直筒腸子扭成麻花了算了你甭說了。我回去睡覺呀”

“我怕你招不住這個閒話。兄弟你聽到這閒話先不要生氣。這閒話給你不說不行,說了又怕你招架不住……”

“我的黃貨白貨給土匪打搶了,又砸斷了我的腰,我不像人樣兒像條狗,我連一句氣話也沒罵還是踏我的軋花機;我不信世上還有啥‘閒話’能把我氣死,能把我扳倒頂大不過是想算我的伙食賬處死罷咧”

“嘉軒兄弟……我聽人說孝文的閒話……”

“孝文孝文能有啥閒話”

“說是跟村口爛窯裡那個貨……”

“呃……”

冷先生看見白嘉軒泛紅的臉色頓然變得如同一張黃表紙,佝僂的軀體猛烈地抖顫了一下,把夾在指間的捲菸擠成了彎兒,在那一霎間眼睛睜大到失神的程度。這一切都沒有超過冷先生的預料,白嘉軒沒有熱血衝頂當下閉氣已屬萬幸。他終於說出了這個難以啟齒的閒話。白嘉軒很快恢復過來,冷著臉問:“大哥依你看,這是果有實事,還是有人給我臉上抹屎”冷先生說:“我看都不是。閒話嘛你就只當閒話聽。”白嘉軒又問:“你聽誰說的這話是怎麼嘈出來的”冷先生輕描淡寫地說:“俗話說‘露水沒籽兒閒話沒影兒’。”白嘉軒搖搖頭說:“凡是閒話都有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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