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村的“忙罷會”彌散著濃厚的悲愴氣氛。農曆七月初三是會日,麻子紅的戲班初二晚上就敲響了鑼鼓傢伙,白孝文通前到後主持著這場非同尋常的演出,忙得奔來顛去。鹿子霖端坐在戲臺前角,側著身子對著臺下,頭上綰著的那一圈白色孝布,向聚集在臺下來自十里八村的男人女人顯示著悲愴也顯示著強硬。初三的午場戲開鑼以後,白嘉軒來到戲臺下,掀起了一陣喧譁。白嘉軒拒不聽從家裡任何人的勸阻要到戲場上來,顯然不是戲癮發了而是要到鄉民聚集的場合去顯示一下。孝文用獨輪叫螞蚱車子推著父親走進戲場,屁股下墊著一方麥秸稈編織的蒲團兒。男人女人們圍追著車子,想親睹一眼從匪劫中逃生的德高望重的族長,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都向他丟擲最誠摯的問候:“白先生好咧”白嘉軒平靜地坐在蒲團上,雙手扶在小車車頭的木格上,臉色平和慈祥,眼神裡漾出剛強的光彩。他不回答追逐著他的熱誠的問候,端直坐著被孝文推到戲臺底下,完全是想來過一過戲癮的樣子。他坐到戲臺下看戲這個舉動本身,已經充分顯示了他的存在和他的性氣,臉色和言語上再不需要任何做派了。白嘉軒看見田福賢走上戲樓坐在鹿子霖旁邊,和鹿子霖說了兩句什麼話,倆人一起走到臺口向他伸出了手,邀請他到戲樓上就座。白嘉軒說:“看戲可就興坐在臺子下頭才看得好”

白嘉軒頭戴一頂細辮兒草帽,進入了劇情。午場一般都是短摺子戲,晚場才拉開本戲,麻子紅得知白嘉軒晌午要來看戲,有意改換原先的安排出演《金沙灘》,把白鹿村悲愴的氣氛推向。白嘉軒特別喜好楊家將的戲,腰傷和褥瘡的疼痛也為之減輕了。他的眼角掃到了臺角上鹿子霖的舉動,鹿子霖正向田福賢介紹一個渾身戎裝的軍人。那軍人謙和地笑著伸出右手,田福賢也伸出右手。戲臺下的莊稼人被那種新奇的握手動作所吸引,竊竊議論著那個臉色紅潤器宇不凡的軍人。白嘉軒終於從嘈嘈的竊議聲中逮住一個熟悉的名字:鹿兆海。他不由地心裡一震。田福賢在演員進入後臺的過場中走向臺前:“鄉親們,這位是鹿鄉約的二子鹿兆海,剛剛從保定陸軍學校畢業,在國民革命軍裡任排長。這是咱白鹿原上頭一個國民革命軍人。”鹿兆海立正之後一個舉手禮,隨之又彎腰連鞠三躬。這是一個真正的軍人,在白鹿原鄉民眼裡和心中第一個留下嶄新印象的軍人。白腿子烏鴉兵無異於土匪,白鹿倉保安隊的團丁怎麼看都更像一夥子笨手笨腳的莊稼漢。鹿兆海戎裝整潔舉止幹練,臉色紅潤牙齒潔白,尤其是神態謙和彬彬有禮,就把軍人和土匪明朗地劃清了界線。

這個站在戲樓上向父老鄉親們敬禮又鞠躬的軍人,謙和的微笑下面掩飾著難以排解的痛苦,他和白靈的婚戀發生了意料不及的裂變。鹿兆海走進皮貨鋪子,嗅到一股熟悉親切的毛皮的燻臭。他的到來使皮匠夫婦驚詫愣呆。他羞怯地微笑著把手裡提著的京津糕點孝敬給白靈的二姑和二姑夫,一直等到關門就寢時分,白靈才走進門來。窄巴的鋪店作坊無法提供一個能使他們傾吐熱烈思念的地方,倆人便向皮匠夫婦告辭出門,剛剛拐過街角躲開站在臺階上的皮匠夫婦的視角,鹿兆海就緊緊攜住了白靈的手,猛然把她攬到胸前。白靈就伏在他的懷抱裡,不由自主地呻喚出來:“兆海哥人想你都想死了……”

兆海和白靈偎依著踱過縱橫交叉的小街小巷,在一塊開闊的場地上停住步,倆人都不禁啞了口陷入回憶。這是他倆拋擲銅元的地方。白靈牽著兆海的手,示意他在磚砌的花壇上倚坐下來,貼著他的耳根說:“兆海哥,我和你一樣了。”兆海不經意地問:“你啥和我一樣了”白靈悄悄說:“我也入了共產黨,和你一樣了。”兆海不由地“啊”了一聲就愣住了,猛然抓住白靈的雙臂:“我已經退出共產黨入了國民黨了……你怎麼正好跟我弄下個反翻事兒呀”白靈聽了也愣呆在那兒說不出話。兩個久久思念的情人很快清醒過來,便陷入辯論色彩濃烈的爭執之中,誰一時也說服不了誰,各自低下頭摁著手瞧著腳下的土地。一枚銅元噹啷響了一聲在地上轉了一圈停下來,倆人嘻嘻笑著蹲下來猜謎。現在回憶那個朦朦月光的夜晚,不再輕鬆不再歡愉而令人痛苦。“這樣好嗎你再想想,後日晚我們在這兒再見面。”兆海說。這一提議得到白靈的呼應:“兆海哥,你也好好想想,我盼著後日晚見你時……能得到我想得到的話……”白靈已經喉噎,猛然抱住兆海說:“我等著你的好消息啊兆海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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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兆海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他們拋擲銅元的那塊街巷空園裡,沒有等到白靈卻等見了哥哥兆鵬。懸賞緝捕的共產黨要犯一身商人打扮,渾身抖動著的綢衣綢褲,優哉遊哉地搖著一把摺疊扇子,走到弟弟跟前時眉毛一揚嘴唇一嘬,做出一個不要驚訝的暗示,親暱地攀著弟弟的肩膀離開了:“走吧別等了。她來不了託我來了。”兆海不悅地說:“她說好來怎麼不來了剛入了共產黨就得下不守信義的毛病了”兆鵬說:“你剛剛揣上國民黨證就口大氣粗起來了告訴你,她擔心你不會改變才沒來。她說她來了要是倆人都不改變怎麼收場她珍惜與你的感情才不來。她要我來勸你,盼著再見到你時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好兄弟,你有啥話跟哥說吧”兆海痛苦地嘆口氣:“完了。到此為止。”兆鵬說:“兄弟,沒有完。在我看,一切尚未開始,怎麼就完了你太悲觀”兆海說:“我已無法改變。我指望她作改變。她委託你來,就證明她不會改變了。她要是會改變,你也不必來找我了,你肯定是她的領導吧”兆鵬說:“你們兩個都指望對方改變,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談,心平氣和地談談,不要一見面先逼對方改變自己的信仰。暫且談不到一塊也不要緊,等三年兩年也未嘗不可,三兩年裡大家都經見得更多了,判斷和認識是非的能力也提高了,也許就會發生變化。”兆海說:“那好吧你告訴她,我後天想回鄉下看看父母,只能待一天。回來後部隊就要開拔了。”兆鵬說:“白靈一定要見你一面,讓我跟你約定時間。既然你後日要回原上,你們明晚會面吧你說在哪兒方便些”兆海說:“算了不見了。既然誰也改變不了誰,見了也沒個好結果,反倒叫人難受。你告訴她,我等待她的話。”

兆海從原上探視回到城裡,改變了和白靈不再見面的打算,當晚又一次找到皮匠的鋪子。白靈以為兆海有了轉機而欣喜,當即和兆海走出二姑的鋪店,倆人又轉到那個拋擲銅元的園子裡。白靈動情地說:“我以為再見不到你了哩兆海哥,你也太倔了,一回談不攏二回連面也不見了真有點國民黨翻臉不認人的通病”兆海卻火起來:“算了吧白靈我不說遠處的事,你回咱原上走走看看吧共產黨在原上搞了一場啥樣的革命你去看看吧兆鵬用下一杆子啥人你打聽打聽一下吧鹿黑娃賀老大白興兒田小娥之流盡是一幫死貓賴狗,憑這些人能完成國民革命他們懂得革命的一分意思嗎他們趁著革命的風潮胡成亂整,充其量不過是荒年災月饑民‘吃大戶’的盲動……”白靈的那一縷溫情頓然冷寂,忽閃閃躥上一股火氣,她的強盛的氣性迅速恢復,迅即作出反應:“兆海哥,一年多不見,你長了身體長了知識,也長了不少的貴族口氣啊”兆海說:“你用列寧的理論判我為貴族並不過分。列寧就是把窮人煽動起來打倒富人消滅富人,結果是富人被消滅了窮人仍然受窮。兆鵬學蘇俄在白鹿原上煽動窮漢打倒財東,結果呢堂堂的農協主任鹿黑娃墮落成了土匪,領著土匪搶銀元,刀劈了俺爺又砸斷了嘉軒叔的腰桿子……作為農協主任沒有達到的目的,當了土匪卻輕而易舉地達到了。你叫我還能信還能再入共產黨嗎黑娃們幹不成共產黨的革命可以當土匪,我可不行呀”白靈說:“你聽沒聽到賀老大怎麼死的你聽過你見過把人從高空蹾下來的蹾刑嗎共產黨就要發動被壓迫者推翻壓迫者,建立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自由平等的世界。”兆海說:“我們走著瞧吧看看誰的主義真正救中國。”倆人不歡而散。思想上的尖銳對立,減輕了他和她感情上的依戀,分手的時候遠不及第一次那樣沉重如焚。

鹿兆海緊走幾步又停住腳,回過頭去,看見白靈也站在那兒佇立不動。他走過去對她說:“我明天就要開拔了……”她已忍不住滾下淚珠來:“兆海哥……我還是等著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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